丁文森回到病房的时候,还在想着刚才的那股风,身体还瑟瑟地发抖。他没出去买吃的,订了外卖,正在等。老丈人已经躺在那里喊着,饿,我饿,叫井梅来,我饿。丁文森说,喊什么?一会儿饭菜就来了。你不知道,你吃得多,拉得也多,我就要给你收拾,我看你还是少吃点儿。老丈人说,你是坏人,你是坏人。看井梅来,我不告诉她的,你这样的人,和你离婚,就对了。丁文森说,闭嘴。老丈人说,你这样的,就不配有女人。丁文森说, 闭嘴。再说,真不给你吃的了。老丈人不说话了,但放了一个又响又臭的屁。老丈人笑了, 说,这是在骂你呢。丁文森摇了摇头。他看到小火柴发来的雪人图片,还真有几分和他神似。丁文森笑了笑。今天要是上班的话,站在仓库上面的楼梯上,就可以看到封冻的河面了,还可以看到小火柴。
老丈人看到邻病床的病人在吃香蕉,他说,丁文森,我想吃香蕉。丁文森说,不给吃。 老丈人说,不给吃,那我哭了。他还真哭了, 是在喉咙里,鼻腔里哭。旁边的病人叫家属拿一个给老丈人。丁文森说,我一会儿去买。 我们不要。病人家属说,吃吧。老丈人伸手要接,丁文森瞪了老丈人一眼。老丈人没敢接。 病人家属说,你让他拿着吧。丁文森说,拿着,吃吧。看什么你都馋。病人说,老爷子,这是你女婿吧?女婿能这样照顾你,你就知足吧。老丈人说,前女婚。丁文森说,他倒撇得很清。病人说,前女婿就更难得啦!老丈人香蕉皮没扒干净,就往嘴里塞着。丁文森伸手, 要帮他把香蕉上没扒下的皮拽下来。老丈人吓了一跳,身子侧过去。丁文森说,你这哪是有病啊?你是馋的啊!老丈人吃完香蕉,转过头来,说,你馋啦,这是人家给我的。我就不给你吃。馋死你。哼。丁文森说,好吧,一会儿饭菜来了,也不给你吃。老丈人转动着眼珠, 说,要不,我把香蕉拉出来,给你。丁文森说, 井旭东,你过分啦!我和你女儿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来帮你,只是出于怜悯心,你不要过分了。老丈人看到丁文森生气了,连忙服软了,哄着丁文森说,不气啊!不气啊!丁文森哭笑不得。
在外卖没来之前,两人几乎一声不吭。老丈人不时睁开眼睛膘一眼丁文森。丁文森感觉到了,也不搭理他。
是外卖的电话,丁文森接了,说,我马上到电梯口。丁文森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拎着饭菜回来。老丈人这时候已经自己把围脖围上了。这个举动,还是让丁文森一愣,好像老人根本就没病似的。丁文森说,不给你吃。老丈人说,女婿,我饿。丁文森说,是前女婿。老丈人说,要不,井梅来,我和她说说,让你们复婚。丁文森说,你的话,在井梅那儿不好使。老丈人说,是不好使,可我那死去的老伴的话,也许好使。井梅听她妈的。丁文森说, 咋?死人能说话吗?老丈人说,我就说她妈托梦给我了,让我告诉她,不要和你离婚,复婚吧。丁文森说,亏你为了口吃的,编出这样的谎话。好啦,吃吧。丁文森给他喂饭喂菜。老丈人热泪盈眶了。丁文森说,你就装吧。老丈人边咀嚼着饭菜,边含糊地说,这可不是鳄鱼的眼泪,是感动啊!丁文森笑了,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说啊!这生病,倒让你那根说话的神经通了。老丈人近乎猥亵地笑了笑。丁文森说,你还笑?老丈人连忙收了笑容,安静地吃着丁文森喂过去的饭菜。
吃过饭后,丁文森把泡沫饭盒都扔了。走廊窗户上的那个大窟窿,风呼呼的。丁文森害怕地躲到一个拐角里把烟抽完。某一刻,丁文森真想逃离这医院,这充满了病人的空间,让他都觉得自己要病了。可是,既然答应了井梅,又请了年假,也只好熬过这段日子了。
一个病人蒙着白布,被从一间病房里推出来,后面跟着一群拖拽的、挽留的哭声,在哭声里爆发出一句,爸,你咋说走就走了啊? 你就这么撇下我们,我们没爸爸啦!哭声紧跟在手推车后面,一同进了电梯。
丁文森释然了,眼睛望着走廊玻璃上的那个窟窿,狠狠用力,把烟头从那个窟窿扔出去。
这时候,一个邋里邋遢的十二三岁的男孩走过来,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几乎要拖拽到地上的军大衣,脚上的棉鞋也破烂个洞,用胶布粘着。他右手拎着一塑料袋香蕉, 吸溜了一下冻出来的鼻涕,在电梯门开的时候,那鼻涕又流出来,他左手擤了下,举着手,等电梯门开了,甩到电梯外面,他也从电梯里走出来。
