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1 / 2)

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一分也不收。但是命令随行的官员按照四位师徒常穿的衣物各制作两套,鞋袜各做两双,头绳各做两条,外带干粮烘炒,换取了出关的文牒,摆出盛大阵势,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纷纷吹打,送四人离开城池。大约二十里路,先辞别国王,众人再送二十里之后才回转。伏龙寺僧人送了五六十里都不回去。一些想同去西天,一些想修行伺候。行者见众人都不愿回去,于是施展手段,拔下三四十根毛发,吹了口仙气,喊道:“变!”毛发都变成了斑斓的猛虎,拦住前路,咆哮腾跃。众僧人非常恐惧,不敢前进。大圣才牵着师父策马而去。片刻之后,离得很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纷纷喊道:“有恩有义的大爷啊!我们没有缘分,不能得到拯救!”

暂且不说众僧人的哭泣。现在说说师徒四人走上大路,然后收回了毛发,一直向西行去。正是季节易变,早冬残春已至,既不冷也不热,正适宜行路。突然看到一条长岭,岭顶上有一条路。三藏拉住马观望,那岭上长满了荆棘,葛藤缠绕。虽然有道路的痕迹,但左右都是荆刺和棘针。唐僧喊道:“徒弟啊,这条路该怎么走呢?”行者说:“为什么走不得呢?”又说:“师弟啊,路在下面,荆棘在上面,只有蛇和虫能在地上穿行,我们要走的话,连腰都伸不直,我怎么骑马呢?”八戒说:“没关系,等我用钒柴手把钉钯分开荆棘,不仅可以骑马,就是抬轿子也能帮你过去。”三藏说:“你虽然有力量,但是长途艰辛。而且也不知道有多远,如何能付出这么多精力呢?”行者说:“不用商量,等我去看看。”他身子一纵,跳到半空中观察,一眼望去,一片辽阔无边界。

绕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处尽,近观一片绿云茫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葛藤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如布锦,无端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却未见过西方的荆棘之长!

行者看了许久,收敛云头说:“师父,这里前面很远啊!”三藏问:“有多远?”行者说:“一眼望去无边无际,似乎有千里之遥。”三藏大吃一惊:“怎么办才好?”沙僧笑道:“师父不必担心。我们也懂得农耕的,放上一把火,把荆棘烧掉就行了。”八戒说:“别乱说!烧荒地得等十几个月,草木枯萎了才能点火。现在正是茂盛的季节,怎么能烧得着呢!”行者说:“就算点火了,也怕伤到人。”三藏问:“怎么才能通过呢?”八戒笑道:“要通过,就听我的吧。”

这个傻瓜,捻着一个咒语,念着一个咒文,弯下腰身,喊道:“长!”他的身体就变成了二十丈左右的高度;他挥动着钉钯,叫着:“变!”钉钯顿时变成了三十丈长短的杆子;他大步迈开,双手使着钉钯,把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三藏看了非常高兴,立刻策马紧随其后。后面沙僧背着行李,行者用铁棒清开道路。这一天几乎没有停下来,行了一百多里。次日傍晚,看见一片空旷之地,路上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荆棘岭」;下面有两行十四个小字:「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看了,笑道:“等我这只猪添加两句:‘从此八戒能破开,直通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说:“徒弟啊,你辛苦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待明日天亮再走。”八戒说:“师父请勿停留。趁着天色晴朗,我们兴致勃勃,连夜走个痛快!”长老只得跟从他的意思。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不停下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天一夜,天色已经很晚了。前方一片茂密,风中传来竹子的声音,松树的声音。好在前面有一片空地,中间是一座古庙。庙门外有郁郁葱葱的松柏,桃花梅花争艳。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一起观看。只见: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日荒烟锁废丘。

