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晨钟 暮鼓 青灯 黄卷(1 / 2)

我恋上萧是22岁那年,刚上大三。

我爱得那么执着,那么天真,那么纯洁,那么悲壮,让所有的同学都说我傻,说我憨。他们说,你这么漂亮,这么年轻,这么聪慧,怎么就做傻事呢?

别人怎么说,让他说去。还是听听我说的吧!

晨钟

我怎么就爱得执着?

我第一次到邻省的青原山(注:隐去原名,以示虚构。)是追着萧去的。而萧呢,却是为了研究高僧泓一法师才去的。

当我得知萧去了有福之省,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赶到时,学术研讨会已经进入第四天了。瞧,我又说了多余的话了。总之,我是追着萧去的,并不是我要祈福。说真的,我倒想为萧祈祈福呢!为了萧,我还能为自个儿祈福么?

萧为了接待我这个不速之客,只得从会务宾馆请假出来,,带我到他的执友家住下。

朋友的房子很别致,建在山坡上,上冲悬崖,下临清潭。屋顶上方是一片巨大的飞崖,遮天蔽日的。但也不是屋里终日不见阳光,每当晨曦初露,窗户与对面山峦成水平线时,晨光就投给屋内一缕灿烂的色彩。只一瞥,让人恋而不忘,却无法存储,就像甘露沁入心灵一滑而过。还有就是在雨过山谷的瞬间,阳光照着从谷底清潭腾起的青雾,折射进室内一漫宛若彩虹的柔光。只一会儿,让人如履仙境,却又脚踏实地,茫茫然有归去来兮之感!屋子坐落在岩石上,一层八间。悬崖边立石为栏,凿岩为梯。石径婉转盘旋而下直抵清潭边,画一个圈又通向山谷的出口。那深潭,清澈得可以明晰地看到潭底的游鱼。天光云影遨游其间,又在屋子的倒影上披上一抹青纱,使其茫然起来,仿若羞于见人的少女似的。

这房子号曰:“青原山庄”,是泓一法师题的匾。

萧友自然也是文人,茶过数巡,吟罢“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在萧的授意下,为我们安排了各自的房间,就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萧的意思,安排了两人的房间,就可以撵我走了。可我却认为只要我赖着不走,又其奈我何?我就这样做了。

房间十分简朴,像参禅者的禅房。中间一席床铺,是楠木的。中间高背和两首的扶手背,都雕刻着非常精致的花纹。床上除了被褥,还有一个蒲团。床后一列书橱,看得见的有《二十四史》,都装在专门的小橱内,小门上刻着《某史》。还有许多经书,也装在专门的橱内。其他的书也多是刻本的。左右两面墙上,一面挂着李耕《岁寒四友》条幅,另一面是启功《唐诗集句》四条屏。正面窗下,一张书桌,也是楠木的,做工非常考究。屋中央是一张圆桌,还是楠木的,桌沿与拱形的四条腿,也有精巧的雕饰。桌上一套紫砂茶具,久泡“工夫茶”,已经上色,即使不放茶叶也浓香四溢,被视为一宝。看来房子的主人,不是一般的“教书匠”,一定是一位功底丰厚的学者。

我与萧对坐在圆桌边。

“时候不早了,赶了一天的路,你先休息吧。”

“看到你,我就不累了。”

“我要准备明天的论文,你还是回房间去吧。”

“我要侍茶陪读。”

“那不是你的责任。你要专心攻读,做自己的学问。这儿没有你的事。”

我就是想着法子留了下来。

萧只得暂时放下架子,与一个追随者“促膝长谈”。

“师母,她……”

当我提到萧的妻子慧时,萧一下子失去了自持。

“师母她有病,精神病。”萧近乎咆哮。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也不曾想到过。

“对不起,我是无意的。”

“她,真的有病。但她是怎么得的病呢?你想不想知道。”

“我,我不想知道。”

“让你知道也好。”萧一定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因为他眼眶里蓄满了泪,“慧是我的初恋,也是我唯一的所爱……那一夜,慧在约定地点等我,我却因为要等待系主任回复留校任教的事而误过了相约的时间……”

