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2 / 2)

两人正说着话,悠扬的笛韵缓缓传来。黛玉笑着说:“今天老太太和太太心情好,这笛子吹得真有意思,倒给咱们增添了不少兴致。咱俩都喜欢五言诗,那就还是作五言排律吧。”湘云问道:“那限定用什么韵呢?”黛玉笑着提议:“咱们来数这个栏杆的直棍,从这头数到那头。数到第几根,就用第几韵。

要是有十六根,那就从‘一先’韵开始。这办法挺新鲜吧?”湘云笑道:“这倒确实别致。”于是两人站起身来,从栏杆这头数到那头,一共只有十三根。湘云说:“偏偏又是‘十三元’韵了。这个韵部的字比较少,作排律只怕很难押韵,写起来会有些牵强。没办法,你先起一句吧。”黛玉笑道:“那咱们就试试,看看谁更厉害,只是可惜没有纸和笔来记录。”湘云说:“没关系,明天再写。咱们这点聪明劲儿还是有的。”

黛玉说:“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吧。”于是念道:“三五中秋夕,”湘云思索了一会儿,对道:“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笑着接道:“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湘云笑道:“你这句‘几处狂飞盏’挺有意思的,我可得好好对一句。”想了一会儿,笑着念道:“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黛玉评价道:“你对得比我的好。不过下一句又用了熟语,得再用点心思,想出更好的才行。”

湘云说:“诗的篇幅长,韵又险,得先铺垫一些内容。就算有好句子,也先留到后面。”黛玉笑道:“要是到后面你拿不出好句子,看你羞不羞。”接着联道:“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湘云笑道:“这句不太好,你这是自己编的,用些俗事来为难我。”黛玉笑道:“说你没读过书吧。

吃饼可是有典故的,你去看看《唐书》《唐志》再来反驳我。” 湘云笑道:“这可难不倒我,我也有了。”于是联道:“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黛玉笑道:“‘分瓜’这个说法可真是你自己编的吧。”湘云笑道:“明天咱们一起查查看,现在先别耽误时间。”黛玉笑道:“话虽如此,下一句也不太好,没必要又用‘玉桂’‘金兰’这些老套的字眼来敷衍。”接着联道:“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湘云笑道:“‘金萱’这两个字让你捡了个便宜,省了不少力气。

这么现成的韵被你用了,不过你也没必要替他们歌功颂德。而且下一句你也是在敷衍。”黛玉笑道:“你要是不用‘玉桂’,我怎么会用‘金萱’来对呢?作诗总得铺陈些华丽的辞藻,才符合眼前的情景。”湘云只好又联道:“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这句下得好,不过要对起来可有点难。”

思索了一会儿,联道:“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湘云笑道:“‘三宣’用得有趣,把俗语变得文雅了。只是下一句又提到骰子了。”没办法,只好联道:“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黛玉笑道:“对得不错。可下一句又开始敷衍了,尽用些风月之类的词来凑数。”湘云说:“毕竟还没写到月亮呢,得稍微点缀一下,才不会跑题。”黛玉说:“先这样吧,明天再仔细琢磨。”接着联道:“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湘云说:“老说别人干什么,不如说说咱们自己。”于是联道:“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黛玉说:“这句可以写咱们自己了。”

接着联道:“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湘云说:“差不多了。”于是联道:“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黛玉说:“到这时候,可越来越难了。”接着联道:“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湘云笑道:“这句可怎么押韵啊,让我想想。”于是起身背着手,想了一会儿,笑道:“有了,还好想出了一个字,差点就输了。”接着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忍不住起身叫好,说:“你这个鬼灵精,果然藏了好句子。

这时候才用‘棔’字,亏你想得出来。”湘云说:“幸好昨天看《历朝文选》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字,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树,还想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现在俗名叫明开夜合的树。我不太相信,到底还是查了一下,果然没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还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这儿确实很恰当,还不错。只是‘秋湍’这句你想得真妙。就这一句,其他的都可以不算了。我也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肯定比不上你这句了。”思索了一会儿,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湘云说:“这句对得也还行。只是下一句你又开始敷衍了,不过好在是景中含情,不是单纯用‘宝婺’来凑数。”接着联道:“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黛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缓缓念道:“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湘云也望着月亮点了点头,联道:“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黛玉笑道:“又用了比兴的手法。”接着联道:“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湘云正准备联下一句时,黛玉指着池中的黑影让湘云看,说:“你看那河里好像有个人在黑影里,不会是个鬼吧?”湘云笑道:“怎么又疑神疑鬼了。我可不怕鬼,看我打它一下。”于是弯腰捡起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扔去,只听水声响动,一个大圆圈在水中扩散开来,将月影荡散又聚拢了好几次。

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飞起一只白鹤,径直往藕香榭飞去。黛玉笑道:“原来是只白鹤,我一下子没想到,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只鹤来得正好,帮了我的忙。”接着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听了,又是叫好,又是跺脚,说:“太厉害了,这只鹤可真是帮了大忙!这句比‘秋湍’那句还要妙,我该对什么才好呢?‘影’字只有一个‘魂’字能对,而且‘寒塘渡鹤’多么自然、多么现成,又有景又新鲜,我都想放弃了。”湘云笑道:“再仔细想想肯定能想出,要是实在想不出来,明天再联也可以。”