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佩疑闻语,鸟弄馀音似诉愁。

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说:“这地方吉凶不定,不适宜久坐。”沙僧说:“师兄多虑了。像这种荒无人烟之处,也没有怪兽妖魔,又怕它怎样?”话还未说完,突然一阵阴风,庙门后面走出一个老者,戴着角巾,穿着淡色的衣服,手拿拐杖,脚踏草鞋,紧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的鬼使,头上顶着一个盘子面饼,跪下说:“大圣,小神是荆棘岭的土地。知道大圣到此,无法接待,特备了一盘蒸饼,奉给老师父,各自请一餐。这里八百里之内,再没有人家,我们吃点东西充饥吧。”八戒高兴地上前,想要抓起饼子。不知行者早就看出端倪,喝道:“等一下!这家伙不是好人!你是什么土地,来欺骗老孙!看我棍子!”老者见他打来,一个转身,变成一阵阴风,呼地一声,将长老摄走,飘飘荡荡,不知摄到哪里去了。大圣慌乱地追寻,八戒、沙僧都惊慌失色,白马也只是惊吟。三兄弟连着马,都有些犹犹豫豫,远望高张,并没有任何踪迹,前后寻找也没有结果。

接着说,那老者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说:“圣僧不要害怕。我们并不是坏人,乃是荆棘岭十八公之一。今晚风清月明,特意请你过来交流诗词,消遣情怀。”长老这才镇定下来,睁眼仔细观看。果然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起白鹤,时闻青沼鸣青蛙。

更胜天台丹灶,还期华岳明霞。

没什么耕云钓月,这个地方就适合隐逸生活。

坐久之后,内心如海一样宽广,朦胧的月光洒在窗纱上。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亮,只听到有人在谈论,都说:“十八公请到了圣僧。”长老抬头观看,发现三个老者:前一个有着冰霜般的容貌,第二个头发绿色飘逸,第三个虚心谦和且相貌黛色。他们的面貌和服饰都各不相同,都向三藏行礼。长老也回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寿?”十八公笑道:“早已听闻圣僧品德高尚,期待已久,今日幸得相遇。如果不嫌弃我们的寒酸,就请坐下来交谈,显示您的佛门智慧。”三藏躬身道:“请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冰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我则号劲节。”三藏问:“四位仙翁寿命多少?”孤直公道:“我已经经历了一千岁的时光,撑起天地,叶子茂盛如四季春。香枝郁郁如龙蛇状,碎影重重如霜雪的身影。自幼坚刚,能够经受住岁月的考验,从今以后,坚持正直,喜欢修行真道。乌鸦栖息凤凰宿落,非凡之辈,森森身披远离尘俗的氛围。”凌空子笑道:“我经历了一千岁的光阴,自豪地站立于风霜之中,高耸挺拔如灵巧的树枝。在静谧的夜晚有声音,如雨滴落;在晴朗的秋天有影子,如云彩展开。根据已经掌握到的长生之法,接受天命,尤宜不衰老。停留寄身于凤凰之地,非寻常之辈,苍苍爽爽近似仙乡。”拂云叟笑道:“岁月寒冷虚度已经有千秋,我的景象清凉幽绝。不与喧嚣尘世相混,经历了霜雪而保持风流的风姿。七贤共同谈论道,六逸共同歌唱赞美。敲击玉器,敲击金石丝竹非琐琐之辈,本性情性就是游仙。”劲节十八公笑道:“我也已有约一千年寿命,苍然保持贞秀,如来一样如如意。值得怜爱,像雨露滋润万物生长的力量,得到乾坤的造化。万壑之中风烟为我所盛,四时洒落,让我自由行走。翠影笼罩着这里,留住了仙人的客人;博弈之中敲击琴弦,讲述道书之义。”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享有高寿,但劲节翁已经一千多岁了。高寿而得道,容貌清奇,难道不是汉时的‘四皓’吗?”四位老者道:“谢谢称赞!我们并非四皓,而是深山中的‘四操’。敢问圣僧,您多少岁了?”三藏合掌躬身回答道:

“四十年前出生,命运就有灾难。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逃过厄运。

修养心性,专心看经,从不懈怠;

虔诚拜佛,从不敢间断。

如今奉皇上差遣,前来西天,路上遇到仙翁下爱。”

