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客气,没有事先给你打个招呼,影响了你的工作安排,倒是应该请你原谅才是。”端,平易近人。
两个女强人隔坐在偌大的办公桌两边,面前各放着一杯清茶。
“怡厂长,”端把一张公司文件放在怡的面前后说,“这是总经理签给你的分厂股份转让书。你已经把股份交割了?”
“是呀,”怡仔细看了一遍文件说,“我已经按总经理的意思移交了股权。”
“这股金不是个小数字,”端在“小”字上加重了语气,“你是怎样筹措到这个数目?”
“董事长是担心我的股金有水分?”怡也在“有”字上加重了语气,“这股金是总经理亲自验证过的,也是分厂发展的需要。”
“从文件上看,你只是这百分之五十一股份的代理人。”端进一步追究。
“是呀,我把给各个商家的回扣截留下来,转成股份。这样做就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总经理已经让财务部门做了审计。”怡对答如流得心应口。
“你这样处理是合理的,但是关于参股的事,必须通过董事会,总经理是无权处理的。”端指出总经理对怡持股存在越权处理。
“分厂的股份分配是不是经过董事会授权,我不得其详。但从一个下属的角度看,我只是照章办事,管不了总经理是不是越权。”怡撇清自己与坤越权处置的关系,为自己辩解。
“坤,这次办事欠妥,他超越了他的权限。”端特别指出坤越权处置的“欠妥”,意在借以判定怡持股的不合理性。
怡不知道为什么,端忽然改口,不称坤为总经理,但她也无暇去思考个中的究竟,因为她首先要应付的是端的“寻根究底”。她不想,也不懂得如何去应对这个“他超越了他的权限”。故而怡不再说话。
正不知所措时,怡又听到了端对“他超越了他的权限”所做处置的补充说明:“不过把回扣转为股份,对公司还是有利的。所以作为董事长的我有权处置这个‘既成事实’。那就将错就错,依着坤的意思办吧。”
怡仍然不说话。她知道端的补充说明是只探测气球。它打探的是莫测的风云。怡知道,坤的一切举止行为都在端的监视之中。所以这份股权文书是在什么情况下签署,端是不会不知情的。所以怡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以逸待劳,坐享其成。
端知道自己遇上了对手,但她也晓得掌握分寸,懂得什么叫欲擒故纵。她笑着说:“怡厂长,这些股东是不是可以有一定的透明度?”
怡也报以笑容:“现在还不能,因为我跟他们有约在先。他们作为商业秘密,互相之间都不知道跟我达成的默契。透露了,即使是透露给董事长你,也会使我失去诚信。我是这些股东的代表,自然我也有一点点股权和代理权。”
“怡厂长,我现在以董事会的名义正式通知你,董事会承认这部分股权,并授权给你,全权经营这个分厂。但有些前提,请你看看是不是可以接受。”端有备而来,步步为营。
“请董事长示下。”听到逼股到手,怡掩饰不住虚荣心满足所带来的喜悦,“虽说我是股东代表,但我还是公司的员工,董事长的吩咐自然要照办。”
“只有三条,”端忍住坤给她带来的羞辱,强作欢笑,“一是,股份比例至此为止,今后截留的回扣只作增资不增股权,因为公司的利润也是投入再生产,增资也是同样的要投入再生产。二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三是,这一切对内外都要保密,以防止其他分厂群起效仿,也避免个别董事质疑。”
“是的,应该的。”怡知道端的约法三章是为坤遮丑,她压抑住虚荣心满足所带来的喜悦,郑重地答应。
怡的简约的答复,像一支冷箭穿透端的本已疼痛的心。
刚出董事长办公室,怡就接到了俊的电话:“请来鳌园养老院,有事跟你商量。”
当怡走进养老院的办公室,看到玫正依偎在俊的身上哭得很伤心。
俊见怡来了,拍拍玫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就迎了过去。他拉着怡的手到走廊上小声地商量起来。
“你的信我看了。我接受你的心意。但现今我还不用车,我本想接受了你的礼物,再以玫的名义送给这家养老院,这样玫的父亲终身的住院费用就可以全免了。可是玫不同意,她说她欠了我的人情债就不能再欠你的人情债。玫的意思送车是你对公益事业的一片真情,还是用你的名义直接送给养老院。我想想,她的意见是对的。车是你的,当然应该以你的名义送。但是我想为了照顾玫的父亲,你可以提出一些附加条件。总之,这件事要由你决定。”
怡一听,花容顿时失色。这件事真是太伤她的心了。为什么俊想的只有玫呢,难道他忘了我的存在吗?怪不得玫会那样亲呢地倚在他的身上。这时,怡的心绪简直是乱透了。她觉得需要清理一下情绪……