井梅用电饭锅做饭的时候,擦了擦地板, 灰,薄薄一层。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屋子里的暖气热。老陈问了些赵文华的事情,又回书房里了。井梅从来的那一天,老陈总是喜欢躲在书房里。如果要进去的话,必须敲门。就是赵文华进去,也要敲门。井梅拿着抹布擦地到书房门口,轻轻地听了听,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她听,她听,听明白了,心里面咯噔一下,脸红了,连忙抹着地上的灰尘, 离开,朝着厨房门那边擦去,几乎是爬过去的。她的心还怦怦直跳,身子热了。她在厨房门口,站起来,脚下是积攒的一小堆灰尘和碎屑。她又弯下腰来,把碎屑和灰尘粘起来, 扔到垃圾篓内。她看了眼电饭锅,米饭快煮好了,可以闻到香喷喷的稻米香味儿,甜丝丝的,诱人了,勾起食欲了。井梅洗了手,把还热乎的茭白炒肉从打包盒里拨出来一小盘,把剩下的装进保温饭盒里。她饿了,肚子里响起阵阵鸣叫。井梅去浴室内,洗了把脸, 顺便把赵文华要的口红和香水装到一个化妆包里。那里面眉刀、眉笔、夹眼睫毛钳子、 粉饼、小镜子的,一堆,很多井梅都没见过。 尤其是那些化妆品,都是外文字母,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井梅又去衣柜,找衣服和床单。那里面的衣服更是井梅没见过的牌子。 她挑了两件,适合医院里穿的,还把棉睡衣也带了一件。在衣柜里,她发现一件夏天穿的吊带黑色真丝睡衣,真是性感,看着心里面痒痒的。她伸手摸了摸,手感也真是好,丝滑丝滑的。她还从抽屉里拿出来两双袜子, 发现里面没穿过的丝袜,近十几种颜色。黑色。肉色。灰色。白色。紫丝。白丝。皮肤色。 枣红色。红色。玫瑰红色。咖啡色。蓝色。透明裸色…其中,黑色最多,一叠。井梅真是大开眼界,眼花缭乱,心跳都加速了。作为单数,作为女人,她真是白活了。井梅随手打开另一个柜子,里面是各色的假发。她连忙关上。井梅又看了看小纸片上记录的,几乎差不多了,她把东西装到一个整理袋内,放到门口。
厨房里的电饭锅叫了。井梅连忙进去,拔了电,打开锅盖,真是好米,做出来的饭,味道就是不一样。她把小盘的茭白炒肉,又热了热,手摸了摸打包的红烧肉,还热乎。她一一端上桌,喊着,陈叔,吃饭了。过了一会儿, 老陈从书房出来,去洗手间,洗了洗手,又去卫生间一趟。当然,他的动作是缓慢的,身体向左面倾斜。井梅解释了一下,菜是从喜迎春饭店打包的,是阿姨想吃茭白炒肉,她拨出来一些。吃饭的时候,井梅没敢看老陈,低头吃饭。老陈问了几句赵文华的事儿,说,这屋里少了女人,就是空了。井梅安慰了几句说,过几天就应该能出院了,在家里养着。老陈说,没有什么人去看望她吧?井梅说,有个叫姚芬芳的,去了。我走的时候,再没人去。 老陈叹息了一下,说,我以为她发个朋友圈, 会有很多人去呢。这要是以前…老陈继续吃饭,目光瞄了井梅一眼,目光轻柔,像一只雏鸟的绒毛,落在井梅身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井梅饿了,再加上天冷,她起来,又去盛了一小碗米饭。香喷喷的米饭真是让人有食欲,再加上茭白炒肉。茭白的火候正好,脆透着甜,口感极佳。井梅先吃完的,去把自己的碗筷洗了,也是为了节省时间。这时间,她又把灶台擦了一遍,连带抽油烟机,也抹了几下。老陈吃完了,井梅过来收拾。老陈坐在桌边,还没离开。井梅把那张卡掏出来,放到桌面上,推给老陈、说,这卡,我不能要。老陈愣了,说,怎么?井梅说,我不能要。老陈的手伸过来,抓住了井梅的手,望着井梅,说,少吗? 井梅说,不是多少的问题,是我不能要。老陈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井梅说,陈叔。老陈没听见似的。井梅又说了一句,陈叔。老陈才松开手说,那我先收着,等你需要了,再给你。井梅抽回手来,收拾着桌子,去厨房,把米饭给赵文华装上一碗,放到保温饭盒的上层,拧上盖子。井梅换了衣服,穿上羽绒服, 拎起门边的整理袋,说,陈叔,我去医院了。 老陈叹了口气说,去吧。你要是觉得钱少了, 你说。井梅开门,关门。她背部倚靠在门上, 静默了几秒钟,才来到电梯口。
