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她是为了趁此机会向王上求情，便以最严厉的口吻断然拒绝了她。而她没有怨言，也没有哭喊，给我省了不少事，仅仅平静地说了一句。

“好！为了王上的事业，妾身愿意牺牲。”

“王后深明大义，自然再好不过。”

我微微颔首，注视着杜氏。

这时，她依依不舍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儿一眼，便将怀抱中的女儿递向我。她在得知自己将死时眼里都没有出现过央求，但这一刻，她水润的眼睛尽是真挚的恳求。

我面如霜雪，伸出手来接过了幼小的叶绫。这小女孩似乎明白了自己即将与母亲永别的命运，开始哇哇大哭起来。我没有任何言语，抱着小叶绫朝殿外走去。在我身后，是杜氏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并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

“绫儿，绫儿……”

我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让杜氏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女儿，她心心念念的女儿。

杜氏笑了，小叶绫又看到母亲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也开心地笑了。杜氏忍住泪水，朝小叶绫嘱咐道：

“绫儿，别怕。”

我又一次转过身去，抱着叶绫，走出了殿内，在我的身旁，两名侍卫手握白绫，朝殿内走去。

随后，小叶绫便爆发了嚎啕大哭，任凭谁过来也安慰不好，而我则待在一旁静静看着。

明明是很不应该发生，可是，叶绫那一声接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就如同将愧疚之情研磨成粉末，一点点倾倒在我的心头，使我挥之不去、无以忘却……

……

叶潇从噩梦之中惊醒了过来。

不知怎的，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时常被噩梦所困扰，他不愿回想起的无数往事，非常不识相地趁他陷入睡梦之际闯入他的眼前。他的心头，就仿佛那大海的潮水般，永远也看不见平息的那天。

这天，叶绫又来拜访了他，而他也热情接待了这个他一直以来视如己出、引以为傲的女孩。

他耐心聆听着叶绫这些天来招揽各家族贤才的经过，由衷地献上赞叹，并换来了叶绫满心欢喜的笑容。

而当叶绫讲述完自己是如何招贤纳士后，也叶潇讲述了她此行的主要目的——远赴昭廷，策动昭人内战。

叶潇听闻叶绫这一计划后，固然为之一惊，但很快便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叶绫看到叔公露出这样的表情，便向叔公虚心请教道：

“叔公是以为绫儿的计划有何不妥吗？”

叶潇沉思片刻，带着一抹微笑，向叶绫说道：

“计划诚然是相当了不得的计划，也确实是有可供执行的余地。但是，绫儿你要好好想想，大昭发生内战，虽能给予我大凝从中渔利之良机，可我大凝真的能够做到成为最大和最终的胜利者吗？”

叶潇的话点拨了叶绫，她皱着眉头，向叶潇询问道：

“您是指宣国人以及其它势力，都能得到发起争夺的良机？”

“不错！”

叶潇缓缓点了点头。

“昭廷大乱，对我凝国是好处是母庸质疑的。但我并不以为我大凝能成为最大收益者，毕竟我大凝北方还有一个必须时刻警惕的强敌掣肘着我大凝的力量。反观宣国人，虽在先前的踏北战役中遭受挫折，但元气未损，国势也呈现欣欣向荣之态，如无意外，宣国坐拥踏北将是迟早之事。倘若此时大昭爆发内乱，宣军势必乘势而起，渡过踏江，一举摘取最大的胜利果实。别忘了，昭太祖与昭靖武帝都是以此途径实现的大业。

要在这场昭廷内乱中拔得头筹，我大凝的准备只怕不够，还需要筹备上很长一段时间。即便不夺下易关，也至少要在西部战区投入五万以上的兵力，方能保证我大凝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只以当前局面而言，还差，差了不少。与其让昭廷爆发内乱，不如先维持其稳定，以遏制北方宣国人崛起的势头，而我大凝则徐徐而动、蓄势而发——当然了，老夫我已久不视事，对当前国际形势的判断多少会存在错漏，你还是要以你自己的判断为准。”

叶绫认认真真地聆听着叶潇的话，并好好思索了一番。叔公的话给予了她不少的启发，也让她对计划之外的种种有了更全面的认识——没错，即便她叶绫有这本事掀起昭廷的内战，可她拿什么保证各方面准备都欠缺的凝国将会是拔得头筹的那个？

