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有半个时辰就是未正了,快下令吧!”
柳庆远再次看了看庾世华。
因为此时的柳庆远已经无路可选,索虏如此阵仗,一定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加之城内将士多有伤病,硬碰硬定不可取。
没想到啊,老了老了,还要面对这么难以抉择的情况。
只见柳庆远目光如炬,抚了抚庾世华的肩膀:“告诉各处钲人,待火矢放毕,以罐鼓为号,全军......撤到内城藏身!”
“得令!”
庾世华看了看手掌,露出一副苦闷之态。
作为当时的科学家,庾世华本应不问世事,一心向学,以钻研学术为己任,更别说用一己之长助长杀戮气焰了。
但与他父亲不同的是,庾世华常怀忠义怜悯之心,总想着为守城做些事情,平日里对百姓的所求所愿亦多有反馈。
而且他本是就雍州新野人,可数年来新野被索虏占据着,思乡而不能就,对索虏又怎能没有怨恨呢!
如此,他便回到了家中,备下荆棘条,等着向父亲请罪了。
话说元怿大军蜂拥而至,他们很会找地方,专门挑之前已被破坏的城墙攻打。
又竖起数个木棚,用以遮挡城墙上飞来的箭矢。
木棚下面,有十数个大汉抱着一杆粗壮的撞木,撞击着城墙的旧伤。
也许是队伍攻城攻的太激烈,亦或是筑阳城内的守军已心生畏惧,毫无抵挡之力,元怿看着将士们瞬间就冲到了城墙底下,好像并没有遇到什么阻拦。
于是乎他定在马上,思量了起来。
“继先生何在?”
“小人在。”
继英侧身拱手示意。
“先生观此,可有话说?”
先前元怿说攻下筑阳后再迎接萧刺史来这跟萧综见面,继英还吃不准,并为此心生忐忑。
今日见眼前这形势,终于是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额......我军势如破竹,小人自当恭贺州牧!”
元怿听后瞥着嘴转过了身去不说。
波图见状,也毫不留情,骑着马贴到了继英身旁。
“先生果然好眼力,只不过你这句恭贺,未免过于搪塞了些吧。”
“前番世子说先行攻下筑阳城,再议刺史与那萧综会面一事,我记得当时先生还心有不快,以至于萧刺史频频上书圣主,催促我等发兵。”
“怎么?如今形势大好,先生就改了口风吗?”
“额......”
继英朝着左右看了看,并未作声。
他波图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率兵打仗,胜与败跟我有什么关系了?
之前吃了苦头你们不舒服,现在得了势还要说这些话挖苦了。
元怿坐在马上,转过身子接过了话茬:“我闻先生有神机妙算之能,当前我军士气正盛,有以一当十勇,若先生是城内守军,该作何应对啊?”
果然不出所料,波图先是一番冷嘲热讽,元怿就跟着出起了难题。
看来要不给这二位展示下真本领,恐怕真会丢了萧刺史的脸面了。
于是继英眯眼观察了一番。
此时的北军可谓是如入无人之境,撞城墙和大门的那些人更是激动不已,毕竟元怿下过命令,谁先冲入城内就封赏谁,有这好事谁还顾得上头顶的箭矢了,再说从城墙上射下来的箭矢有木棚挡着,只是噼啪作响罢了。
“将军请看。”
继英扬起马鞭指了指南面的城墙。
“我军将士皆聚拢在城墙坍塌处,若......若乱石火
油倾泻而下,我军必受其困。”
元怿听后皱了皱眉,很是不屑。
“那依先生之见,我军当攻击何处呢?”
“额......我军当行仁义之战,列队攻击正门!”
“哦?”
“《司马法》有云:夫战之道,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
“我军出正义之师,收复破旧山河,当以君子之礼攻之!”
继英说完,拱手再拜。
元怿听后仰首大笑。
“哈......哈哈哈......”
“朽木呆鸡尔!”
元怿说完,斜着眼瞪着继英。
继英这一番如同戏言一样的谏言,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原本想着维护颜面,可终究是丢人丢到了老家。
于是他只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退了回去。
天色昏暗,东方有一大片黑压压的阴云呼啸而来。
北军和守城南军不得不多燃起些火把,才能互相看得清。
很快,新修的城墙再次被撞木攻破,北军借着缺口,便如流水一般涌入了外城。
外城城墙的望楼上,旗子晃得愈加厉害,好像要把旗子和望楼一起吹散才肯罢休。
元怿等人在大军后方,只听得战马嘶吼,身上的斗篷也膨胀成了一张张微型罗帐。
众人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头顶,只见适才的星月已被万丈深渊所吞噬,而那幽深之中,翻转着花白的旋涡,不知何时便会倾泻而下一般。
忽然,一匹战马脸上的面罩被掀开,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元怿的怀里。
“快护驾!”
