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明皇帝的车驾隆隆离开京城,前往位于京师郊外的新军营地——这是他自即位以来,他所投入心血最多的地方。
京城的武装力量一共分为三支,第一支是京师禁卫军,负责拱卫京城内部的安全;第二支是京师外的武卫营,负责保卫京城外部,其实力最为强悍;第三支,即是正明皇帝如今正在赶赴的新军。
看上去似乎很奇怪,既然京城内外都有武装力量进行扞卫,那么这所谓的新军岂不显得格外多余?并非如此。如果在大昭初建立时,禁卫军和武卫营自然堪称扞卫无上皇权的第一忠犬。那时,禁卫军均是从跟随开国皇帝的百战老兵里挑选中出的精锐中的精锐,可控性和战斗力都是毋庸置疑的,但时间往往可以消磨掉一切。
到了后来,禁卫军不再是精锐的代名词,而成了军功集团子弟们混吃等死的福地。
在大昭,军功爵位代代相承,禁卫军的规模始终维持在一到两万人之间,可是久不外招,要么是从祖上一路世袭下来,要么就是大贵族们走后门给自家子弟找个安身立命之地。与其说这是禁卫军,倒不如说这是权贵子弟的俱乐部,不光战斗力低下,真出了什么事情,天晓得他们会和谁站在一边。故而对于皇权而言,禁卫军反而成为了可有可无的象征之物,偏偏皇帝又正好拿这象征之物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其腐烂流流脓。
再者是武卫营,武卫营相比起如今的禁卫军要可靠不少,人数维持在三万上下。之所以说武卫营更为可靠些,是因武卫营在招揽士卒时选拔范围更广,平民百姓之辈,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入伍,但待遇自然不如禁卫军,权贵子弟,只有落魄到了极点才会选择到武卫营报到,也就避免了武卫营被权贵们渗透成筛子。
但是,武卫营存在一些特殊机制,即没有皇帝明确诏命下,武卫营胆敢踏入京城半步,以谋反论处。所有武卫营将领只有得到皇帝的明确委任,才有权力调动武卫营,不然一样视同谋逆。而且武卫营将领的调换也最为频繁,不到半年就会调换一次,力求做到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杜绝掉武卫营轻举妄动的一切可能。
看上去这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可为了严防死守这支京城周边最大武装力量作乱,其触发机制比想象的要严苛多了。
首先是这个明确诏命,什么是明确诏命?即合法皇帝颁布的合法诏书,并且是可以验证的合法诏书。也就是说不光要有诏书在,还要有可以证明诏书真实性的人在,比如太监什么的,无法证明这份诏书是真实的,每一名武卫营都有权否定出兵。
其次是这个“按诏命行事”,意味着将军每一步行动都要严格遵守诏命,不能有任何自己的理解在,否则就会招致杀头,而且是株连所有武卫营的统军将领。这便使得皇帝要使武卫营发挥作用,就要事无巨细地在诏书规划里所有步骤,不然武卫营就会在原地死机,没人敢拿自己的脑袋做赌,一点主观能动性都别想发挥。
以上种种便导致了一个严重问题:真出了什么乱子,武卫营往往是缓不济急,坐拥最强军事力量,却成为了看戏的那个。
大昭的历代皇帝不是没有动过整改武卫营的念头,可往往会在群臣劝谏下作罢。无他,武卫营的制度是祖制,要改祖制,巨大的魄力和巨大的威望缺一不可,但后来者往往并不具备这两点。又或者说具备了这两点的皇帝,根本不会担心祸生肘腋,也就用不着让武卫营出任救火队长。
再者,武卫营的运用机制如此严苛与繁琐,其实质还不是为了防止武卫营自己作乱?要是让武卫营有了更多主观能动性,结果把这份能动性发挥到了皇帝自己头上,那可真是倒了血霉。种种考虑下,皇帝们都不得不放弃整改武卫营的打算,任其自流,总也胜过武卫营自己成了作乱的那个。
