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纠缠得林之孝家的实在没办法了,林之孝家的就说:“你们这两个糊涂东西!放着现成的门路不走,在这儿缠着我有什么用。你姐姐不是给那边太太做陪房费大娘的儿子当媳妇了吗?你赶紧过去找你姐姐,让你亲家娘跟太太说一说,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的!”这一下提醒了其中一个丫头,可另一个还在苦苦哀求。林之孝家的啐了一口,说:“你这糊涂东西!你姐姐过去一说,肯定就没事儿了。哪有只放了你妈,却只打你妈的道理。”说完,林之孝家的就上车走了。 那个被提醒的小丫头果然跑过去,把这事儿告诉了她姐姐,她姐姐又跟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本是邢夫人的陪房,早些年也风光过一阵子,可后来因为贾母不太待见邢夫人,连带她们这些人也没了往日的威风。贾政这边有些有头有脸的人,邢夫人那边的人个个都眼红得很。
这费婆子仗着自己是邢夫人的陪房,又上了年纪,平日里经常喝点酒,喝完酒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发泄心中的不满。如今贾母办寿这么大的事儿,她看着别人在那儿忙里忙外、出尽风头,心里早就不痛快了,经常指桑骂槐、说些闲言碎语。贾政这边的人也懒得跟她计较。现在听说周瑞家的把她亲家捆了,她更是火冒三丈,借着酒劲,指着和宁国府相隔的墙大骂了一顿,然后就跑去找邢夫人,说她亲家根本没犯什么错,“不过是跟宁国府大奶奶的小丫头拌了两句嘴,周瑞家的就挑唆二奶奶把她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天还要打她。求太太——我那亲家娘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子了——跟二奶奶说一声,饶了她这一回吧。”
邢夫人自从上次为了要鸳鸯的事儿,在贾母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又发现贾母对她越来越冷淡,而凤姐的风头却越来越盛,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而且前几天南安太妃来的时候,想见贾府的小姐们,贾母只让探春出来,迎春就跟不存在似的,邢夫人心里更是怨愤难平,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发泄。再加上身边这些小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她们心里嫉妒、怨恨却又不敢明着来,就背地里造谣生事,挑拨主子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只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渐地就开始说凤姐的坏话,说“凤姐就知道哄着老太太开心,好自己作威作福,管着琏二爷,还在二太太面前挑拨离间,根本不把这边的正经太太放在眼里”。后来又跑到王夫人那儿告状,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在背后捣鬼”。邢夫人就算再怎么心硬,毕竟是个女人,听了这些话,心里也难免生了嫌隙,对凤姐厌恶到了极点。
今天听了费婆子这一番话,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邢夫人见过贾母后,贾府的族人都到齐了,大家坐好准备开席看戏。贾母心情不错,又看到今天来的都是自家的子侄辈,没有什么远亲,就穿着便服、以平常的装扮出来,在堂上接受众人的行礼。堂中单独摆着一张榻,上面引枕、靠背、脚踏一应俱全,贾母歪在榻上。榻的前后左右,放着清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姐妹围绕在周围。贾之母带着女儿喜鸾,贾琼之母带着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有二十来个。
贾母一眼就看中了喜鸾和四姐儿,觉得她们长得漂亮,说话做事也和别人不一样,心里很是喜欢,就叫她俩也到榻前,和自己同坐。宝玉则在榻前,蹲在贾母脚边,给她捶腿。
宴会开始,座位依次排开。首席坐着薛姨妈,她下边两溜座位,按照家族房头辈数依次排列。帘外的两廊则是族中的男客,他们也依照顺序就座。先是女客们一批一批地上前行礼,随后才是男客们行礼。贾母慵懒地歪在榻上,只是让人传话说“免了吧”,很快,众人的行礼就都结束了。
接着,赖大等人带领着众家人,从仪门一直跪到大厅上,磕完头后,又轮到众家下的媳妇们行礼,再之后是各房的丫鬟,这行礼的过程足足闹腾了有两三顿饭的时间那么久。行礼结束后,有人抬了许多雀笼过来,在当院中将笼中的鸟儿放生。贾赦等人焚烧了天地寿星纸后,这才开始唱戏、饮酒。直到演完了中台的戏,贾母才进房休息,她让众人随意活动,还特意吩咐凤姐儿把喜鸾和四姐儿留下来玩两天再回家。凤姐儿出来后就跟她们的母亲说了,她们的母亲平日里都承蒙凤姐儿的照顾,自然求之不得,喜鸾和四姐儿自己也乐意在园子里玩耍,于是到了晚上便没有回家。
一直到晚间宴席散场,邢夫人当着许多人的面,满脸堆笑地向凤姐求情说:“我听说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了,还打发周管家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道她们犯了什么罪。按理说我不该来求情,可我想着老太太这好日子,大家都在发狠地舍钱舍米,救济穷人、照顾老人,咱们家可不能先折腾起老人家来。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就放了她们吧。”说完,邢夫人便上了车离开了。 凤姐听了邢夫人这番话,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羞又气,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憋得满脸通红。她回头强笑着对赖大家的等人说:“这是说的哪里话。昨天是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宁国府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才把人交给她处置,并不是因为得罪了我。