怡快步地走向花园,边走边梳理着长发。这是她的习惯,因为当她的指尖溜过滑滑的头发的时候,她的心随之就出现了冷静的跳动。俊看出了怡的不悦,但他相信怡会做出正确的抉择。他信步在走廊上,并没有追随在怡的身后。
怡慢步来到花园里的紫藤架下。
这是一株老藤,主干弯曲虬遒,藤皮斑驳摺皱。别看它老气横秋,可抽出的枝叶却还是那么苍翠碧绿。枝叶密匝匝地把整个架子铺得像一块蓬松的绿茵。人在架下,只看到粗大的枝条盘绕错落。只有穿过空隙,透过叶儿蝉翼般的薄膜,才能看到被染成了绿色的天空。枝条间倒挂下无数的花串,是紫葡萄了,却又暗送着清香。好几只黄鹂在架上叫着,只听见婉转动人心弦的歌,却看不见一只鸟影。
怡被迷住了。她玉一般的手指停留在秀发上,把青丝分成了好几缕,成了一截点景的栅栏。黄鹂的歌声像一潺流泉,流过怡的心头,理顺了她的心绪……
玫的父亲不就是这棵老藤么?他顽强地活着,他撒下了一片荫凉。我们年轻人,就是老藤的花,就是枝头的黄鹂。我们欢乐地生活在老藤的绿荫里,吮吸他送来的营养,接受他的庇护……但老藤也需要这花园提供的沃土呀,作为晚辈,难道我们就舍不得……其实我不是舍不得一部车,我是舍不得俊的爱呀!……玫是伏在俊的身上……她无依无靠……父亲正在抢救……她本可以接受俊的建议,因为我已经把处置车的权利给了俊呀……我怎么可以食言呢……但玫没有接受,她反而要以我的名义献车……这不是对我的尊重,这不是表明玫跟俊不过是兄妹一样的关系么……我是个姐姐,我还是个厂长……我的思想境界怎么就这样的……我怎么变成了一个粗俗的妒妇呢……我……
怡,转过身来,想赶快回到走廊上。一转身,一双有力的手臂就把她揽进怀里。在俊宽厚的胸前,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俊默默地抚摸着怡的柔软的后背,温暖的手掌触摸着怡露背装上袒露出来的细嫩的肌肤。这儿没有“武装带”的横条的阻隔,像一块平坦的荒原,任凭俊的十指尽情地驰骋。怡觉得自己正依偎在兄长的怀里,聆听着强力的心跳声所掀起的一波波情浪。背带滑下了,挂在手腕弯上。双峰露出来了,直戳俊的心。俊替她提起背带,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托起她的脸,擦去她的泪,说:“走,院长正等着你呢!”怡破涕为笑。她挽着俊向办公室走去,脚步坚实。身后追随着一缕名贵的法国香水的幽香……
几个月的苦心经营,就像牛耕地那样,怡把分厂的各部门和各条生产线都细细地翻了一番。这样她心里就更有了底,加上对国际市场的了解,怡决心尽快地把分厂“吃”下来,让禄福在这里只当股东的份,而没有控制权。
怡首先从时装鞋着手。根据掌握的新潮款式,由她亲手培养的设计师精心设计。她用上自己控制的面料供应商提供的高级面料,一批新款鞋很快就推了出来。怡不但用禄福的经销渠道把新款时装鞋卖到了欧美,而且另辟国内销售网络,乘着提高内需的风,扯起了很高的风帆,打开品牌争夺战。
分厂的销售量一个劲地攀高,可交给总厂的利润却直线下滑。
因为新款高端鞋怡用上了“怡人”的品牌,所以《怡人》牌新款鞋的销售和利润,坤一时还被蒙在鼓里。人们知道,坤与总公司都在分厂安排了眼线,怡的行为怎么就不被发觉呢?其实被安排当眼线的,都是他们主子的亲信。他们才不会到第一线“视察”呢,所以他们只是在“捕风捉影”,根本抓不到真实的把柄。怡是个有心人,俗话说,会偷吃的,就懂得擦嘴。怡怎么擦嘴呢?她以分厂的商业秘密为由,不许手下人把风漏出去。同时对那几个眼线,个个给以甜头,让他们“坐享其成”。她让自己的亲信整天围着他们团团转,尽量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还有俗话是这样说的:“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这些眼线,既手短,又嘴短,他们还能是真正的眼线么?因此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怡的行动并没有被发觉。这么一来,怡的分厂就暗地里相对独立于总厂了。