除过雪的马路上,车辆明显多了起来。 黑白相间的马路,黑色大于白色。井梅这次没打车,而是坐公交车直接到骨科医院门口下车。在车内,有两个老人甚至为抢座位,吵了起来。井梅拿着东西躲开了。一个戴着墨镜拄着棍子的盲人说,你们吵什么吵?闭嘴。 没想到盲人的这一声,还是让两个老人停住了谩骂,但很快他们意识到了那是从一个盲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们又吵起来,还把矛头指向了盲人,你个瞎子,多管闲事儿,信不信,把你从车上扔下去。有人说,和盲人较劲算什么能耐,大冬天的也冻不住你们的臭嘴吗?这次说话的人是个中年男人。那俩老人噤声了。虽然车内的乘客都穿着棉袄,但井梅还是能闻到他(她)们身上的味儿,和自已模一样,倒是从整理袋里透出来的味道, 是异样的,是另一个复数,但那不可能是井梅能抵达的复数。
从车上下来,外面的风,撩闲了,让井梅觉得冷了。井梅的耳边回响起她在老陈书房门口听到的细微声音。她快步朝着骨科医院大门走去。她拎着整理袋,带子突然折了,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她踢了一下,又踢了-下,才弯腰捡起来,抱在怀里。她看到医院院子里的雪都被清理走了,空荡荡的。倒是角落里, 还闪着少量的白,但也被更大的黑包裹着,不久之后,就会化掉,变成污秽。冷风没有跟随她进入到医院内。井梅觉得医院里的温度高了些,看来是供暖好些了。她在等电梯的时候,又是十几个单数渐渐汇聚成了复数。在电梯门口。井梅不禁叹了口气,她知道即使挣扎也是无用的,只是活着而已,再挣扎也不可能变成整理袋的那种复数…不能。她坚信,但不绝望,毕竟那样的复数是这个世界上的少数。 她挺了挺身子,被复数们挤进电梯里。让她想起几天前,在菜场门口,看到一群白花花的羊,挤在车内,从她面前经过。
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丁文森高兴地喊着,你怎么来啦?小火柴说,我想夜先生了,就来了,还买了水果。丁文森说,买这个干啥?小火柴说,给病人吃啊!你不是说你在护理病人吗?丁文森摸了摸小火柴的脸说, 外面冷吧?我两天没出去这医院门了。小火柴说,还行。他伸出一只胳膊,抱了抱丁文森。那个走廊床上的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终于被推进了病房。小火柴看到后,吓得连忙后退,轻声问丁文森,这么多管子啊!还能活过来吗?丁文森示意他小点儿声。小火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个满身插满管子的人被推进病房后,小火柴拿出来一盒软玉溪姻,晃了晃,说,孝敬先生的。丁文森说,你没再抽吧。小火柴说,没抽啦。我说过,我听话的。先生不是说小孩不应该抽烟吗?丁文森抚摸着他的头说,哪天去洗个澡吧,剪剪头发。小火柴说,听先生的。丁文森问,最近火车站你们那伙人,没找你吧?小火柴说,没。 丁文森说,你还是别和他们在一起了。小火柴说,我也不想。要不我给先生当儿子吧。丁文森愣了下,说,你愿意吗?小火柴说,我愿意。丁文森说,儿子。小火柴答应着,两手搂住了丁文森,叫了一声,爸。丁文森突然意识到什么,说,小火柴,你给我下套?小火柴问, 咋啦?你都是我儿子了,我怎么忍心你还住在厂外的那个暖气管道里。你这是要赖上我啊!你太狡猾啦!小火柴说,就是要赖上先生啊!丁文森哼了一声,让我再想想。小火柴说,我都已经叫你爸啦!爸。丁文森说,还是叫夜先生好听。小火柴说,夜先生是我爸。我爸是夜先生。夜先生。爸。还是爸叫着爽快。 丁文森在小火柴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撕开烟盒,抽出来一支烟,两人站在走廊玻璃的窟窿那儿。