黛玉只是望着天,不理她,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别得意,我也有了,你听听。”于是对道:“冷月葬诗魂。”湘云拍手称赞道:“果然好极了!除了这句,别的都对不上。‘葬诗魂’这三个字太妙了!”接着又感叹道:“诗确实写得新奇,只是有些太颓丧了。你现在还病着,不应该写这么清奇诡异的句子。”黛玉笑道:“不这么写,怎么能压倒你呢。下一句我还没想好,刚才都把心思用在这句上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栏杆外的山石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笑着说:“好诗,好诗,确实太悲凉了。不用再往下联了,如果后面还是这样,反而会显得这两句不突出,还会觉得堆砌、牵强。”两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妙玉。

黛玉和湘云两人都十分诧异,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呀?”妙玉微笑着说:“我听到你们在赏月,笛子又吹得那么动听,就也出来欣赏这清澈的池水和皎洁的明月。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忽然听到你们俩在联诗,觉得那诗句清雅得不同寻常,所以就停下来听了。只是刚才我听到你们联的诗里,有几句虽然写得很好,可就是太过颓败凄凉了。这也和人的气数有关,所以我就出来打断你们。现在老太太他们早就散了,园子里的人想必都已经睡熟了,你们俩的丫头还不知道在哪里找你们呢。你们难道不觉得冷吗?快跟我来,到我那里去喝杯茶,说不定喝完茶天就亮了。”黛玉笑着说:“谁能想到都这么晚了。” 于是,三个人一起到了栊翠庵。只见佛龛里的烛火还泛着青色,香炉里的香还没有燃尽。

几个老嬷嬷都已经睡着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低着头打瞌睡。妙玉把她叫醒,让她现去煮茶。这时,忽然听到敲门声,小丫鬟赶忙去开门查看,原来是紫鹃、翠缕和几个老嬷嬷来找黛玉和湘云。她们进来后,看到两人正在喝茶,便都笑着说:“可让我们好找,整个园子都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过了。最后到山坡底下的小亭子里找的时候,碰巧那里守夜的人刚睡醒。我们问他们,他们说刚才亭子外头的棚子下有两个人在说话,后来又多了一个人,还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了。我们就猜是在这里了。”

妙玉赶忙让小丫鬟把她们带到另一边去坐着休息、喝茶。自己则拿来笔、砚、纸、墨,让黛玉和湘云把刚才联的诗念出来,然后从头写了下来。 黛玉见妙玉今天心情格外好,就笑着说:“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过。要不是看你这么开心,我都不敢冒昧地向你请教,你看我们写的这些诗还能指点一下吗?要是实在不行,就把它烧了;要是还有修改的余地,就请你帮忙改改。”妙玉笑着说:“我也不敢随便评论夸奖。只是你们才写了二十二韵。我觉得你们已经写出了不少精妙的句子,要是再继续往下联,恐怕后面就会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本想接着往下写,又怕写得不好,有辱你们的诗。”黛玉从来没见过妙玉作诗,今天看她这么高兴,连忙说:“要是真能接着写,我们写得虽然不好,有你的诗带着,也会增色不少。”妙玉说:“现在收尾的话,还是应该回归到事情的本来面目。要是一味地抛开真情实事,去追求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来就失去了咱们闺阁女子的风格,二来也和题目没什么关系了。”黛玉和湘云都觉得她说得很对。 妙玉于是提起笔,一下子就写完了,然后递给她们俩,说:“别见笑。依我看,必须这样写,才能把整首诗的意境翻转过来,虽然前面有一些凄凉的句子,也没什么大碍了。”两人接过来看,只见妙玉续写的是: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最后写着:《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和湘云看了之后,都赞赏不已,说:“看来我们天天都在舍近求远。眼前就有你这样的诗仙,我们却天天只是空谈作诗。”妙玉笑着说:“明天再把诗润色一下。现在估计天也快亮了,还是得休息休息才行。”黛玉和湘云听了,便起身告辞,带着丫鬟离开了。妙玉把她们送到门外,看着她们走远了,才关上门回到庵里,这里暂且不提。 这边翠缕对湘云说:“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去睡觉呢。现在咱们是去那里好,还是怎么办?”湘云笑着说:“你顺路去告诉她们,让她们先睡吧。我要是去了,难免会惊动生病的人,不如就去林姑娘那里,和她聊上半夜。”

说着,大家就来到了潇湘馆,里面已经有一半的人睡着了。两人进去后,开始卸妆、宽衣,洗漱完毕,才上床准备休息。紫鹃放下薄纱帐子,移开油灯,关上门出去了。 谁知道湘云有认床的毛病,虽然躺在枕头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人,今天又错过了困意来袭的时间,自然也是睡不着。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黛玉问道:“你怎么还没睡着呀?”湘云微笑着说:“我认床,而且走了这么久,现在也没了困意,只能躺着了。

你怎么也睡不着呢?”黛玉叹了口气说:“我睡不着也不是今天才这样,大概一年当中,总共也就只有十夜能睡个好觉。”湘云说:“这都是你生病的缘故,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