于是尴尬的情况就发生了,上位不久的正明皇帝定眼一看,却发现要是真的发生变乱,自己身边连一个靠得住的武装力量都没有,这不是纯要他的命吗?这怎么能行呢?他决心打造出一支独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新军也就由此诞生。
正明皇帝关于新军的建设构想可谓十分之远大,并将之分为了两步走方针。
第一步是不断扩充新军规模,强化新军力量,让新军拥有与禁卫军甚至是武卫营持平的战斗力。并且让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担任新军将领,确保新军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第二步,则是在新军力量与另外两支中央军持平后,进一步扩张,对禁卫军与武卫营的力量进行挤压,令禁卫军和武卫营被逐渐裁减淘汰掉。等新军力量形成一家独大后,便可以一举裁撤或者边缘化禁卫军和武卫营,再对新军进行拆分,从新军中划分出新的禁卫军和武卫营,则京城所有的武装力量都可以被自己掌握在手中,自己还需要担心会有人犯上作乱吗?自己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也就大刀阔斧进行下去的余地。
正明皇帝编练新军不仅仅有加强皇权在中央的力量这一考虑,正如新军这一名字一般,他希望从新军的整训中探索出新的军制,大大提升军队战斗力,再让边军也如法炮制,为日后收复失地打好基础。同时,让训练好的新军驰援各地愈发吃紧的战事,一样被正明皇帝所认可,各地延绵不断的兵祸不能再持续下去,必要要尽快结束了。
只不过嘛,与正明皇帝之前的各种宏图伟业如出一辙,理想固然美好,但现实更为骨感,正明皇帝推进新军建设的工作可谓是困难重重。
最大的困难,莫过于资金上的困难,编练新军这么烧钱的事情,摊上的又是一个耗子进去都自杀的国库,能搞出动静简直就是万幸。都不需要群臣进行什么反对,光是严重的财政赤字这一项就够正明皇帝喝上一壶。直到目前,他主持建设的新军还不超过两千人,但即便只有两千人的规模,这支军马还是被他视作珍宝,他平日里宁可自己少吃少用些,也要尽全力保证新军的供应。
路上,比起兴致勃勃的正明皇帝,他身旁的掌印太监可就疲惫多了,在宫里头待着不好吗?非要跑出来受这舟车劳顿之苦。
如今已是临近夏至,烈日炎炎,照得养尊处优惯了的太监苦闷不已。他挤出一抹笑容,对一旁的正明皇帝说道:
“主子爷,这天气这么热,伤了主子爷的圣体可就不好了,奴婢以为,主子爷还是回宫避暑吧?”
正明皇帝一点也不知疲倦,两眼放光地注视着前方,说道:
“区区炎热,何足道哉?朕的将士都能忍,朕一样可以忍。”
那太监暗自叹了一口气,抬起越发沉重的眼皮,他扫视一番周围,拢共只有不超过六七十人的护卫,于是他又对正明皇帝说道:
“主子爷啊!您一共就带了这么些护卫出行,岂不是太危险了些啊?要是有歹人无眼,惊扰了圣驾,岂不不妙?主子爷万圣之躯,还是待在宫里头最为稳妥。”
正明皇帝不耐烦地斜了那太监一眼,沉声说道:
“嫌苦嫌累,还是嫌危险嫌麻烦,你自己回去便是!”
那太监吓得是大惊失色,身上的热汗都变成了冷汗。他可以在面对白深、白慕浅这些凡人时颐指气使、肆意妄为,但在皇帝陛下面前,他只有表现得比狗还要恭顺。
太监连忙向皇帝说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管发生了什么,奴才都会忠心耿耿地跟随在主子爷身边的,奴才该死!”
