颔首表示明白,卡尔视线停留在照片上。“他是谁?”
埃利亚斯的手紧握住杯子把手,深呼吸几次,目光从卡尔身上移开。“那就是你,卡尔。或者至少,是以前的你……”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什么?那是他?他眼中狡黠的光芒、他的举止、他姿态中的某种傲慢;他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紧紧抓住另一个人,另一条生命。那是他吗?开心快乐的学生,摇滚乐爱好者——不是那个阴郁冷漠、整天想着杀戮的帝国师中士。
“他是卡尔·施瓦茨,那我又是谁?”
埃利亚斯咬紧牙关,这个问题的沉重感像一团雾一样笼罩着整个房间。先前的轻松愉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紧张感。他轻轻地把杯子放下,暂时避开了卡尔的目光。
“这是一个价值百万美元的问题,卡尔,”埃利亚斯说,“医生们还在努力弄清楚。他们初步判断你患有一种叫做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疾病,简称 dId。以前它被称为多重人格障碍。话说回来,我认为你不止患有dId,还有一点点失忆症呢;你不记得大家了,还有那一切的一切。”
“dId?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复杂的精神疾病,”埃利亚斯为他解释,卡尔能看出来里面没有掺着不耐烦的成分。“患有 dId 的人会觉得自己有多重不同的人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思想和行为。”
多重人格?这听起来像是廉价小说里的东西,而不是真正的疾病。“所以……我的战争,还有我的战友们,那些不是真的吗?”卡尔忐忑不安地望向他。
“我们还不能确定。医生还在对你进行评估。但这些记忆可能是你为了应对创伤而创造的另一个身份的一部分。”
创伤。这个词在卡尔的脑海中回荡。什么样的创伤会如此严重,以至于让他虚构出整个人生,虚构出一个身份,即作为一名士兵,在早已结束的战争中战斗?
埃利亚斯停顿片刻,然后指着照片说:“照片上那个开心的家伙,就是你与我们刚到意大利旅游时展现出来的卡尔,当时我们的朋友都溜去买零食了,而我们打算拍个纪念照。你是那个大学生,那个滚石乐队的粉丝,那个有点淘气的人,”他不无幽默地笑了笑。“看来你给自己编了不少背景故事。”
卡尔懵了。士兵、战争、汉斯——这些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是应对未知创伤的一种方式吗?但这些记忆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生动。他紧闭双眼,试图在混乱的旋风中强行形成一个连贯的思维。
“但是......战争......钠粹......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正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困惑的地方,”埃利亚斯说,他的声音因同情而变得柔和起来。“你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三帝国,甚至具体的战役都有着详细的记忆。这些记忆在历史上是准确的,甚至包括指挥官的名字和部队的调动。但这些不是你的。”
他的话,就像一颗炸弹,炸毁了卡尔长期以来精心构建的现实。分离性身份障碍、破碎的自我、虚假的过去——这些都让人难以接受。军人、战争、对邪恶政权的坚定忠诚——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疑惑与自我怀疑,一条冰冷而又叫人厌恶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他的记忆中扼杀了敌人,在偷来的瞬间握住了汉斯的手。那些记忆是真实的吗?还是它们只是从电影、书籍中借来的片段,被编织成他脑海中的战争故事?
困惑压倒一切,眩晕的漩涡威胁着要将他卷入其中。他迫切地渴望在这场疑虑的风暴中找到一丝立足点、一丝确定性。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当下,专注于埃利亚斯客厅的现实。
“洗澡。”他声音嘶哑地说道。洗去一天的污垢,脱掉这脏兮兮的病号服,这一简单的动作似乎朝着清醒迈出了一小步。也许在层层伪造的身份之下,真正的卡尔仍在等待被发现。
埃利亚斯点头,忧心忡忡。“是的,当然。慢慢来。等你感觉……好些了,我们再聊。”他住嘴了,意识到他们面前的任务十分艰巨。
要挑几件不易出错的衣服,不至于太丑的搭配。他直接伸手去拿一件褐色衬衫与黑色长裤,这下意识里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穿过的元首青年团制服,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穿过。
卡尔匆忙将褐色衣服推回原位,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黑裤依旧——一种中性选择,没有任何象征意义。
走进淋浴间,脱掉衣服,打开水龙头,一不小心被淋浴喷头喷了一脸水。他赶紧关掉水龙头,调整了一下喷头喷洒方向,然后再次打开,试试水温才开始洗澡。
热水倾泻而下,他用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凶猛劲头搓洗着手臂,试图擦去那些看不见的记忆。他的手是杀手的手,还是一个无辜青年的手呢?
两种身份与性格的冲突,卡尔不断觉得自己是个冒名顶替者。他仔细检查它们——他的手白嫩细腻,虎口和食指侧面没有握枪的茧子,一看就不像个军人的手,只是个因爱弹吉他、握笔太紧磨出一点薄茧的小伙子。
这一认识让他恍然大悟。他的记忆和现实之间的差异非常明显。参军、参战,还有杀人——这些都是假的。他想明白了,也不愿纠结于此了。
他身心俱疲。
简单用双手搓揉肥皂打出泡沫,肥皂在他手中滑溜溜的。把肥皂泡抹在身上,擦遍全身,最后用水冲洗掉,这样就差不多了。
用一条松软的白毛巾擦掉身上水珠,随后又用它裹住自己,卡尔迈出淋浴间。浴室的镜子上暂时覆着水汽,他用手心拭去它们,检视左脸——果然,那块刀疤是不存在的;可以说,他记忆中身体因战斗留下的伤疤也全都是不存在的。
彻底擦干身体后,卡尔穿上了埃利亚斯提供的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它们确实合身。回到客厅,属于他的那杯咖啡原封不动地放着;埃利亚斯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本书,但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对面的空地。
“所以现在怎么办?”
