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丁一声咆哮,身后已经崩开的爪子重新立起,刺入了无月明的身体。
无月明一口血吐在了季丁脸上,但嘴仍旧没停,“我们本是兄弟,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明明我们才应该更亲近的,比山上那些人更亲,可现在呢?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从药园出来后,光明正大地来见我,我会不接受你吗?你可是我弟弟啊。”
“我会把你介绍给山上那些人,如果他们接受你,咱们就一起留在山上,如果他们不接受你,咱们哥俩就出去,西边的山那么多,总有容下咱们的地方。可你呢?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了山上那些人,你说没人接受你,可你有没有接受过别人呢?”
季丁眼中的火焰似乎弱了些,掐着无月明脖子的手也松了松,“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无月明微笑起来,伸出手来摸了摸季丁的头,还有他额头中央那个竖起的角,“我觉得,决定我们成为什么人的,不是我们的出身,而是我们的选择。”
季丁顿了顿,说道:“你为什么还不用?”
“用什么?”
季丁没有说话,而是瞟了一眼西边天空里那几道贯穿天地的青色光柱。
无月明笑笑,歪歪头,看向了身后。
他刚刚清出的那一大片空地在二人的战斗之中已经被围上来的睚眦填满,乌压压的兽潮离他们二人已经不远了,也正因为这次成功的调虎离山之计,大阵里的光点得以脱身,全部汇聚到了中央的光柱里,那光柱也终于连上了天上的黄云,然后像是一瞬间没了力气一般,暗淡下来,翻滚的黄云也逐渐缩小起来。
华胥西苑里真的只剩下无月明和季丁两个人,还有剩下的那几百头睚眦了。
“还没轮到那个,我还有……”无月明笑着说道,但最后那几个字却是嘟囔出来的,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到。
“还有什么?”季丁拉近了无月明的脸。
无月明凑近了季丁的耳朵,轻声说道:“我说,我还有无双。”
话音刚毕,无月明双指做剑,指在了季丁胸口上,随后他身上所有的血飞了起来,凝成一把血刃洞穿了季丁的胸膛。
血刃重新化作血珠钻进了季丁胸口的大洞里,腐蚀着季丁的血肉,他无力地跪倒在地,无月明也从他手里掉了下来,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刚刚说话时攒的力气再次消磨殆尽。
比紫水强烈百倍的效果让季丁全身痉挛,从胸口的大洞可以看到他那颗又大了数倍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但很明显这颗心脏已经超负荷太久,就算今夜季丁不死,也撑不了多久。
注意到这一点的无月明倒在地上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又赌对了。
这一年时间里,这场战斗在他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他不是孟还乡,算不出因果,但他可以一遍遍的演练,将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到,包括季丁的目的本就是和他同归于尽这一点。
谁让季丁是他弟弟呢,两个人想的都一样,从决定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没想着再活着离开。
从战局里消失了有一会儿的睚眦终于围了上来,这些今天没吃到东西的睚眦饥肠辘辘,此刻这里刚好有两个动弹不得的东西,自然是毫不客气,张开血盆大口就咬了上来。
无月明的肉里流着帝江的血,吃起来辣嘴巴,这些睚眦多是尝一口就走,但是睚眦实在太多,每一个都要过来尝一口,无月明也就被拖着来回晃悠。
季丁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他身上虽然沾满了无月明的血,但里面却没有,就算跪着也依旧高大的身子上登时挂满了睚眦。
无月明挣扎着将手放在了胸前,慢悠悠地掐起了法诀,他的计划里还有最后一步,就是将这些剩下的睚眦一并带走,不留一个活口。
孟还乡教过无月明,如果想要做成一件事,不仅要把方方面面都算进来,也要把每个人都算进来,这里的每个人也包括自己。
睚眦要留在这里给墓山上的那些人陪葬,一头也不能出去,无月明算少半只,季丁算多半只,两个人加起来算一只,所以他们两个也不能出去。
点点青芒从无月明胸口亮起,照亮了这无尽的夜,可突然有一道更亮的光盖过了无月明做英雄的梦,只是这光有些歪歪扭扭,废了老大劲才落到兽潮的正中央,掀飞了不少睚眦。
无月明突然感觉身上好像没有新的疼痛传来,好像睚眦都停下了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就在他正纳闷如果睚眦跑了,他这照夜清到底是放还是不放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包住他放在胸前的手。
灰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了熟悉的八字胡和一顶瓜皮帽,还有一张微笑着的脸。
“这种事情还是让我来吧。”那人用沉稳的声音缓缓说道。
“沈掌柜?”无月明颇为震惊,自那夜一别,沈精明就再未出现在剑门关,城里也没了消息,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实在太爱我娘子,这几年便寸步不离的在家陪她,到了现在才过来,实在是抱歉,”沈精明看出了无月明眼中的疑问解释道,“你放心,我已经把她送出去了,她那么好,一定能改嫁到好人家的。”
“你为什么要来?跟着嫂子出去多好。”无月明生气地怒斥道。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素梨人有规矩,老人得死在新人前头,我沈精明虽然精明,但也不能坏了传下来的规矩。”沈精明拍拍无月明的手,让他安心。
“再说了,我沈精明也想当一回英雄,李秀才都有胆子守墓山,我沈精明可不能比他差了,不然去了那边,他们会笑话我的。你都做了那么多次英雄了,这次的机会就留给我吧。”沈精明说罢就大踏步地走到了无月明和季丁的中间。
此刻季丁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但他当真是条汉子,变成这副模样仍旧一息尚在,仍旧一声未吭。
沈精明没见过季丁,但他知道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他要找得人。
被推开的睚眦又性高彩烈地扑了上来,刚刚那两个吃起来都有些难以下咽,现在来了个可口了,它们怎么能不开心?
通红的血丝充满了沈精明的眼睛,若是眼神也能杀人,沈精明绝对是华胥西苑历史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他将双手放于胸前,熟练地结起了印。
沈精明果然精明了一辈子,这几个在这些年里不知练习过多少次的法印此刻使出来和那些世外高人没什么区别,若是老天爷肯给他半点天分,他一定不会比任何人差。
青芒在沈精明胸口绽开,他眼中饱含的泪水终于落下,撕心裂肺的吼出了一句不是“照夜清”的话。
“你还我小武命来!”
冲天的光柱在瞬间炸开,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耀眼的光又一次照亮了天上的云,随后方圆一里的光环出现在光柱周围,重重落下,一次,两次,三次。
待尘埃落去,华胥西苑没了动静,也不会再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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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灰色的眼睛缓缓张开,在这连绵的黑暗里,像是两盏灯笼。
帝江的骸骨又一次救了无月明的命。
恐怕没有人能说明白他现在到底是人,是睚眦,是帝江,还是什么其它怪东西,但一定不只是睚眦,因为专门针对睚眦创造出来的照夜清没能要了他的命。
无月明记得自己这双眼睛曾经看到过山,看到过水,看到过云,看到过太阳,看到过绝美的星辰,看到过许许多多的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活着活着,除了这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仅有几柱青光的黑暗里传了很远,很远。
他不由的想起李秀才教过他的一句诗。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