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仕黎一行前往晚宴的短短途中,白慕浅的心仿佛狂风中的云朵,伴随风的涌动,云团跟着四散,怎么也合不到一起去。
她的心里,是想说而未说的话语,是徘徊而辗转的渴望,是遥远而清晰的念想……纠缠交绕,纷乱如麻。
她还铭记着,当刘员外威胁她甚至还要强娶她时,是安仕黎英勇地挡在了她的身前,那个巍然的背影,白慕浅永世难忘。当她遭到太监凌辱之时,她心里最想见到的,一样也是安仕黎那个巍然的背影,她本以为那个背影只不过自己漫漫生命中一道倏忽的剪影,从此遁入自己的回忆之中。
但现在,她梦到过无数次的男子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身旁,自己怎么能不兴奋?
白慕浅酝酿已久,她注视着安仕黎,向对方询问道:
“公子您怎么突然到访?”
“在下奉命前来与白大人商谈生意,原来白大人正是小姐之父,在下着实一惊。如今小姐终于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在下为小姐高兴。”
“是…是吗?”
白慕浅轻轻点头,她忐忑地注视着安仕黎,询问道:
“敢问公子,现居何职?又现居何地?又……心怀何等志向?”
“哦?”安仕黎有些惭愧地微微一笑,道:“在下尚是白身,无官无职,寄居在一位故交家中。虽然仍旧一事无成,但所幸心中志向一如既往吗?”
“是吗?”
白慕浅的心脏跳动得更为激烈了。身旁的这位英俊男子,再一次撩拨着她的心弦,令她的视野为欲望所包裹,渴求的火焰于她的胸口猛烈燃烧,烧得她的面颊也泛起一丝绯红。
她笑了,这次是高兴的笑。现在安仕黎除了志向一无所有,而自己如今则有的是财富,可以为安仕黎提供重要的帮助,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自己的良机吗?当初她因为羞惭于自己没办法为安仕黎提供什么而悲伤地堵塞了自己的爱恋之心,但现在,她却都有了。她要相貌有相貌,要聪慧有聪慧,要家室也有家室,礼仪什么的她虽不通,但她可以学,这样的自己,配得上全天下所有的男子,又何况一个安仕黎呢?现在宛如天赐的良机就放在自己眼前,自己难道要放弃不成?
绝对不行!白慕浅下定了决心,上一次她还有所顾忌,但现在,她决定大胆地试一试,大不了就……大不了就失败嘛,反…反正自己也还年轻不是?如果能为了渴望的爱情拼上一拼,自己又何故踌躇呢?
她看向还在一旁的爹爹,知道在爹爹身旁说这些事情会很不方便,她只有忍住自己向安仕黎倾诉爱恋之心的渴望以及看到理想之事近在眼前时打心眼里的高兴。
而白慕浅身边的安仕黎,一样有着想告诉白慕浅但暂且很不方便告诉对方的事情,那就是白慕浅和信王的婚约。
安仕黎心里想着,像白慕浅这样聪明而又美貌的女子,嫁给信王殿下一定很合适,且待他们大事功成,信王便是君临天下的帝王,白慕浅则能成为高贵的皇妃。信王目前还没有存活的子嗣,如果白慕浅能诞下皇子,等待她的就很有可能是母仪天下,成为整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想象着一介如蒲草般的卑微女子可以成为屹立穹顶的尊贵之人,安仕黎的心里不仅有喜悦,也有憧憬。这样的经历,何尝不是他安仕黎想要的经历?从寂寂无名,再到扬名天下。他寄予白慕浅的祝福与欣慰,的的确确发自内心、货真价实,没有一点杂质。
明白身旁这个可爱的姑娘能有如此光明而美好的前途,安仕黎同样打心眼里的高兴。如果不是担心有节外生枝的可能,安仕黎恨不得立马将这样的好消息告诉给白慕浅,安仕黎相信她一定会很激动的。
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便出现了,安仕黎与白慕浅并列而行,两人都有着急切想要诉诸对方却暂时难以诉诸的心事,在他们各自的设想里,他们各自的心事在诉诸后一定会令对方感到十分高兴,可实际上他们各自的心事却都是对方无法接受之事,或者说是本不愿看到之事。
这般荒诞而有趣的“默契”甚至一直维持了一路,两人都渴望将心事说出,但一时半会又都不便说出。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了餐厅内,桌子上是丰盛无比的菜肴只不过走进屋子里的三人却没有一个将心思放在这菜肴上。
白深的二女儿白慕清在餐厅已经在等候着,见到有客人来,他像爹爹以前教过的一般礼貌地行了一礼,但看到来的是一个熟人后,她也不愣了一阵,眼里冒着兴奋的光芒。
“是你啊!”
“是…是在下,白小姐好久不见。”
安仕黎微笑地答道。
而这时白深却严肃了神情,注视着白慕清说道:
“清儿,不得无礼!”
“女儿遵命!”