波图大声叫喊着,可他的声音却显得那样微小,全然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抵消了。
一通战鼓声响起,雨点儿般的火矢从天而降,几处城墙的破口处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北军或用铁盾抵挡,或以撞车遮蔽,什么遮挡都没有的,就只能用刀剑挥砍躲闪了。
五千弓弩手,十数轮击射,即便敌军有侥幸没中箭的,身上也少不了燃着的火油......
望楼上的钲人再次鸣鼓发令。
只见守城南军从城墙上陆续退了下去。
紧接着,大风裹挟着火矢、瓦砾、细小石块形成了数道高耸通天的火柱。
霎那间,那火柱暴露出了嗜血般的本性,瞬间便撕破了北军身上的战甲,折断了他们手中的长矛,像熔炉一样将成百上千的北国士卒融入了火海之中......
此时的外城里,一片混乱。
“世子,快走啊!”
波图拽着愣在马上的元怿大声唤道。
风暴之中已看不清城墙上的情况,唯有火光冲天、哀嚎声四起。
元怿目光呆滞,将那一头披散的秀发转向了波图。
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不甘心。
“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啊!”
转眼间,骤风戛然而止!
尘土缓缓散去,只见城墙内外,尸体成山,上面浓烟滚滚。
大批的士卒丢盔弃甲,哭耗着跑了过来。
元怿见状便拔出长刀。
“私自叛逃者,斩立决!”
一时间,身边的将军飞马奔去,将攻城的士卒逼了回去。
云车再次架起,攻城队伍顺次列队。
元怿勒马立在大军前。
“成败在此一举,将士们,随我攻进去!”
外城墙已无人镇守,北军一股脑的再次冲进了城中。
柳庆远站在内城的了望亭里,目光坚毅,咬紧了牙关。
柳元举频频的抬头看着天空,焦急在屋檐下徘徊踱步。
难不成庾世华失算了?
若他真的失算,那筑阳城可就难保了。
外城被一波波的敌军重新占领,与内城的守军越来越近。
云车缓缓逼近,就要挨到了内城的城墙上。
柳庆远瞪着通红的双眼。
真不能再等了!
“传令!随我出城御敌!”
“父亲!”
“庾世华说过,骤风过后,必有大难!”
“我军此时出击外城,岂不是自绝后路吗!”
“放肆!”
“再有言退者,立斩不赦!”
一时间,内城的南军冲出大门,两军势如水火,交融在一起展开了一场巷战。
柳庆远手持长刀,肆意劈砍。
北军经过前番那一阵折腾,体力和士气已大不如初。
没到半个时辰,南军便把半个外城夺了回来。
当此之时,外城的城墙上飞来阵阵箭矢,无论是敌是友,只能箭雨中自求多福了。
杀红眼的柳庆远躲闪不及,右胸口中了一箭。
幸得柳元举一直在身旁护着,才把他扶回了内堂。
又听得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北军的一座云车霎时间被劈开,燃起了熊熊大火。
众人惊异之际,头顶便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
拳头大小的冰雹如同泼水扬沙一般骤然坠下。
继英下马不得,慌乱之中只好用衣袖挡着,可谁料想还是被一个长着尖刺的雹子砸在了头上,顿时鲜血喷涌,只听得“哎呀”一声,摔了下去。
城内的马匹受到惊吓,四处狂奔。
元怿死命的勒着缰绳,可胯下骑得毕竟是牲口,谁不想活命呢,折腾了一阵后被甩到了瓦砾堆里不说。
这时候的两军将士已乱成一团,城墙上没有什么带蓬的房屋,只得奔向内城的大门。
慌乱之时,四处奔跑躲避也就演变成了踩踏事故。
元怿右手拄着瓦砾,刚要起身,只见眼前窜过来一群惊慌失措的士卒。
没能死在敌军手里,却要被这些个落魄的走卒取了性命。
元怿满脸苦笑,以至于悲愤交加。
“世子莫慌,波图来也!”
波图勒着缰绳,伸出了左手,元怿再次撑了下身旁的瓦砾,抓着波图的手掌,飞身骑上了马......
如此,内城大门瞬间被冲破,两军将士损伤皆已过半。
而元怿所率的北军如同虎狼一般,竟然要一命换一命,好不停歇的向前推进。
时至破晓,风停雷歇。
一声号角在城外吹响。
只见四座城门各自涌进了一支队伍。
柳元举扶着城楼上的柱子观望着。
“父亲快看!是援军来了!”
正门外,一“裴”字大旗冲了进来。
再看东西两侧大门,有“吉”字旗帜高高举起。
柳元举兴奋的不知所以,跑到了后窗查看北门的动向。
北面也来了援军,但没有旗帜,人数也显得稀少,但其中一员战将确有万夫莫敌之势。
此时的波图见大势已去,急忙将元怿送上了战马,二人杀出一条血路,奔出了城外不说。
南郊树林间,遥望筑阳城。
浓烟未散,一片狼藉......
