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除了与她谈工作,我好像再也找不到跟她共同的话题了。眼前明媚的湖光山色好像也随着落日暗淡了。看着她的背影, 我没想到,离开部队多年,她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神态还是那么坚韧。
我知道她心里过不去的结,讲往事,势必要提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生怕她认为我在夸耀自己。讲现在,我知道她的事太少。
不知谁说的,学会说话是能力,学会不说是智慧。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我开口,我说记得一首诗写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想起咱们在新兵连,吃白菜煮肉片,馒头就大头菜的日子真是难忘。你是队列的第一号,我永远以你为标杆。一说完,我又后悔, 你在老战友面前,卖弄什么呀,忙又说了后面的话。
张一鸣拾起一片发黄的银杏叶,笑道, 我喜欢跟你干活,因为你干活不偷懒,抬石头时把绳子往自己那边挪。
交流总算轻松了,面前的风景好像瞬间也亮丽了。我一激动,握住了她的手,皮肤好粗糙,她好像觉察到什么,把手背到了身后。
那时我们宿舍前有一座山似的石堆,硬是女兵们利用晚上休息时间把它搬完了。星期天,我们到附近的村子给老百姓打扫院子、理发,老百姓纷纷表扬我们,这时我们才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种真正的解放军,更多时,我们就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女孩子,爱吃好的,贪玩,向往营区以外的世界。
可是你很快就成了机关兵。张一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望着远处的湖面。
新兵下连后,我们一起分到了食品厂做方便面,半年后我因为发表了几篇新闻稿, 调到了基地政治部报道组。
我看着她脸上淡然的表情,小心地说, 你还记着咱们到驻地中学参加文化补习班呀,要不是你,李湜湜根本参加不了那个班。 她预选时,成绩差得太远。
是呀,她不是一直跟我关系不好吗,自从我让教导员建议让她上补习班,她对我忽然好了,一会儿给我到小卖部买水果,买午餐肉,有时还给我拿包饼干,让我给她讲咱们每天复习的功课,她很自信,说,她爸爸说了,只要她成绩好,他会想办法让她参加考试的。
果然离考试还有一个月,李湜湜也来到了补习班,我们四人每天早上七点一刻离开营门,晚上七点回来。基地离学校有十公里, 基地主任大笔一挥,就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车,每天来回接我们上下学。我们说住到学校不行吗?基地领导说,那不行,你们还是军人,军人不能在营区外过夜。我们理解他怕我们在县城出问题,女孩子嘛,在家,父母不放心。在部队,领导又挺关照。
我认为主任的担心是多余的。当我们四人穿着军装一进教室,别说同学,连给我们上语文课的秦老师眼睛都亮了,他对我们恭敬地称解放军同志,他说解放军同志一来, 让我们这个破教室一下子蓬荜生辉。军民鱼水情,都是一家人,快,大家还愣着干吗,鼓掌呀。他把我们安排在中间的座位。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间,忽然加人我们的绿军装,艳艳的领章,每个上课的老师,一上讲台都要大声说解放军好。
张一鸣一示意,我们马上站起来,啪地敬一个军礼。几何老师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他走上讲台,一脸严肃地瞧了我们一眼, 我们马上站起来给他敬了一个礼,老师可能没想到我们来这么一下,慌乱地一会儿举左手,一会儿伸右手,最后敬了一个少先队员礼。胖胖的老师,右手举过头顶敬礼的样子, 到现在还恍如眼前。
我们最幸福的就是那时,不用训练,中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花着有限的津贴费,吃碗豆腐脑,一个油糕,一碗臊子面,简直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吃还是次要的,关键我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穿着被我们改得合体的军装,戴着红星领章,瞧着男男女女羡慕的样子,胸挺得更高,步子迈得更大,笑声更清脆。李湜湜起了个头,姚红挽着我和张一鸣的胳膊,我们大声唱着军歌《我爱我的称呼美》《当兵的历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大街上空气那么清新,一缕缕香气不知是从马路上,还是从附近的居民楼里飘出,或者是迎面姑娘身上的香水,反正特别香,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闻到那么让人迷醉的气息。