我递给萧一张湿面巾。

“慧发觉有条黑影向她靠近……悄悄的……慧极力抵抗,要不是我早一步赶来,慧就要遭受失贞的侮辱……”

我送上了一杯茶。萧呡了一口,好久好久才咽了下去。不知是品着茶的浓香,还是悲伤得难以下咽。

“从此慧时时感到受人强暴,神志时清时乱。直到我们结婚后的如今。”

“慧因为爱而病,我因为爱而受累。这是天经地义的。”

“慧因为惊吓,对性行为产生了逆反心理,我成了那色狼的替身……”

“我对慧负有责任,即使她一辈子好不了,我也要一辈子守护她。婚姻也是一种契约。遵守诺言是一个人诚信的表现,而诚信正反映了一个人的品质。”

“慧恢复得不快,据专家说这种内向型的‘癔病’是不容易治好的。……”

“慧是我的初恋,是我的妻子!我要永远守护她,即使她早我离开人世,我也不能再娶,因为我们有约在先:执子之手,与君携老,从一而终,永不相负!我一定要实现我的诺言!”

我知道面对着萧的道德观——不管是儒家的,还是佛教的——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在萧的“身为人师”道德系统中,已经滋长出一种免疫力。

萧从坐上那个蒲团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哪怕是微微地睁开一缝眼线!

我忽然听到“哐、哐、哐……”一阵沉洪的钟声。

钟声唤回了我的意识,“苏州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情景立刻展现在我的脑际。我慢慢地睁开有些发腻的眼,可是一缕晨曦恰在这时平射进这间“别致的禅房”,而且一瞬即逝,让房间恢复到黎明前的朦胧中。

萧依然盘坐在蒲团上,一手五指并拢直竖胸前,一手五指兰花样,放于两只小腿交叉处。萧“立地成佛”了!我十分震惊!难道是我把萧逼上了这条通往佛国的道路?是呀,不是吗,如果没有我的奉献,怎么会让萧这么快“遁入空门”呢?佛祖呀,我罪孽深重!佛祖呀,你也一样有罪!你怎么可以把这样一位道德高尚,学术渊博,责任重大的人,收为己有,使他成为又一个“泓一法师”?

在晨钟声中,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不能玷污了萧的清名!我倚在窗口,望着虽然逝去,却在山外越来越明的晨曦,许下了一个心愿。

暮鼓

我的心愿,不说你们也知道——让萧守护慧,让我守护萧。

我怎么就爱得这么天真呢?

从有福之省回来,萧好像把“福”丢在那儿了。

萧上课的时候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的谈笑风生。他好像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照本宣科地讲解那些他必须讲解的诗词歌赋。不过诗词的课题毕竟不多,而萧对古代散文等文体的指导却仍然保留着往昔的风格。这才让不少的学子追随不弃。

我毕业了。也许我是萧亲传弟子的缘故吧,也就被留下来当了历代文学教研室的助教。我幸福极了,因为我可以实现我的心愿。我好高兴,因为我被分配给萧当助手!

这时的萧,年纪不算大,刚四十出头,却老态龙钟起来了!

太累了。

萧备课认真到近乎苛求的程度。他的讲义也从来没有重用的。要是我,只要把存储的文档调出来,根据新班级的情况,加以修改补充就可以了。他操作计算机比我还在行,可就是不愿这样做。

家务事哪一件也少不了萧的操持,连慧的梳洗也得他亲自动手。褓姆是不能雇的,因为哪一个女人也不能出现在萧的家中——慧会以为萧轻诺寡信,抛弃了她,而另有新欢——从而产生自杀的念头。我当然也不能在萧家出现。

我为帮助萧做家务,就在出差前一天,接走慧以后,我就会出现在萧的家中。我要帮他整理和清洗房间、衣裳、被褥。修剪慧喜欢的,亲手种的花木。我还要帮萧整理书籍文件,讲义档案。要是时间允许的话,我要帮萧批改作业。

开始只提前一天,后来觉得忙不过来,就提前两到三天。我是不能在萧家过夜的,不敢碰慧的床和化妆品,洗过晒干的衣物,也不敢折叠,甚至不敢在屋内脱衣和多说话,因为那样会留下太多的我的气味。慧对家里,特别是萧身上特有的气味十分敏感,如果我不慎留下“异味”,萧就将饱尝皮肉之苦。我又于心何忍呢?