怡知道不管多么机密,但纸总是包不了火的,总公司总有一天会发觉的。但怡不怕,因为有坤这块“免死牌”。坤之所以同意怡占有分厂的过半数股份,是因为他要满足怡的虚荣心,以达到占有她的目的。如果他控制了怡,这些股份不就是他的吗。既然坤给了她过半的股份,怡就有权决定分厂的生产与经营。但,不论怎么个经营,照理一切都得入帐。一入帐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放到总公司财务的面前,怡就等于白费劲了。为了“包住火”,怡就做了两本帐,把“怡人”的收支情况列入了第二帐户。怡担心一旦东窗事发,她是扭不过法律的。但上了贼船,就要有贼胆,再也不做下贼船的打算。这就是怡还不公开“独立”的原因。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怡的所作所为也将成为坤要挟她的把柄。怡细致地分析了目前的形势,怡认为她与坤当前处于互为犄角的态势。因此怡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接终将要到来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时装鞋的销路就在一个“时”字上。什么时新、什么时髦、什么时式、什么时尚,等等的等等都跟这个“时”字相关。而怡就是在这个“时”字上下工夫的。这使得她生产的时装鞋成为百变美人。不管在国际市场,还是在国内市场,《怡人牌》时装鞋一概是抢手货。可事物总是有两面性,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怡人”一出名,就有许多新客户慕名而来。《怡人牌》时装鞋生产厂商就浮出了水面。这样一来,坤,也就嗅到了一些味道来!这就是怡所没法防范的。但怡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横下一条心,该发生的总该发生,没有什么好后怕的。何况还有坤亲手写下的“免死牌”。
为了给父亲治病,玫欠下了三十多万的债。虽说这笔巨款的债主是俊的父母,并不一定要她偿还。可她却不愿吃白食,再说她与俊非亲非故的,更不用说是恋人还是情人,她凭什么白拿人家的钱呢。因此玫决心要挣钱还债。有什么办法能挣到钱还债呢?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放弃学籍,提前参加工作;二是利用课余时间来个“勤工俭学”。走第一条路,父亲和俊一定不会同意,做不好父亲又会拒绝治疗,那将前功尽弃。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但走这条路就得秘密进行。因为她只能到娱乐场所上晚班,别的单位是不可能收只有晚上才能上班的人。
玫认为自己已经是成人了,不管走哪条路,她都可以独立地做出决定。因此,玫决定到“花花世界夜总会”当侍应生。所谓侍应生是个洋说法,用俗话说,就是“三陪”小姐。玫,这不是自甘堕落吗?不是的,玫自信自己能把握住自己。不是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说法吗?夜总会是个花花绿绿的色巢,要求侍应生都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越暴露越好,越性感越好。夜总会给她们发的“工作服”就是袒胸露背的超短连衣裙。纯洁的玫,刚开始时,着了装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她看着自己露出的大半个乳房,就脸红得过了脖子根。但是不走出去能挣到钱么?当玫闭着眼睛第一次走出大堂以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也就是说她只能暂时地忘却她的羞耻感,让自己麻木起来。这样她就“习惯成自然”了。玫本来就是个美人坯,经这么一打扮,简直成了世界小姐了。玫高贵的气质更是使她的美“如虎添翼”,于是她一下子芳名大噪了。玫当然不会用真名实姓,她给自己起了个艺名——繁繁——取烦烦的谐音。繁繁只是端茶送酒,有时也陪陪客人聊聊天,跳跳舞。繁繁十分慎重挑选客人,那些獐头鼠目、色鬼烟枪、酒瓤舞蚤,她一概不侍侯,尽量地找借口婉言谢绝。但在这样的场所,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所以被摸一下乳,亲一下嘴,揽一次怀,掀一下裙的情况就时有发生。玫也顾不了这些了,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少女身,被揩一些油也就算触了霉,懒得计较了。
玫对自己的“独立”十分的羞愧。她觉得自己不是在挣钱,而是在卖色相。但玫对自己的“独立”也很欣慰。因为玫的收入是很可观的,每晚几百元,算是少的。她掐指一算,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就可以还清债务了。