有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们从学校出来,要走过一个小胡同去路边等部队来接我们的车时,忽然一伙地方小青年围住我们嬉皮笑脸,其中一个为首的说,我们想请兵妹妹去吃夜宵,赏个光。
李湜湜媚眼一送,笑道,可以呀。
张一鸣瞪了李湜湜一眼,冷冷地对为首的穿牛仔裤的小伙说,对不起,我们还有任务。
去嘛,兵妹妹,就是吃一顿饭嘛。牛仔小伙说着要拉张一鸣的手,张一鸣打掉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其他小伙子上来,我急着说,张一鸣快松开,注意军民关系。
牛仔小伙说,对,军民一家人嘛。说到一家人时,他忽要亲李湜湜,李湜湜这次不敢再开口,吓得躲在了张一鸣身后。牛仔小伙又上前说,兵妹妹一个个都挺漂亮的,也挺有味的是吧,兄弟们。说着,奸笑起来。张一鸣趁他不注意,朝他下身要命处就是一脚, 他疼得坐在了地上,另一个瘦小伙取下嘴上的香烟,丢到地上,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说,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姚红吓得尖叫起来。
都退后!张一鸣说着,从身上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
张一鸣不要乱来,否则我们连学都上不了啦,我急得朝四周瞧,希望有人来救我们, 可这条街太偏僻了,又晚上十点多了,小城人还没夜生活,四周都静悄悄,鲜有人来往。
这时身高足有一米七的张一鸣举着刀子,说,放开她们,我是她们的头,你们只管来找我,你们是男人.打不过我,邢就得认输。说着,她把刀子轮着转了一圈,然后优美地接住,说,你们再厉害总胜不过敌人吧,我可是从南边战场上下来的.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你们还没领教过吧。来, 小试牛刀。她说着,扬着脖子咧嘴笑了笑,我看到她握刀的手哆嗦着。
小伙子冷笑一声,六个人朝我们走过来,还带着笑。
大家向我靠拢。我们三人立即围到张一鸣身后,李湜湜紧紧抓住张一鸣的衣襟。我们围成一圈,好像彼此都有战友在为我们挡着子弹,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伙子越靠近我们,我们四人越围得紧,正在这时,张一鸣朝地上跺了一脚,喊道:偷袭!趁那一帮人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即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朝迎着我们的小伙子们脸上扔过去。姚红和李湜湜也趁机拿起书包举起来,牛仔小伙捂着一只眼睛,大喊,弟兄们,给我上!
这时,张一鸣大喊,目标,正前方,五公里!开始!我们三人真如后面有追兵一样拼着命跑起来。张一鸣断后,边跑边说,甩开敌人,胜利属于我们。对于经常跑步的我们,跟地方小青年赛跑,当然不在话下。但他们也不甘示弱,先徒步跑,后来不知从哪弄来了辆自行车,摇着铃,还嘻嘻笑着说,我看你们往哪跑。
他们越来越近,我们吓得腿都软了。
朝玉米地里跑!张一鸣说着,率先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我们跟着后面跑,牛仔小伙跳下自行车,气得大叫。跟着他跑的小伙子拾起石子朝玉米地里扔。
我们在里面捂住嘴大笑。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接我们的军车到了。
我们都夸张一鸣厉害,张一鸣说,如果你们认为我还像个班长的样子,就听我的, 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传出去对我们影响不好,甚至还会影响我们上军校。记着,上军校,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我们要排除万难, 实现它。
李湜湜说,张一鸣,我不服班长就服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
嘘,车到了,我们要装作跟平常一样。李湜湜,管住你的大嘴巴。张一鸣说着,掸了下军裤上的土。在明亮的车灯下,我们才发现绿色胶鞋上,沾满了土,身上沾着深棕色的玉米缨子。
司机是个当了五年的志愿兵,他说去取电影片子,来迟了。看着狼狈的我们,问怎么回事?