四位老者称赞道:“圣僧从出生时就信奉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正中正有道之上的僧人。我们很幸运能够与您交流,敢请您指教一二禅法,足以满足一生。”长老听了他们的话,毫不畏惧,立即对众人说:

“禅,是静;法,是度。在静中获得度,必须要有悟性。悟觉者,要洗净心念,摆脱尘俗,远离一切妄念。人身难得,人世间难以出生,正法难得遇见:这三者都是非常幸福的。妙道虽然广袤空灵,六根六识都能被抛弃。菩提者,既不生,也不死,没有得有失,空色无边,圣凡俱能放下。寻找真实就像用最原始的工具,觉悟实现就像是佛陀的手段。释放如幻像一样,碾碎涅盘。必须要在觉悟中觉悟,一点灵光完全保护。敞开火焰照耀娑婆世界,法界显现。至于更深微妙的修行,一定要坚守住,玄关口向谁解说人的救度?我修炼的是大觉禅宗,有缘有心志才能觉悟。”

四位老者侧耳聆听,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的觉悟真是禅机的体现!”

拂云叟道:“禅虽然是静,法虽然是度,却需要性情坚定,心诚意正。总的来说,都是追求大觉真人,最终体悟无生之道。我们之间的玄奥是大不相同的。”三藏说:“道是非常的,体悟和运用合一,为什么会不同?”拂云叟笑着说:

“我们生来坚实,在体用方面与你不同。感受天地的滋养,接受雨露的滋润。傲笑风霜,耗尽日月。一片叶子不凋零,千枝节操。似乎这些话并不冲虚。你执着于梵语。道本应安在中国,却来寻求验证于西方。白白浪费了草鞋,却不知道追寻什么。剖开心肝剜去石狮子,彻底涂抹野狐涎至骨髓。忘记了本源而参禅,妄求佛果,都像我荆棘岭的葛藤谜语,含糊不清的言辞。这样的君子,如何引领?这样的规模,怎能传授?必须要检点自己的目标,静下心来自有未来。没有底的竹篮汲水,无根的铁树开花。灵宝峰上脚踏实地,归来雅会在龙华寺。”

三藏听了,叩头道谢。十八公伸手扶起他。孤直公拉起他。凌空子哈哈笑着说:“拂云的话明显泄露了。圣僧请起来,不要全然相信。我们利用这个月明,原本不是来讨论修行的,反而自由吟咏,放荡胸怀。”拂云叟笑着指着石屋道:“如果想吟咏,可以进小庵喝茶,怎样?”

长老真的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写着三个大字:“木仙庵”。于是一同进入,重新坐下。忽然看见那赤身的鬼使,捧着一盘茯苓膏,端上了五碗香汤。四位老者请唐僧先品尝,三藏感到惊疑,不敢贸然吃。那四个老者一起享用,唐僧才吃了两块,饮了一碗香汤,剩下的收走了。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里面灿烂光彩,如同月下:

水从石边流出,香气从花中飘来。

满座清幽雅致,完全没有一丝尘埃。

长老见到这个仙境,觉得心里得意,情感开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诗:“禅心如明月,澄净无一丝尘。”

劲节老者笑着即时对联道:“诗兴如苍穹,更新即新青。”

孤直公道:“好句甚是绮丽。”

凌空子道:“佳作无须珍贵。”

拂云叟道:“六朝文学一扫进繁华,四始重审雅颂。”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言,胡乱说了几句,实在是班门弄斧。刚才听到列仙的话,清新飘逸,真是诗人啊。”劲节老者道:“圣僧不必再闲谈了。出家人要始终一贯。既有起句,为何没有结句呢?希望能够完成。”三藏道:“弟子能力有限,还是麻烦十八公来结尾吧,那将会是妙不可言。”劲节道:“你真是太仁慈了!你起的句子,怎么能不完整呢?吝啬珍宝,不是正道。”三藏只好继续后面的两句诗:

“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真懂得诗味,所以一直在咀嚼。为何不再起一篇呢?”十八公也慷慨地说:“我就顶起吧:

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道:“我也顶前面的两句:

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忻怜福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