能帮帮萧,我很高兴,但却因此让萧受罪,那我就要伤心死了。我已经打消了男婚女嫁的念头,我已经把我的心与身献给了“佛”。我的责任就是让“佛光普照”他的弟子们。

萧对于我的到来,似乎没有一点儿感觉。他会像接待一位客人来教研室那样,热情而沉稳。萧不会拒绝我的帮助,——他知道我的心愿。萧喜欢我的到来,但他又有许多的担忧——他毕竟是有妇之夫。萧紧闭的心扉,在我到来的时候,会有些微的开启——他仿佛年轻许多,语言动作都“喜形于色”,但他始终与我若即若离,让我去尽一个助手的职责。

第二次到青原山,我是以萧助手的身份去的。

自从萧“立地成佛”后,他就不喜欢住在灯红酒绿的宾馆,所以他就独自住到了他的“禅房”。我只能在吃过晚饭后,陪他一起到那座别致的小屋。——幸好萧还没有到只食素食的虔诚,我还能跟他一起吃饭。

萧给慧挂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迅速地按下“免提”,并且用手护住免提键。我怕萧不让我听。当然,隐私吧。萧见我执意要听,也不反对。就是吧,有什么好隐,有什么好私的,不就是犯精神病的妻子吧。

如果你不是知情的人,你绝对不会觉察到接电话的人是个精神病患者。`

“慧,好么!”

“好呀,妈妈正跟我一起看你写的佛学的论文呢。”

“看了,能给提提意见么?有什么体会么?”

“意见倒不敢提,就是看了感到心头静得像一潭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青原寺,这地方可是泓一法师成就佛学的地方呀。如果有机会你也来看看。山青水秀,有一座老君岩是由一块依着山体的岩石凿刻而成,庄严肃穆。说是‘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也不为过呀。传说,站在老君身上的任何部位,能摸到老君的鼻子,他就能长寿。你能来摸一摸么?”

“看了佛经,我的心平静了许多。萧,谢谢你,你研究佛学是为了我吧。我想我一定有机会去摸一摸的。”

……

我恍然大悟,原来萧置身佛境为的是治慧的病。这样的男人胸怀坦荡,无私无欲,我虽然得不到他,但能为他完成自己的心愿,也是值得的。这么一想,不知不觉间脸就红了起来。幸好萧正跟慧细谈着一个佛学上的问题,要不他又要不自在起来。

萧与慧的通话终于结束了。

“嘭、嘭、嘭!”暮鼓声从山寺传来。

听到鼓声,萧肃然打坐,整整衣襟,展开一卷经书,又沉入书中,连一口气也不舒。

生活给我出了个问题:如何拯救心中的爱人?

这一夜,我和萧谈得很久很久。萧说了许多禅语,好像还有些禅诗。我记不得了,只是依稀知道与“宁静致远”有关。我会回忆起那些令人弄不明白的禅。

我们谈话在晨钟传来时告一段落。我想记住这个难忘的从暮鼓到晨钟的时光,就悄悄地把几根我长长的青丝,编成个中国结,放到了萧的t恤口袋里。真的,当时我是没有什么意图的,只是要记住这难得的肌肤相濡的时光。

青灯

萧的《易经、佛学与中国人的思维论文在学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作为萧的助手,我也觉得出尽了风头。我常常不理解的是,人们怎么只注重表面现象,而忽略了作者心灵深处的困惑。萧的论文并没有把什么思维的归纳法与推演法说清楚,他只是在探讨怎样才能使慧的思维回到正道上来。如果能把“天人合一”与“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的关系处理清楚,我相信萧再也不会去理会这些所谓的“学术”!

慧看了许多与会者的论文,又清心寡欲地静养了一段时间,她的神志明显地清楚了许多。她已经能够料理家务,还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更难能可贵的是慧已经回到了与萧初恋时的“特定情景”中。她又开始与萧花前月下热恋起来了。

萧知道慧这是初步走出心理学上所谓的自闭症的封闭区,只要不去触动那根与自闭有联系的神经,她就可能从此不再回到封闭区去。萧尽量把自己也放到了豆蔻年华的情恋中,可是过长时间的“修行”,使他已经不易适应这样的环境。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更加担心了:做不好将玉石俱焚呀!