智终于从鬼门关中闯回来。他的心脏搭桥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现在的他已经成了养老院中最健康的老人了。智非常重视锻炼,每天都要打太极拳,练慢跑。智还特别注重饮食调养。平时他多吃粗食杂粮、蔬菜鱼类。智还看重精神调节。画画速写,把看到的院友的一姿一态都珍藏进他的画夹。听听音乐,有时还把老曲填上新词,抒发人间真情。智还推崇人际交流。他跟院里的医生护士、陪护甚至清洁工都谈得很投契。他的风趣幽默的谈吐让人好感动。他跟院友的交流,更是多种多样,棋逢对手,杀得难解难分。话一投机,聊到海阔天空。闲时一幅画挂在老友桌前。忙时一曲歌唱得院工乐开怀。智是院里的欢乐老头,智是院里艺术“院士”。他越来越结实了,他彻底地与病魔说了“拜拜”。他的脸色红润,头发也开始返青,精力旺盛,情绪饱满。真所谓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了。每当养老院对外开放,智的书画艺术表演就成了不可或缺的节目。许多客人都好羡慕好羡慕呢。
智当然知道自己的医疗费用高得惊人,也知道这是借来的,绝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借债还钱,天经地义。玫要学习,不能让她分心。那么偿还债务,也只有靠自己独立地去承担了。
对于还债,智是乐观的。智很自信,因为他有一支很会挣钱的画笔。只要身体允许,他可以画很多很多的画。在台湾他有很多卖画的经纪人,他能画多少,他们就能卖出多少。在大陆,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知名度。但他认为凭自己的艺术造诣是很快地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只要加入了这个组织,他的艺术水平得到认可,他的知名度就可以提高。大陆的画廊也就可以挂上他的画了。
于是,智在养老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做画室。他的第一个模特当然是玫。智希望星期天玫能到他的画室当他的模特。这真让玫为难了,因为星期天正是夜总会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老板怎么肯让她请假呢!机智的玫,她找来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告以真相,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因此每到星期天,就有好几个同学来到智的画室,说是向老师学习,实为当他的义务模特儿。他们总会找到各种借口,帮玫圆场。有这么多同学为玫的借口“作证”,有这么多漂亮的女生,英俊的男生,智选一个模特儿还有困难吗?
俊也参加了这支还债的队伍。他不想当个依靠遗产生活的人,更何况他现在还无权支配父母亲的财产。他知道,玫要还清债务是不容易的,她要边学习,边打工,这样又苦又累,怎么受得了呢。他要告诉玫,他是不让她去半工半读的。他会竭尽全力地帮助她。他能独立地替玫还清债务。他不会让父母成为舍施老人的慈善家。
俊可以靠什么能力来挣钱呢?他只能靠一张嘴,一支笔。他向教研室多要了许多课,这样就可以拿到可观的课酬。他又收了一些学生,办起了写作班。这一笔收入也很厚。他还开始写小说,写影剧评论,写报纸上的专栏文章。他甚至替人撰写论文。他的这支笔,也给他增添了数字不小的存款。
俊尽量地节省自己的开支。他再也不上酒楼迪巴,连茶艺居也不去了。他埋头爬方格,澄心育艺苗,把手教写作。俊觉得现在这样过活,累是累了点,但很充实,更惬意。
俊成了“守身如玉”的帅哥了。过去以茶酒消愁思,以歌舞却寂寞的他,在学生眼里整个儿变了形象,他成了学生的偶像。这也许是俊的意外收获吧!
俊的“埋头”“澄心”“把手”,就给玫的“三陪”腾出了空间。因为俊根本无暇到玫所在的“花花世界”,也相信玫正在努力地学习书画,悉心地照顾父亲,因而没有时间跟他交往。
俊每天都安排时间跟怡和玫通电话。自然,这两朵“名花”也只是报喜不报忧。俊在很短暂的睡眠时间里,抽出了“一刹那”“一瞬间”,把怡的、玫的喜怒哀乐都“回锅”一遍。也就在这“一刹那”“一瞬间”里,俊感受到了温暖与幸福。也就在这“一刹那”“一瞬间”里,俊获得了“独立”还清债务的动力。俊觉得,他是她们的朋友与哥哥,不管是友情,亲情与爱情都是以后才考虑的事,当前的他只能有一个心思——“埋头”“澄心”“把手”!
独立了,独立了。我们四位主人公都独立了。当他们都谋求独立的时候,想过没有,他们奔走在四条不同的路上,他们会不会“殊途同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