筑阳城内,竟陵太守裴渊明、西阳太守吉士瞻阔步登上了楼上的内堂。
“庆远兄,别来无恙啊!”
二人于门口低身拱手作礼。
柳庆远刚刚包扎完毕,欲起身回礼。
“庆远兄莫动,城内多半索虏已被我等诛杀。”
“看来我们还是来迟一步啊!”
裴渊明抚着柳庆远的肩膀安抚道。
“渊明兄及时救援,我甚为感激......”
“只是如此一来,兄难免会受到豫章王责罚吧?”
柳庆远说着,摇了摇头。
“都怪我守城不力,连累你们了。”
“呵呵呵,庆远兄多虑了。”
吉士瞻来到身边,看了看二人。
“数日前我接到圣旨,便立即整军赶来。”
“没想到在筑阳西郊遇到了渊明兄。”
“他亦是奉召行事,豫章王又如何能责罚于他呢!”
“哦?”
“如此说来,陛下是早有安排了?”
“那是自然。”
“那豫章王先斩后奏,以驰援雍州为名霸占宁蛮府,鸠占鹊巢不说,还迟迟按兵不动。”
“如此驰援,乃是闻所未闻。”
“庆远兄放心,此事陛下已经知晓,圣主自有裁断。”
“只是没想到......战事会如此惨烈......”
三人对视了一番,皆摇了摇头。
“索虏来势凶凶,前番若不是有易琼前来驰援,恐怕筑阳早已陷落了。”
“因此害他失了酂城,又被豫章王遣了回去,如今是生是死,还未可知啊!”
“哦?”
吉士瞻朝着左右寻了寻。
“适才我于城中见到一员猛将,骁勇非常,只不过非我帐下将军。”
裴渊明听后也摇了摇头。
“我帐下亦无此等勇士。”
几人思量之际,忽听得门外一声呼喊。
“父亲,你看谁来了!”
武猛将军易琼,驱身叩首行了军礼。
“末将易琼,拜见各位将军!”
“呵呵呵,适才我们还在忧虑将军安危。”
“如今看来,皆是虚惊一场了!”
要说易琼孤身赶赴邓县,怎么就回来驰援还带了一些兵马了呢!
这还要感谢萧综之前的安排了。
话说那萧敬则带着三千兵马,于筑阳城周遭绞杀蛮军,无非是萧综的小人之计罢了。
可萧敬则心里是不情愿的,毕竟萧综做的那些事情,他向来看不上,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如今自行领兵行事,也就有了自主权。
所以若遇到小股蛮兵,便挥刀吓唬吓唬,或是劝其归顺属部的正规军;若是遇到大股的蛮兵,萧敬则便施以银钱,稍作拉拢,把自己的队伍说成是柳刺史的巡查部伍,归顺自己就是在支援柳刺史;若是对方不同意,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遇到过这波人。
如此一来,也便省下了刀兵之事。
易琼单骑去往邓县的路上,忽见西面有大股部队奔来,于是便在郊外林中躲避。
如此紧急事态,应该去找援军才行。
可那萧综肯定不会同意,别的不说,易琼擅自支援筑阳城,已违背了军令,如今只身一人,若是去宁蛮府求援,倒不如说是去送死了。
无奈之际,他只得避开大路,沿着沘水一路北下。
就在河岸西侧,遇到了萧敬则的人马。
萧敬则虽是萧综的跟班,但这个小年轻可是一身忠义,最敬佩的就是易琼这种侠义之士。
想想自己跟随萧综这么久,没有一件事是正当的,与其如此碌碌无为,甚至是作奸犯科自毁前程,倒不如跟着易琼大干一场,若能支援成功,说不定还能谋个别的差事,脱离苦海了。
如此,萧敬则便跟着易琼一起,带着近四千人马,奔向了筑阳城。
再说筑阳城,经此一战,已是元气大伤。
如同柳庆远伤痕累累的老弱身体一样,毫无生机可言。
城内守军由六万人,骤降到三万五千余人,而攻城的元怿部伍,也痛失了三万余众。
至此,雍州战事也便告一段落。
而萧综呢,本想着和远在北国的叔父见一面,现在却扑了个空。
扼腕伤神之际,萧综接到了一封诏令,那便是班师回朝!
罢黜郢州刺史一职,附带一句“另寻别任”,算是对他的安抚和袒护了。
长长的船队从江夏郡出发,船舱里,萧综贴在母亲吴淑媛的胸口不想动弹,可没有了乳汁的温柔乡再不像从前那么温馨了。
有诗云:
人算莫如天,贤士道良言。
州牧当世勇,难敌是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