丁文森点了支烟。丁文森说,认儿子这事儿是认真的,我再考虑考虑。小火柴说, 我不急的。丁文森说,开玩笑,怎么都可以, 但要认你当儿子,我必须认真对待,以后,我是要为你负责的。起码在心理上我没准备好。你要给我时间。等我陪护完,我回仓库上班的时候,我一定给你答复。可以吗?丁文森说着,抽了口烟,吐出烟雾。小火柴说,无论你认不认我,但,现在,你是我爸。丁文森笑了笑说,我是你爸爸,你就要姓丁的。小火柴说, 不,我想姓夜。丁文森说,那只是我起着玩儿的,哪有姓夜的。小火柴盯着窗户玻璃,看到那个窟窿,说,这玻璃上咋有个窟窿呢?刚才还没注意,你抽的烟雾,往这边跑,我才注意。 果然,只见白色的烟,往窟窿那边跑去。
下午,病房内飘浮着赵文华的春水味儿. 口红她没抹,送给井梅了。井梅说这东西挺贵的吧,我不要。再说,我也用不上。赵文华说,美是必须的。我给你抹上,你看看。井梅趴在赵文华跟前,赵文华打开化妆包,开始给井梅化妆。没想到化完后,赵文华拿出小镜子,让井梅看。赵文华说,是不是换了个人似的。没想到,你还是个美人坯子,只是·… 井梅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还是自己吗?简直像做梦。她甚至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梦。赵文华说,你看你现在很像一个女演员。井梅说,怎么可能? 赵文华说,余男。井梅摇了摇头说,没听说过。还是洗了吧,在这医院里,像谁能咋的, 我就一个保姆。赵文华说,不许洗掉,我看着也好看,透着优雅了。有些人的优雅是慢慢活出来的,和她们的生存环境有关系,和爱她们的男人也有关系。女人啊,还是要优雅。 我自已不能化,给你化上,我看着心里也高兴。如果你说,你是保姆,我的保姆、那么现在我要求你这样。井梅说,好吧。井梅在去倒尿盆和洗手的时候,有男的和女的扫了她几眼,不是厌恶,而是欣赏。井梅回来,赵文华说,好看。走路再斯文一些,两腿夹着点儿, 就好了。井梅笑,说,那我还是保姆了吗?如果这样去人家当保姆,哪家女人会放心呢? 赵文华说,是啊,你到我家,我也不让你这样化妆。趁我这腿,在医院里,这儿天,让你臭美一下,我天天给你化。井梅说,别把我弄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赵文华说, 我命令你,可以吧。井梅说,雇主给钱,我当然要听雇主的了。这一刻,作为单数的井梅和同样是单数的赵文华,仿佛站到一个阵线上。井梅有些感动,差点儿告了老陈的密。她忍住了,没说。
两点多钟的时候,来两老头,来看赵文华,是她在舞蹈班的同学,他们都叫赵文华赵老师,他们觉得赵文华的舞蹈水平是可以当老师的。其中一个老头盯着赵文华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染了红色脚指甲的脚。井梅连忙把被子盖上。赵文华又伸出来了。他们说了很多,大多是井梅听不懂的。其中一个老头, 看见井梅化过妆的脸,愣住了,说,你是演员余男吗?你们这是在拍戏吗?赵文华笑说,这是我家保姆,我就说她像演员余男,可她自己都不信,对了,你用手机把余男的照片搜出来,给她看看。老头用手机搜出余男的照片,给井梅看,说,像,真像,简直一个人。赵文华说,我没骗你吧。井梅说,我一个保姆, 人家是演员明星。快三点了,赵文华有些累了,说,你们走吧,等我好了,私下教你们。一个老头说,谢谢赵老师。另一个老头说,谢谢厂长夫人。赵文华怔了一下说,以后不许叫我“厂长夫人”啦,翻篇吧。井梅和那个老头都愣了愣。那老头连忙说,赵老师您多保重。 井梅送俩老头出病房,那个老头还盯着井梅看,说,真像。井梅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再见, 扭身就回病房了。赵文华说,这屋里温度还可以,你帮我擦擦身子吧。井梅说,好。我去打些热水回来。井梅给赵文华擦着身上,皮肤真好,一点儿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在擦到屁股的时候,井梅呆住了,手停了下来,禁不住说了声,这翘臀真美。