“要我说实话吗?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啊。这里的医生是专家。他们会指导你解决这个问题。我能做到的最多是引领你恢复记忆——带你做你曾爱做的事,去你曾去过的地方。”
“我会努力的。那么,我之前爱做什么?喜欢去哪里?”
埃利亚斯的脸色忽然变了,尴尬地捂住了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你之前……你之前喜欢跟我一起去酒吧玩.…..举办派对,彻夜狂欢、抽烟喝酒,还有勾搭漂亮女孩……”
朋友的坦白钻进了卡尔的耳朵里,这与他对自己的印象形成了对比——一个纪律严明、饱经战火的士兵……该死,他怎么又想起战争了?忘掉它们!卡尔嘴里发出一声惊奇的笑声,他以前竟然参加喜欢派对、追女孩,这个想法太荒谬了,几乎有点滑稽。
“抽烟喝酒?”他重复道,仍然有些存疑。“这可不是什么‘模范学生’。”
埃利亚斯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羞涩的笑容。“嗯,我想,白天是模范学生,晚上是派对狂人。不过,你确实设法在两者之间取得了惊人的平衡。无论前一天晚上你回家有多晚 ,你总是能考得好……大学期间你老是活力十足,总是派对上的焦点,每个人都想和你一起出去玩,”他摇了摇头,怀旧起来了。“说实话,有时候可能有点太过活跃了。”
太疯狂了,他是这样一个外向的人吗?卡尔认为自己已经做不到这些事了,他对它们而感到难以为情。不过,他会竭尽全力恢复到以前那个状态的,就算是为了所有人吧。
“跟我多讲讲这些派对吧,”他说,“我们听了什么类型的音乐?我们去了哪里?”
“哦,我们到处都去过!市中心有个很棒的小爵士俱乐部,有你听过的最酷的乐队。弗里德里希大街上有一家酒吧,那里有全城最好的啤酒。我们过去常常在外面呆到很晚,跳舞、聊天,享受生活。”
埃利亚斯说话时,卡尔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零散的记忆。烟雾缭绕的酒吧里笑声不断,现场乐队的节奏感很强,手里抓着冰啤酒瓶的感觉很好。这些画面模糊而短暂,但确实存在。
“那么女孩们呢?”他在他所有能想起的事物里,都没找到他跟女性有过多交集的记忆。战争记忆中被一名温柔细心的护士照顾算吗?
他的这个好朋友笑了。“卡尔,我只能说你很有魅力。总是能言善辩,知道如何逗女孩笑。不过回想起来,我觉得你大部分时间只是在享受这种关注。”
一股暖意悄悄冒出头,他无法确切地形容这种感觉。这是从前那个热衷于社交的卡尔的影子吗?还是只是因为这种环境很新奇,有机会探索自己完全不同的一面?
“也许我应该再试一次,”他若有所思地说,“学习如何再次成为派对的焦点。”
“好!这就是精神所在,卡尔!我们会让你重新振作起来,重新发现真正的自我。一个爵士酒吧和一个迷人的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先做些什么呢?”
埃利亚斯的笑容绽放得像一朵向着太阳开放的向日葵。“那要看情况啰,卡尔。你是想来点冒险——惬怀充实生活速成班——还是需要多一点时间放松一下?”
他身体前倾,手肘搁在膝盖上。“我们可以去我提到的那个爵士俱乐部,看看乐队是否还在。或者也许可以吃一顿低调的晚餐,只有你和我,好好聊聊?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好好聊过了,自从那以后……”
“自从什么以后?”
“自从你出车祸以后。我怀疑是车把你撞失忆的,还有那些奇奇怪怪多出来的记忆。”
啊?这……他出了这么多事吗?可卡尔啥感觉也没有,估计是他恢复得太好了,他没感受到。
而埃利亚斯看起来悲切极了,用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下巴颤抖,瘪嘴;但卡尔并不打算安慰他。他自己会缓过来的,不需要安慰。还有一点就是,卡尔对自己的安慰能力并不怀有任何期待,说不定他的慰抚最终适得其反,埃利亚斯会变得更为忧戚呢;所以最好是转移这人的注意力。他遇到过太多这种情况了。
卡尔思索着自己的选择,新获得的选择自由在他身边如轰炸机于目标上空飞行般盘旋。他可以一头扎进他已经忘记的生活,也可以慢慢地回归。
“爵士乐俱乐部听起来不错,”他宣布,“我们去看看他们是否还演唱你刚才说的那种音乐。”
埃利亚斯把手从脸上移开,笑逐渐拉起他的嘴角。转移注意力这招出效果了。“真的吗?你确定你愿意吗?那里会很吵。”
“我能忍受一点噪音,”卡尔不确定这个大胆、果断的卡尔是谁,但他相当喜欢他。“此外,如果这是我以前喜欢的东西,也许它会唤起一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