我们没事儿,就是预演了个战术训练, 班长。张一鸣说着,朝我们挤了一下眼睛,我们齐声说,班长,在玉米地里演练晚上还是很害怕的,可我们表现得都很勇敢。奖励一下我们,快讲讲最近有什么新片子?有没有《人生》,或者《高山下的花环》?
这是军事秘密。快上车!司机拉开车门, 一脸严肃。
坐到车上,司机没再问,可李湜湜又出情况了,她看看我们,忽然扑哧笑道,那个牛仔…话没说完,就被张一鸣捏住了双唇,说你想买的那件牛仔裤你穿着不合适, 怕她再节外生枝,便大声地唱起了歌。她唱我心中有个小秘密,然后给我们使眼色,我们跟唱道,就是不告诉你。后来齐唱:军中女孩都有好强心,军中女孩爱耍小脾气,军中女孩有时很温柔,细声细语、细声细语脸上笑眯眯…·唱着唱着,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开车的司机班长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用陕西普通话说,饿(我)就是喜欢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女兵。
再上课去时,姚红就警告李湜湜上补习班时不要抹口红,不要接地方小青年的话, 否则再引火烧身我们就不管她了。
张一鸣不满地说,什么话呀,我们以后就是铜墙铁壁,哪个有困难,其他三人就是她强有力的盾牌。说着,伸出手来,我们三人赶紧握住她的手。张一鸣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我们也跟着说起来,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
张一鸣戴正无檐军帽,又把我们的军帽
-整好,然后朝我们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我们即刻还礼。
她一字一顿地说,此后,咱们就是亲姐妹,无论谁考中,我们都该为她高兴。我相信我们四个都能考上。以后无论我们多老,都要把彼此当作一生最好的朋友。谁结婚,我们都给她当伴娘,好不好!
好。
我们四人紧紧地握住手,远处的华山见证了我们的誓言。只是后来我们就走着走着,散了。
对了,你记得给咱们补习作文的秦老师,就是那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吗?张一鸣的话打断我了的回忆。
当然记得,他教咱们怎么写生动一个人,说,只要能把人写好,完成考试作文不在话下。
我记得你写的是你参军时,你们一家的反应,当时真的太感动我了,老师给你得了九十分,还说要推荐到市报上发表呢。
张一鸣点点头,我写的作文名字叫《参军前的那一天》。
张一鸣在作文中写道,她参军走时,一直跟她淘气的弟弟好像一眨眼工夫就长大了,晚上缠着她不离开。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不停地让她多吃些,多吃点。而平时最爱说话的母亲却忽然间沉默了。她那天中午很恍惚,炒菜时,把醋倒进了锅里。喂猪时,把鸡蛋壳倒进了猪槽。气得她父亲骂了她一顿,可她还是老出错。到县城的班车上,她拉住张一鸣的手说,一鸣,我怕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父亲打了她母亲一个巴掌,说,狗东西,说的是人话吗?张一鸣在作文结尾写道: 那是清晨,天还黑乎乎的,班车上的人是陌生的,他们惊异地看着我的父母,看着我,我感觉好丢人,就在那一刻,我想,我就是死到外面,再也不回家了。可奇怪,列车还没走出县界,我就不停地回头望,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了。
没想到我们高考的作文竟然真如老师猜的,是记一件难忘的事,当我拿到卷子,想到张一鸣如果进了考场,她肯定能写一篇优秀的作文,眼泪一下子模糊了。
我说不下去了,湖面的一栋白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张一鸣说,吃饭就在那。然后又叹息道,离开了部队,记着的全是快乐。做梦梦到的都是咱们当兵的岁月。十几个素不相识的战友,穿着统一的绿军装,一起出操,一起吃饭,一起开班务会,让我孤单的心一下子温暖了。现在想起来,好像那时的岁月永远都不会过去。