白慕清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朝安仕黎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
“小女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安仕黎笑着说着,但他这时才想起,怎么白慕浅见到自己时,白深没有多说,而白慕清见到自己,白深就要额外怎么严厉地叮嘱一声?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见小白慕清表现得十分有礼貌,白深带着笑意,走到白慕清身旁,轻轻抚着白慕清的小脑袋,并让白慕清向前走一步,似乎是为了便于安仕黎看清楚她出水芙蓉般的容貌。白深向安仕黎微笑着说道:
“如何?我之次女还算淑良?”
安仕黎的背上升起一股恶寒,结合白深之前对自己说过的想要把二女儿嫁给自己的话与白深现在的举动,在安仕黎看来白深现在并非是一个父亲为女儿的优秀而自豪,而是像一个商人向自己兜售着一件商品,且白深本就是商人,这件商品则是他的亲生女儿。安仕黎首次产生了对眼前男人的反感。
他冷冷地回答白深道:
“您的女儿,何故询问他人呢?身为父母的爱自己的子女,但却需要他人来承认自己子女的价值,未免太过荒谬了。”
这话,白深一听便感知出安仕黎有所不悦,只好将心中敲了许久的算盘暂且放下,用微笑将刚刚的不悦掩饰过去,说道:
“哈哈哈……白某受教了,那我们就上桌吃饭吧!安公子您于我们一家有恩,又才智超人,将来必成大器,白某能邀安公子赴宴,也算是白某之荣幸。”
“白大人过誉了。”
安仕黎淡淡地回答道。
饭桌上,唯有小白慕清一个人是在专心地品尝着美食,另外三人,无不有着自己的念想。
白慕浅满脑子都是有关安仕黎的念想,急于表达,但又不便表达。而且婚姻大事也不是她一个人就可以决定的,她还要经过一旁父亲的准允。但她相信自己父亲这关是最好过的,看父亲的样子,他似乎也对这个年轻人很上心,父亲不仅不会拒绝自己,还会帮助自己的。白慕浅这样想着。
她凑到白深身旁,对白深低声说道:
“爹爹,浅儿有些事情想要和爹爹商量。”
“说吧。”
白深平静地夹着菜,但当他听到白慕浅的话,他手里的筷子颤了一下。
“爹爹,浅儿想请爹爹帮浅儿说一桩婚事。”
“不准!”
白深严肃地瞪了女儿一眼,白慕浅被如此果断地拒绝,一时有些心惊,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则令她更加难以置信。
“浅儿,你的婚事我另有主张。”
白慕浅的瞳孔骤然放大,昨天她自请父亲将自己嫁出去,父亲都拒绝了自己,说明父亲应该没有对她婚事的主张,怎么到了隔天,父亲一下子就又有了主张?该不会是……白慕浅骤然间跌落的心又猛然升了起来,惊喜不已地看了自己的父亲和安仕黎一眼。难道父亲的主张正好是安仕黎吗?对啊!父亲对安仕黎看上去挺欣赏的,怎么自己忽视了这一点呢?父亲肯定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白慕浅带着激动,再一次对父亲说道:
“爹爹,浅儿想要的郎君…正是安公子。”
白深瞪着白慕浅,眼珠子都快要掉到地上,他想要赶紧说些话,但连自己的舌头似乎都感觉不到了。
一旁的安仕黎注意到了白深和白慕浅的异常,只不过他没有深究,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小白慕清的身上。他还记得初见白慕清时,这个女孩和她的姐姐一样,都是很阳光开朗的女孩,等他这次再见时,他就发现对方变得胆怯或者说拘谨了很多。
以前他和白家姐妹还有卫广、香兰一起吃饭时,几人都有说有笑,白慕清年纪最小,但饭量可不小,她大口大口扒着米饭然后惬意无比地打了个饱嗝的可爱场景,安仕黎仍然有较为清晰的印象。但现在,白慕清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拿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甚至在咀嚼食物时还要用袖子遮挡住嘴巴,与先前大大方方的模样判若两人,也让习惯了干净利落的安仕黎看得无比揪心。
而当白慕清注意到了安仕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她虽然眼里有着些许的激动,但还是像女师们教过她的一般,回避着男子投来的目光,并克制住了想要和安仕黎搭话的冲动。她要尽力让自己像一个淑女一般,这样父亲和师傅们才能对她满意,才不会训斥她或者惩罚她抄写。
安仕黎并没有想那么多,他以为白慕清此时的拘谨与回避应该是适宜新转变的身份,现在她可不是乡村姑娘而是京城的小姐,做一名大家闺秀也是情理之中。而安仕黎则是一个不拘小节之人,他虽不是很理解,却也表示尊重,但若论好感,他还是更加欣赏活泼大方的白慕浅。
但这时,安仕黎才注意到白慕浅已经出了门,白深也要一同出去,走之前,白深向安仕黎嘱咐了一声,说他们很快回来,让安仕黎先放心吃饭。
当白深得知白慕浅的心上人正是安仕黎,他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一口回绝了白慕浅,他已经筹划好了要将大女儿嫁给信王,再试着能不能用小女儿笼络到安仕黎,怎么能在这时变卦?绝对不行。
白慕浅被一口回绝,疑惑而惊讶地注视着父亲,她乌黑的眼眸闪烁着晶莹的泪水,不可置信地询问道:
“为什么?”