北方的宣国人一直都在虎视眈眈，而那西南的海贼王龙，也是一个两面三刀的货色，只是碍于形势才投奔凝国，要是大昭发生大乱，安知这小子是选择归附还是抓紧时机扩张地盘以自立。这些，都是叶绫无以保证的，而她也更不可能期待能得到凝国朝堂的协同，她的行动，必须要慎之又慎。

叶绫点了点头，对叶潇的说法深以为然，道：

“叔公果然深谋远虑，叶绫愧矣！您说的对，现在就急于使昭廷爆发内战，对我大凝，未必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便宜了宣国人，只恐悔之不及！那……绫儿的第二方案，叔公以为如何？不急于使昭廷内战爆发，而是转而与昭廷内部的政变势力达成协议，以替其保密、为其提供支援为条件，换取其成功上台后准允王龙势力在昭廷东南的独立，则我凝国可于昭廷腹心之处置入一把利剑。”

听了叶绫的第二个方案，叶潇轻轻颔首表示认同，但心中还是存在些许的忧虑，他向叶绫说道：

“这一计划要稳妥许多，不过……将成败与否置于昭人的信誉之上，私以为还是欠妥。要是这些政变势力在上台后选择死不认账、对所订立之协议尽数反悔，又该如何？这是不能不防备的。”

叶绫自信地笑了笑，眼中带着亮光，向叶潇解释道：

“叔公您不必担忧，我料定那帮政变势力不敢赖账。您想想，之前昭廷内部因一个割地的事宜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反对声浪？倘若昭人新政府上台之后被公布出其与境外势力暗中媾和联络，接受来自境外势力的援助以帮助其上位，这难道不会对新政府的威信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吗？呵！如果这届新政府想要维持稳定或者有所作为，岂敢冒如此巨大之风险？我等以公布其与我等之联络相要挟，他们安有不兑现的余地？叶绫以为，此事大有可为。”

听了叶绫的笃定后，谨慎如叶潇也放下了心中的疑虑，向叶绫发出赞叹。

“好好好！考虑得很充分，连我这老朽也挑不出毛病来，绫儿，你真是越来越优秀，足以独当一面了。”

叶绫欣慰地笑着，脸上浮现出了苹果般的红晕。

“嘻嘻，哪里哪里，倘若不是叔公您对叶绫的尽心教诲，怎么会有叶绫的如今呢？叶绫应该多谢您才是。叶绫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您赋予的。”

听着叶绫发自内心的感谢，叶潇却在心头生出一抹慨然和伤感来。回想起昨夜的噩梦，噩梦中杜氏眼中的央求，小叶绫的嚎啕哭泣……叶潇的脊背生出一抹寒意，注视着叶绫的目光里也多了份心虚。

他无法抑制地想到：如果这个他最关心、最在意的女孩有一天得知了她的母亲是被自己所杀害，将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很清楚，他对不起她们母女，无论他怎样回馈叶绫，都抹除不了他手中腥红的鲜血。就算叶绫知道了真相，就算她会因此与自己反目成仇，那自己也……欣然接受便是！

但现在，他希望自己还能在这份温馨的时光里多徜徉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也好——他不禁想到，也许怀抱女儿的杜氏看到自己带着杀意出现在她的面前时，也是和他如今一模一样的想法？别的都可以不顾了，只要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能多留在自己身边一会儿……这便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还真是有够讽刺啊！

叶潇的笑容中多了一抹苦涩。

正当他陷入思绪的乱流中时，叶绫的话语将他从中抽离了出来。

只见叶绫的脸上带着哀伤，以倾诉的口吻向叶潇说道：

“对了，叔公，还有一件事情。我明白您以前为什么不愿向我谈及母亲的事了，我去了趟杜家拜访，从我舅舅那里得知，我的母亲居然是被我的父亲所害的。”

短短的一句话，令叶潇受到了无比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他只感到心头是无垠的荒诞、荒诞……叶绫的母亲，哪里是被她父亲所害的呢？恰恰相反，她的父亲才是最不希望她母亲死去的那个人啊！那时，她的父亲叶修就是在自己威逼之下，被迫准允自己带人隐诛杜氏，以翦除四大家族在宫中的势力。

她的父亲比谁都不愿看到自己的结发妻子被害，并因此憎恶了叶潇一生，也憎恶了自己一生，憎恶自己当时为什么就那么弱小、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并使他自己走上了放纵、敏感、缺乏安全感的道路，再也不是叶潇一心一意想要塑造的君王。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当时的自己所造就的。