后来,你们上学的上学,调走的调走,班长也回了老部队,十二个女兵只留我一个人时,我绝望得好像看不到前边的路了,大冷天,我坐在空无一物的荒地里大声哭泣。上夜班很难熬,我不怕,怕的是孤独。夜深了, 当我回到宿舍,蒙着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醒来已到中午,一伙新兵站在我面前,叫我班长,我就是从那时起,感觉我还得往前走。 让我想起了我们苗族的“滚山珠”,它表现的是我们祖先在迁徙途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到荆棘林时,就用血肉之躯滚出一条路来,让族人通过。苗族后人为了纪念这些英勇的青年,就模仿他们用身躯滚压荆棘的动作,编成芦笙舞,名为“地龙滚荆”。对了, 春天,你到这来,河两岸开满了海棠花,红艳艳的,跟碧绿的湖水一映衬,我这个笨嘴,真的说不出那样的美。
谢谢。你们这地方确实很美。我一时找不到语言赞美眼前的山水,只能干巴巴地说。
去年获茅奖的一部小说《本巴》,讲的是人人都只活到二十五岁,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死,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新兵时呢,让我们永远十八岁。张一鸣说。我们老兵之家的思路就是受此启发经营的,大家跟新兵连一样,上课、出操、训练、讲故事,跟部队一样的严格的作息时间,大家都说好。年纪大了,过集体生活,有好处,有人照顾。分成班,有班长管理,我们定期安排他们出游、 集会、锻炼、聊天,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年人,你不能让他什么都不干,这他还挺难受的,你看,浇花,扫地,他们可乐意了。现在报名的好几百人,我们只好限制住客必须是军人,这样才挡一些人。说实话,这工作我很高兴,就好像回到了咱们的连队。
想想咱们十二个女兵,你还在部队,大校,也算干得最好的了。湜湜,退伍下岗再任职处级退休,也算功德圆满。姚红,点灯熬油,刚提了大科室主任,却得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还有一个,就是跟你们一起考上通信学院的杨什么呢,山东兵,你看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听说当了通信站的主任,副团转业的,在上海给儿子带孩子。一次过马路,好端端的人,让一个喝醉酒的人捅了刀子。还有一个,跟我一起退伍的,叫唐果果。 你记得不?
是不是那个爱唱苏剧的江苏兵?
对,你猜她怎么着,退伍后进了一家宾馆,后来当上了领班,酒店经理,却因为跟丈夫吵架,跳了楼,死时,年仅三十八岁。
盘点一下,我们大多数人既没成为班长所说的大人物,也无事业上的建树,平淡而平庸,平均年纪五十五岁,十二个人,已走了三位。是军人,没死在战场,却以这样的方式离世,让人不胜唏嘘。让我想起了一首诗:他从打开的一扇车门匆匆走出去,不知去干什么,忘拿了自己的行李。对了,当年考试时, 我跟李湜湜和姚红住同一间房。对了,你还记得你跟谁住吗?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当时跟朱冬叶和林婉丽一起住的,她俩一个分到了卫生所,一个分到了招待所, 你们都是机关兵嘛。张一鸣看我好像忘记, 又补充道,高个是河北姑娘,那个个子小的是山东的,她俩考上的是军医学校的护理系。我呢,马上要进考场时,才发现准考证找不到了。一问同屋的李湜湜和姚红,结果呢, 准考证没找着,还结下了疙瘩。年过半辈,我不想人生再有遗憾,一给湜湜打电话,没想到,三天后她就提着箱子坐飞机从北京来了。她来,一刻都不闲着,一会儿到炊事班去帮厨,一会儿又到客房帮人家干活。结果老兵之家四处都是她的笑声。对了,你们都在北京,常联系吧。
我正要回答,李湜湜迎面走来,说,这地方美吧,一鸣专门选的这个有山有水的饭店。包间,可是湖景房呀。猜猜名字,多应景, 流金岁月,我挑的。她说着,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张一鸣,走进了湖山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