白深看了看一旁的安仕黎,说道:
“这件事不能在这里谈。”
“那我们就出去!”
说罢,白慕浅丢下碗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白深担心情绪失控的女儿会做什么损害自己预定计划的事情,便只得向安仕黎说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长廊里,白慕浅抹了抹眼睛,转过身看向父亲,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嫁给他?昨天女儿请求您,让您将女儿嫁出去,那时,为了白家,哪怕您将女儿嫁给七八十岁的老人,女儿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您当时既然没有同意,那为何今日女儿说想要嫁给安公子,您却说女儿的婚事已然另有人选?您说过,是不会逼着浅儿嫁给浅儿不爱的人的。难道您一直都在欺骗浅儿吗?”
白慕浅虽然擦过了眼泪,也竭力忍着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可避免地从她的眼眶冲出。她的心里是无尽的委屈,如果在昨天她向父亲请求嫁出自己时,父亲点头同意了,那她便认了,为了白家,她也忍了,可父亲那时明确拒绝了自己,给了自己自由选择的机会,那为什么今天她想要追求安仕黎,父亲给与她的却是冷冰冰的拒绝?仅仅是残酷,或许不会令人痛心,但用美好与希望包裹住的残酷,足以令人撕心裂肺的疼痛。白慕浅现在的心情就是如此。
白深皱着眉头,注视着女儿。他该怎么回复?他能这么回复?他总不能说昨天没有答应让女儿出嫁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好的价位,今天又有了打算则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最高价位来将女儿抛售——不!是嫁出。
他的女儿要是成为皇妃,对他白家,对他女儿都是最好的道路,是真正的奇货可居,白深怎么可以错过?至于安仕黎,是一支潜力股,但和信王这位可能的未来君王无法相比,就算要投资,也应该是用他还年幼的小女儿,怎么能把大女儿也投入进去?更为聪慧和机敏的大女儿显然比小女儿要适合在后宫这种地方生存。
而白深到底该怎么应对女儿的质问呢?
只见白深叹了一口气,将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说道:
“我也是为了你好。”
白慕浅不解地望向父亲,两行泪水从她精致的脸庞滑落,宛若绚烂的流星从天空中陨落,她挣扎地说道:
“为了我好,却不能让嫁给我心爱的人吗?”
白深平静地说道:
“他已有家室。”
“什么?”
白慕浅瞪大了双眼。
“安公子已有家室。”
白深正视着女儿的眼睛,说道。
“这……”
白慕浅再一次陷入彷徨与迷惘之中,她原本心心念念的天赐良缘,原来只不过是她独自一人自娱自乐的幻梦?她低下了头,泪水在顷刻间凝固,如同被冰封在了她的脸上。
见女儿宛若雷击般的神情,白深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对白慕浅说道:
“不要难过,爹爹为你选的夫君,一定是最好的夫君,但爹爹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只要嫁给了他,你就…再也不会受任何人欺负。”
白慕浅笑着抬起头,笑着凝视着父亲,但她笑的是那样的凄凉,笑的是那样的惨淡,仿佛一朵迎着寂寂夕阳行将凋谢的蓝色鸢尾花。她发白的嘴唇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所以您口中的‘为我好’,其实…还是在为您自己好,对吗?”
白深低着头,不敢直视女儿冰冷的目光。
白慕浅用力地抽泣了一声,盯着白深,继续说道:
“就像您当初说您远离故乡是为了我们和娘好,您是成功了,但娘…死了。”
“住口!”
白深一巴掌抽在了白慕浅的脸上,白慕浅伸出手感受着半边脸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那双被寒冷包裹的湿润眼眸似乎在轻轻呢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深眼中的怒火依旧不曾消退。白深在心中咆哮着: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为她们母女好,自己好几次甚至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为的就是她们母女可以过上好的生活。自己的妻子死了,自己难道不悔恨吗?看到女儿被太监凌辱,自己难道不心痛吗?自己的一切打算,都是在为她们谋求最好的出路,昭昭苦心,岂容百慕浅如此诋毁?
但当冷静过后,白深便以愧疚的目光注视着女儿,轻轻抚摸着女儿刚刚被自己打过的脸颊,泪水顷刻间就从他的眼眶里涌出。
“浅儿,你怎么就不能理解为父的苦心呢?你知道当爹爹看到你被那个太监羞辱,爹爹还不得不帮着那个太监逼迫你下跪和磕头时,爹爹心里有痛苦吗?爹爹为你寻的这桩婚事,就是让你再也不会遭受这样的耻辱,再也不会!浅儿,那样的屈辱,你难道想再一次经受吗?爹爹不求你别的,只求你答应爹爹这一次好吗?爹爹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你受那样的苦了。”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