他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叶修居然还会就此事替自己挡枪，代替他承受自己女儿的仇恨，这简直荒诞到无以复加，令叶潇再也找不到任何其它词汇来形容。

也许……自己应该向叶绫说明真相？叶潇的心头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没错！堂堂大丈夫，就要敢作敢当，何况自己还曾是凝国的大执政官、为凝国开疆拓土无数的名将？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要由自己承担才对，安能让别人替代自己承受？岂有此理？自己造的孽，唯有自己偿还一切。

“叔公！”

叶绫拥进了叶潇的怀抱里，话语中带着哭腔，也只有在面对她的叔公时，她才会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她哽咽地说道：

“叶绫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娘竟…竟然是死于我的父亲之手，这叫我怎么…怎么再去应对他呢？我真的很…很痛心，为什么我的母亲会死在我最亲的人手里？而我还必须…必须对这样的人极力讨好，让他不会对我生疑。叶绫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叶潇的胸襟被怀中叶绫的泪水所浸湿，而他的后背则被自己的冷汗所浸湿。他伸出僵硬的手轻抚着叶绫，试图让叶绫平静下来，但他自己的心灵，早已是最难以平静的那个。

看着叶绫在自己怀中放声哭泣的模样，叶潇居然害怕了。他这一生面对过无数的强敌，无论是燕国人的铁骑还是大昭的坚城，甚至是强如林骁这样的对手，叶潇也从来没有惧怕过哪怕一次。他这一生，转战四方，凡是亲临战阵，便从无一次败绩。他以杰出的统帅天赋让凝国的兵马走出半岛，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世人眼前凝军只擅水战、不知陆战的印象，让凝国铁军的威名足以播扬天下。哪怕称他为凝国建国以来最为伟大的统帅，也丝毫不为过。

可现在，面对一个嘤声啼哭、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叶潇心头翻涌着巨浪般的恐惧。如果自己现在告诉她，杀害她母亲的压根不是别人，正是她一直以来都崇敬无比的自己时，她又会有什么反应？

叶潇脸色煞白，根本不敢多想。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为残忍的事情吗？可残忍的到底是谁呢？是他？还是这荒唐不已的命运？多么令人慨然啊！

叶潇在心底挣扎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向叶绫隐瞒她母亲的真正死因。

这固然也因叶潇的私心在作祟，叶绫一直被他视如己出，他没有子女，叶绫堪称他唯一的子女，他也的的确确倾尽所有培养这位并非他亲生的“女儿”。如果叶绫会与他反目成仇，不啻于一柄利剑直直刺入他的心窝。尽管他想过，以自己和叶绫的亲密程度，叶绫未必会因为几乎是未曾谋面的母亲和自己翻脸，可自己敢赌吗？就算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这个后果一样是叶潇不愿承受的。

其次，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现在叶绫已经足够伤心了，自己将血淋淋的真相告诉叶绫，不是会令她更加痛心吗？万念俱灰之下，要是她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哪可比看到叶绫同他翻脸更让他痛苦。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不让叶绫更痛苦下去，叶潇决定向叶绫隐瞒真相。就算不说一直隐瞒下去，至少…暂时就先这样吧！

叶潇以柔和的语气安抚着叶绫，并劝慰道：

“没事了，没事了，都会过去的，你只需要…再等等就好了。”

是的，再等等，等到叶潇彻底做好准备，再将真相告诉给叶绫。

而叶绫也擦干眼泪，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道：

“嗯！叶绫明白！叶绫一定、一定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胁迫叶绫，您一定会看到这一天的！”

叶潇微笑着说道：

“嗯！绫儿加油，老夫一定会看到绫儿成就功业的那天的。此去昭廷，你一定要多多小心，以平安为首位，再者，也要多和你的同伴们培养一番情谊，让他们日后都能为你所用。争取…争取你能再现先王的伟业。”

“绫儿会努力的！”

叶绫露出欣慰的笑颜。在叶潇眼中，这简直美极了，胜过这渺渺人间每一朵花、每一块玉……他多想，这一切能够化作永恒啊！永远、永远不会从他的眼前消失、幻灭，那该有多好呀！

忽然，叶绫想起了什么，又对叶潇说道：

“我想起来了，叔公。杜家家主先前向我询问过您近况如何，我说你最近一直很健康。他还托我向您转达，他还有洛陵杜氏，向您问好，只不过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你们之间是有过什么过节吗？”

叶潇的心倏忽一紧，用强装镇定的笑意掩饰自己心底的恐惧，道：

“陈年往事罢了，还是……不要多问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