也不知道是谁的消息这么灵通。”王夫人便问发生了什么事,凤姐儿就把昨天的事情笑着说了一遍。尤氏也笑着说:“连我都不知道这事儿,你确实有点多事了。”凤姐儿解释道:“我是为了顾全你的面子,所以等你发落,这不过是个礼数。就好比我在你那里,要是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也会把人送过来让我处置。不管他是什么好奴才,都不能坏了这个礼数。也不知道是谁跑去献殷勤,把这事儿当成一件大事来说。”
王夫人说:“你太太说的对。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多虚礼。老太太的寿辰才是最重要的,放了她们吧。”说着,王夫人回头就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越想越觉得又气又愧,不禁心灰意冷,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赌气回到房里哭泣,还不想让人察觉。偏偏这个时候贾母打发琥珀来叫她,让她立刻去回话。琥珀看到凤姐的样子,很是诧异,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那边正急着等你呢。”凤姐听了,赶忙擦干眼泪,洗了脸,重新上了妆,这才和琥珀一起过去。 贾母见到凤姐,便问道:“前儿那些来送礼的人家,一共有几家送了围屏?”凤姐儿回答说:“一共有十六家送了围屏,其中十二架是大的,四架是小的炕屏。
里面只有江南甄家送的一架大屏,有十二扇,是大红缎子缂丝的‘满床笏’,另一面是泥金的‘百寿图’,这是最好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送的一架玻璃围屏也还不错。”贾母说:“既然这样,这两架就别动了,好好收着,我有用,要送人的。”凤姐儿答应了下来。 这时,鸳鸯忽然走到凤姐儿面前,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引得贾母问道:“你不认识她了?一直看什么呢。”鸳鸯笑着说:“怎么她的眼睛肿肿的,我觉得奇怪,所以就多看看。”贾母听了,便让凤姐儿走近些,自己也眯着眼仔细看。凤姐儿笑着解释说:“刚才觉得眼睛一阵痒痒,揉了揉就肿了些。”鸳鸯笑着打趣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吧?”凤姐儿说:“谁敢给我气受呀,就算受了气,老太太这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贾母说:“这就对了。我正要吃晚饭,你就在这儿伺候我吃,我吃完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一起吃了。你们两个在这儿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也算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过了,如今也让你们拣拣,省得说我偏心。” 说话间,先摆上了一桌素菜,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才摆上荤菜,贾母吃完后,把剩下的饭菜抬到了外间。尤氏和凤姐儿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人把喜鸾和四姐儿也叫来,让她们跟着尤氏和凤姐儿一起吃。吃完后,众人洗了手,点上香,有人捧过来一升豆子。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大家一个一个地把豆子拣到一个簸箩里,每拣一个,就念一声佛。这些豆子明天煮熟了,会让人拿到十字街去结寿缘。
贾母歪在一旁,听着两个姑子说着一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就听琥珀说了凤姐儿哭泣的事,又和平儿打听清楚了事情的缘由。晚上人都散了之后,她便向贾母回禀说:“二奶奶还在哭呢,那边大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让二奶奶没了面子。”贾母便问是怎么回事,鸳鸯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贾母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的地方,难道因为我的生日,就任由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吗?这是大太太平日里心里有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天借着这件事来发作,明摆着是当着众人的面给凤儿难堪。”正说着,只见宝琴等人进来了,贾母便不再说了。 贾母问宝琴:“你从哪里来呀?”宝琴回答说:“我在园子里林姐姐屋里和大家说话呢。”
贾母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唤来一个老婆子,嘱咐她说:“你到园子里各处女人们跟前都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家里穷,但和咱们家的姑娘们是一样的,大家都要多照看、多上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说不定没把她两个放在眼里。
要是有人敢小看她们,让我知道了,我可不答应。”老婆子答应着正要走,鸳鸯说:“还是我去吧。她们哪里会听她的话。”说完,鸳鸯就径直往园子走去。
鸳鸯先到了稻香村,发现李纨和尤氏都不在这儿。她向丫鬟们打听,丫鬟们说:“她们都在三姑娘探春那里呢。”于是鸳鸯又转身前往晓翠堂,果然看到园子里的众人都在那儿有说有笑。大家见鸳鸯来了,都笑着问:“你这时候又跑过来做什么呀?”还热情地招呼她坐下。鸳鸯笑着回应:“难道不许我也来逛逛吗?”接着,她就把贾母嘱咐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李纨赶忙站起身来认真听着,听完后,马上派人把各处的头儿叫了一个来,让他们把贾母的意思传达给大家,具体传达的过程就暂且不提了。