看着太监哀声求饶,正明皇帝还是无可避免地动了恻隐之心,他语气柔和了不少,看向太监说道:
“行了行了!长得记性就是了。”
“是是是!奴才遵命,奴才遵命。”
安抚好太监,正明皇帝继续目视着前方,这时他已然对接下来的巡视新军满怀期待,可不能让一个小小的太监分了自己的神。
正明皇帝一行很快便抵达了新军大营门下,他拒绝身旁太监的搀扶,大步走下车驾,并吩咐太监入营中传诏,他马上就要入营巡视。
在派人进行通报的这短暂时间里,正明皇帝伫立营外,安静地等候着,并侧耳倾听营中士兵在操练之时发出的嘹亮喊声,心中一阵澎湃——不愧是朕的好兵士啊!铿锵有力,朝气蓬勃,有这样一支军马在,何愁不能威慑宵小?何愁不能荡平群虏?唯一的缺憾就是现有人手实在是太少了,两千人的规模,拉到大战场上,只怕一轮冲锋就彻底报废了,而他这一次也是带着一项重要计划来的——扩编新军。
在从好像是姓白还是姓什么的、已经被他彻底忘却名字的富商那里搞来足足二十万两的白银后,正明皇帝的内帑总算是罕见至极地鼓了一次。手上有了余裕,扩编新军之事也就有了付诸实现的可能,他此番前来除了巡视一番他心心念念的将士们,就是来和新军统帅商议扩编新军的详细事宜。
等了没一会儿,一名身披甲胄、威武十足、并且还有着过人姿容的年轻将领昂首阔步地走出营门,他便是新军统帅,名叫周羽,是一名杰出的新锐将领。正明皇帝创立新军的宗旨,便是建新军当用新人,从军官再到士卒,凡是年龄超过三十五的一律不要,确保队伍里始终维持蓬勃之锐气。其统军将军周羽,便是正明皇帝根据这一准则优中选优出来的精锐统帅,今年不过只有二十九岁。
年龄虽不大,但周羽却有着老将们都不足媲美的战绩。他们周家是大昭的武人世家,而且是当今众多武人世家中数一数二的,也只有洪家这种有皇家身份加持的世家可以压他们一头。
周羽的大哥周翼,是如今大昭西南战区的总司令,主持对南景的防务,曾与林骁共同抵御景军,因在正明皇帝的上位风波中力挺正明皇帝,并压制住了因林骁下狱与自杀而发生躁动的部分南军,被擢升为了南军最高统帅。
在这之前,周翼一直在西北领兵对抗叛乱不断的弋戎人以及趁火打劫的北方草原部落,由他坐镇西北时,弋戎人的叛乱始终难成气候,直到他被调往南方后,弋戎之乱方才渐成规模。
而周羽从周翼镇抚西北时便在哥哥麾下征战,凭借其过人勇武以及强大的凝聚力,数次攻破弋戎人的军阵,连斩多名弋戎将领,杀得弋戎人是溃不成军,成为了弋戎人最为畏惧的昭将。
之后周羽又随兄长一同南下对抗景军,在对景战事中,周羽一样表现神勇。他曾率领小部兵马抵抗大股敌军,身被数十创,依旧奋勇拼杀,力战至支援抵达,景军撤退。
随着《并城之约》签订,南方战事暂且告一段落,周羽借着替兄长回京师述职的机会疗养伤势。凭借其英风锐气,被正明皇帝一眼相中,当皇帝了解其事迹后,更是对其赞不绝口,邀请周羽留在京师担任新军统帅,替皇帝训练新军。
周羽见到正明皇帝,向皇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郑重地说道:
“恕末将甲胄在身,以军礼拜见陛下。”
“哈哈哈……无妨!无妨!周将军乃是烈烈丈夫,何必为这些繁文缛节所拘束?”
正明皇帝笑着走到周羽身前,一点也不顾身旁太监关于他安全的劝阻。他伸出手来要拍一拍周羽的肩膀,可他的手一落到周羽披着铠甲的肩膀上时,立马便被烫得缩了回去,骤然的疼痛令正明皇帝叫出来了声。
“嘶——”
“陛下!”
周羽与一旁的太监都赶上了查看皇帝的情况,皇帝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他一刻也没有为自己的手被周羽那在烈日炙烤下变得滚烫的铠甲烫了一下而生出恼怒,而是在看向周羽那张相比之前又黝黑了不少的面庞时流露出了更多的心疼。
“爱卿啊!真是辛苦你了。”
周羽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动容,摇了摇头道:
“为陛下效劳,末将心中只有欣慰,没有辛劳。”
正明皇帝轻轻点头,笑道:
“不愧是朕的好将军!来!带朕进入军营看看。”
“是!”
周羽激动地喊道,引皇帝一行进入军营。但当牵引皇帝车驾的随行卫士也要进入军营时,周羽却将他们给拦住了。
“军中严禁车驾驱驰,还请止步!”
太监见状冷了脸色,尖声呵斥周羽道:
“这些都是陛下的卫士,你岂敢阻拦?”
“住口!”
皇帝冷冷瞪了那太监一眼,太监被瞪得一声都不敢再发出,像是吃了哑巴药的鹦鹉一般,皇帝看向太监,也看向周羽,说道:
“就按周将军说的做!难道尔等以为有周将军和新军将士在,能有人奈朕分毫吗?多此一举!周将军,不要理会。”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