好在慧意识清醒的速度也超出了常人。

“慧要清醒了,我佛慈悲!”萧喜形于色地告诉我,就像在描述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她能够跟我交流了。她告诉我,她爱我。她还知道我们已经成了家,她已经能把家务事全做好了。她还每日坚持看与净化精神境界有关的佛书,只是……”

我再一次惊愕,萧怎么这样自然地冒出诸如“我佛慈悲”这样的话。这不是与他的教师身份格格不入么?可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萧的课堂仍然是莘莘学子们鹭趋鹜往的圣地。“我佛慈悲”仅仅是萧虔诚的赞美。要说我担心的,还是那个省略号后面的省略!

后来,我好像也患上的封闭症。不是吗?除了萧,我再也不接触其他的男性——当然工作除外。我,整天懵懵然的,只知道备课、教学、批改作业,即使萧近在眼前,我的心却仍然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有人说“死水微澜”,我倒觉得死水无澜。

有一天,萧匆匆赶来。他对我说慧突然不见了,亲朋好友家都问过了,都说慧没有到他们那里去。怎么办呢?我担心会不会……

我镇定地对萧说:“你不要太担心了。你应该有自信,慧不是已经恢复了意识走出了自闭的空间吗?她的出走一定有她的原因,只要冷静的等待,一定会有她的消息的。稍安勿躁!”

我的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就响起来了。

萧赶忙抓起话筒:“我是萧,你是哪位?”

我又迅速按下“免提”。

“我是慧,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

“慧,你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为你担心。”

“对不起,我不告而辞。我到了你指引我走出自闭的地方。你一定知道我在哪里!”

“你在清原山庄?”

“是呀,明天我就要到清原庵去。我喜欢这个静养的地方。”

“你应该早告诉我,我会支持你的。我就会去看你,只是……”

“只是你还有几堂课,还要过一些时间才能来,是吗?”

“是,只是……我可以请假。我可以明天就去的。我的课可以由我的助教完成。”

“不用了,萧,我已经拖累了你二十多年了。你可以放心地做自己的工作。我不会有事的。我一定静心修养,争取早日成为常人。”

萧的眼眶湿润了,他颤抖着手放下听筒。突然抱头大哭。

我让他平静下来,问:“好消息,听了,怎么还哭呢?”

“是好消息,但又不是好消息。”萧哽咽,“她清醒当然是好消息,可她一清醒过来就心如止水,就要遁入空门。这难道是好消息么?”

“慧入空门,这仅仅是因为她还清醒得不够。如果真的清醒了,她应该全力以赴地为你当好这个家,同时她也要恢复学习,把多年落下的功课补上去。她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呢!”

“你对慧不了解,”萧似乎有些愤愤,“二十多年她是在色魔的阴影中生活。压郁与反抗,无时不刻都在折磨她。她只有意识清醒的时候才把我当作萧,不然我就是那个该死的色魔。我怎么能要她的报答呢?我给她带来的伤害,难道还小吗?”

我承认我是不了解慧。怎么能了解呢?我只是见过她的照片,只是在照片上看到她那清秀的脸。我怎么能了解她呢?当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师母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一个常人了。

是啊,我要了解慧。我必须先于萧见到慧,我要见到一个真实的慧!

第三次,我到青原山完全是因为要了解慧。

见到慧以后,我可以自认为,我的爱是纯洁的。

我是在青原庵见到慧的,是萧的朋友给我指的路。

青原庵在青青的竹子包围之中,围墙上伸出一枝梅树枝。仿如《红楼梦》里的拢翠庵。走进庵门,一个石板铺就的院子,清静而雅致。院右角是一棵梅,围墙外见到的梅树枝,就是它的枝杈。左边墙边陈列着几盒精致的盆景,老桩春头,剔透玲珑。正面粉色山墙上,藏青色“青原庵”三个浮雕字是泓一的手书,遒劲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