在这儿,尤氏笑着说:“老太太可真是想得周到,说实在的,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人,就算捆上十个,也比不上老太太心思细腻。”李纨也说道:“凤丫头靠着她那股子鬼聪明劲儿,倒还能跟得上老太太的想法,我们可就不行了。”鸳鸯说:“哎呀,可别再提凤丫头了,她也挺可怜的。这几年虽然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没出过什么差错,可暗地里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总的来说,做人可真难啊!要是太老实了,没有一点随机应变的本事,公婆会嫌弃太老实,家里人也不会怕你;可要是有点机灵劲儿,又难免会顾此失彼,得罪一些人。
如今咱们家里更是这样,新出来的那些底下的奴才辈的奶奶们,一个个心高气傲,不知道天高地厚,稍微有点不如意,不是在背地里说人坏话,就是在中间挑拨离间。我是怕老太太生气,所以一点都没敢说。不然我要是说出来,大家都别想过太平日子了。这可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爱宝玉,有人在背地里发发牢骚也就罢了,毕竟是偏心。可如今老太太偏爱三姑娘你,我听着都觉得不太好。这事儿可笑不可笑?”探春笑着说:“糊涂人太多了,哪里计较得过来那么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人口少,虽然生活贫寒些,可一家人欢天喜地的,过得挺开心。
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人多嘴杂,外面的人看着我们这些千金小姐,觉得我们不知道有多快乐,可实际上我们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烦恼,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宝玉说:“谁都像三妹妹你这么多心。我常常劝你,别去听那些俗话,也别去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安稳稳地享受富贵就好。不像我们,没你这清福,只能在尘世中瞎闹。”尤氏说:“谁都能像你这样,真是没心没肺的,只知道和姊妹们一起玩耍,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再过几年,估计还是这副样子,一点都不为以后的事情考虑。”
宝玉笑着说:“我能和姊妹们多相处一天是一天,死了也就算了,管什么以后的事。” 李纨等人都笑着说:“你这又开始胡说了。就算你没出息,打算在这里终老,可难道你的姊妹们都不出嫁吗?”尤氏也笑着说:“怪不得人家都说他白长了一副男儿身,到底是又傻又呆。”宝玉笑着说:“世事无常,谁知道谁生谁死呢。说不定我今天或者明天,今年或者明年就死了,要是那样,我也算是这辈子遂了心愿了。”大家还没等他说完,就赶紧说:“你可又犯疯病了,别和他说话了。跟他说话,不是听到傻话,就是听到疯话。”喜鸾笑着说:“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的姐姐们都出嫁了,老太太和太太肯定会觉得寂寞,到时候我来陪你作伴儿。”
李纨和尤氏等人都笑着说:“姑娘可别再说傻话了,难道你就不出嫁吗?这话哄谁呢。”说得喜鸾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这时已经是起更时分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这些事情就暂且不提了。 再说鸳鸯,她径直往回走,刚到园门前,就看见角门虚掩着,还没有上闩。此时园子里没有人来往,只有值班房内的灯光隐隐约约地透出来,天空中挂着一弯淡淡的月亮。鸳鸯身边没有同伴,也没有提灯笼,她一个人脚步轻轻地走着,所以值班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偏偏这时候她想要小解,于是她离开甬路,寻找有小草的地方,走到了一处湖山石后面、大桂树的树阴下。她刚转过石头,就听到一阵衣衫的响动声,吓了一大跳。她定睛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在那里,看到她来了,就想往石后和树丛里躲藏。
鸳鸯眼神敏锐,借着月色,认出其中一个穿着红裙子、梳着鬅头、身材高大丰壮的人,正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还以为司棋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在这里方便,看到自己来了,故意躲藏起来吓唬她,于是就笑着喊道:“司棋,你再不出来,吓到我了,我可就喊人了,把你当贼抓起来。都这么大的丫头了,没个白天黑夜的,就知道玩个没完。” 这本来只是鸳鸯的一句玩笑话,想让司棋出来。可谁知司棋做贼心虚,以为鸳鸯已经看到了她的丑事,生怕鸳鸯叫喊起来,让大家都知道了,那可就更不好了。
而且平日里鸳鸯和她关系亲近,和别人不一样,于是司棋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双膝跪地,说道:“好姐姐,千万可别嚷!”鸳鸯反倒被弄得莫名其妙,赶忙拉她起来,笑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司棋满脸通红,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刚才看到的另一个人影,恍惚像是个小厮,心里便猜出了八九分,自己也羞得面红耳赤,同时又感到有些害怕。她定了定神,赶忙小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司棋又跪了下来,说道:“是我的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说:“真是要命,真是要命。”司棋又回头小声说:“你别藏着了,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个小厮听了,只好也从树后爬出来,不停地磕头。 鸳鸯急忙想要转身离开,司棋拉住她苦苦哀求,哭着说:“我们的性命可都在姐姐你身上了,只求姐姐救我们一命!”
鸳鸯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把角门上锁吧。”鸳鸯正被司棋拉住,脱不了身,听到这话,赶忙接口道:“我在这里有事,先别锁门,我马上就出来。”司棋听了,只好松开手,让鸳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