赵文华小声说,我这臀部整容过的。这是秘密,你不能对别人说。 井梅继续擦着,说,不会的,阿姨。井梅给赵文华擦完身子,给她穿上睡衣,眼前还在晃动着赵文华的屁股。赵文华说,我得睡一会儿,你再眯一会儿吧。井梅说,您睡吧,我还不困。在赵文华打起呼噜的时候,井梅再次回到了单数,属于她的单数,她去卫生间把脸上的妆洗掉,花了好长时间。一个来洗手的女人说,你应该用卸妆乳的。这样很伤皮肤的。井梅没吭声,洗完之后,看了看脸上, 总觉得没洗干净,有什么东西黏在上面很不舒服,让她想把脸皮都揭下来似的。她又撩了点水,用手使劲在脸上搓着,皮肤都搓疼了,索性算了。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脸上还火烧火燎的。她想骂自己一句什么,但没想出来,最后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字:贱。
井梅突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在医院回廊里走着,下楼,买了盒烟,回来,躲在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抽了一支。那一刻的她作为单数,很讨厌赵文华那样的复数,也很讨厌那些在公交车里的复数。可她又无法逃离,无处逃离。这时候,井梅感觉到眼角滑落着一滴眼泪,她伸手掐灭。
小火柴在医院里陪着丁文森,让他说] 很多话。话说多了也累,可丁文森还是想说。 他又去把折叠床借来,索性放到走廊里,和小火柴躺在上面,让人们好奇地看着,但他们没管那些。
丁文森说,小火柴,我其实是杀过人的。 小火柴瞪大眼睛,问,真的吗?丁文森说,算是真的。丁文森说,那还是八年前,我在门卫值班,被偷盗废铁的人给绑起来,他们还把臭袜子塞到我嘴里,他们明目张胆地用卡车往外面拉废钢铁。那次之后,我就被派去看仓库了。我心里不服啊!我就开始在废钢车间盯着,本来,我想冲上去报复的,但我没。 再说,我一个人,他们五六个人,我会吃亏的。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在他们开车走了之后,我意识到他们还会回来。我就开始把一些废钢铁架空,只要扯动其中一根,整个废钢铁都会塌下来。我布置了好几个这样的“陷阱”。我就回仓库睡觉了。你猜咋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真听说,废钢车间砸死人了、是来偷盗废钢铁的,他们也是罪有应得。我当时是在澡堂子里洗澡的时候听说的。我开始一遍遍地洗着身上,往身上打几遍肥皂。工友问我,这是咋啦?掉进粪坑了吗?我没搭理,身上的皮肤都要洗秃噜皮了,我才出去换衣服回家。我不能确定是真的。之前调去安全科的工友路过仓库,我问了。他说,是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腿被砸断、残废了。死了的那个人真叫惨,你猜咋的,上面掉下来的钢板活生生把他上半身给切开,切成两截。那之后,我每天都惶惶的,连做梦都被轰隆声吓醒。这件事儿,过去这么多年, 我第一次说出来。小火柴说,那也不怪你。他们要不偷东西的话,也不会…丁文森说,要不是我……我总是不能原谅自己,几次想去自首的,但我都没有勇气。有一次,在街上,我遇见了那个被砸残废的人,他就是往我嘴里塞臭袜子的那个人,他在街上乞讨呢,我低头过去,给了他一百块钱。他磕头谢我。我立马走开了。那时候,废钢车间,还没摄像头, 要是现在,我可能也…
丁文森点了支烟。小火柴没吭声。
丁文森说,后来,在仓库里遇到了你,看到你从仓库屋顶顺着绳子下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是老天派来的天使。虽然,你也偷东西。我还帮你偷东西。我知道你的苦,我想帮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