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顺着他的脖颈与锁骨向下滑,似乎在找什么,然后停住了。
林羡安静地看着,纹丝未动。
“看什么?”
吕雪途沉默了一会儿,她埋在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小半边脸来,她想了想,说,“...有没有上次我看的那个?”
“哪个?”林羡眯了一下眼睛。
“唔,就是,被你关掉的,被你说不健康的,那个。”
吕雪途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她的脸转开,耳朵贴着他的心脏。她可以听见他平缓的心跳,还有梦境中,那种怪异的心潮声音。
他们好像在融合。他身体的节奏在她的心灵中激起回响,没有任何外界的干扰,他们经历着同一表象,同一梦境,同一瞬间,同一言词...吕雪途不说一句话,为音乐般的心跳所萦绕,她好像看见蝴蝶在拍动金色翅膀,美丽少女的眼睛重新出现,像一枚永恒行星,流淌在蓝色里,闪耀生命的旋律...
“睡觉吧。”林羡说。
“啊?”她慢慢地眨了眨眼,“我们一起睡。”
“不要。”
林羡还是把她抱到了鲜花沙发上。黑树的树枝上开了小花,很清香,在这里可以看见夜空。星星挂在巨大的幕布上,幕布的后面或许是光,有调皮的生灵在夜空这块幕布上戳了很多很多小洞,于是光亮漏出来,就出现星星了。
他们听火炉缓缓燃烧,很惬意。
林羡打开了电视,不过他没有播放吕雪途说的那部肥皂剧,而是另一个爱情片。
他怀疑吕雪途只是对人类的爱情感兴趣。
“看这个吗?”他看向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黑猫的吕雪途。
吕雪途点点头。
这是一个极具浪漫与童话色彩的电影。
电影的开场是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在雪山的旅行中相识相爱。
吕雪途看着看着就歪倒了,头倚在林羡的肩上,然后又倒在了他的腿上,她侧躺着,身上还盖着一层薄毯子,眼睛慢吞吞地眨啊眨。
男主人公是一个木工,女主人公是一个钢琴师。木工是雪山的原住民。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居住在木工房内,锯木、测量,设计、定线、焊接、上漆...他的嘴里懒懒地叼着根烟,神情懒散而专注,颓而美,他的动作十分具有骨骼美感。
钢琴师倾听着。她爱他的声音,爱他的目光。她直直垂下的乌发上是一张美丽、善意、聪慧的脸,精心修饰的眉毛描成圆润的弧形,一双乌黑的明眸清澈而饱含爱意。
他们每天都会给对方讲一个童话听。路灯下,信纸中,气球束、手风琴、画像、许愿瓶......都藏着他们对彼此诉说不尽的浪漫与爱意。
旅行为期一个月,以钢琴师在雪山之巅完成了绝妙的钢琴演奏为终止。
童话般的一切为现实打倒,而他们似乎也在这种美好的幻象下清醒,露出本来面目。
“爱情已经结束。”他对她说。
“可我们还爱彼此。不是吗?”
“哦,亲爱的。难道我们不是在爱自己吗?”
“您为何又在说这一套了!”
“爱情总会消亡的,你难道认为你的爱不自私,没有逼迫我、框住我,以爱之名对我施行强迫和惩罚吗?这难道不是一种过失?”
“要不是有人告诉我那是爱,我会以为是一把赤裸的剑!”
“...亲爱的,您这么说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抱歉。但这是现实。您难道不是因为孤独脆弱,所以爱吗?”
“...拜托...别再说...别让我恨你。”
“你该听听,这可以让你清醒清醒。一个伟大却渺小的钢琴师生活得太过于苦闷,她期望浪漫与童话,她期望找一个同伴,与她一同扮演这场假戏...”
“我请求你不要再说了!难道你又能是什么干净的好果子?瞧瞧您这扮演好戏的老手,对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暗送秋波,瞧瞧您装出的那副模样,哦,真是美妙!”
“你这个臭婊子——”
林羡按下了静音键。一时间静默席卷空间,只留下自然的火鸣、鸟叫声音。
他们都没有说话。那突兀的谩骂声音在一瞬间侵入了他们侧耳倾听的感官,接着便向下进入了他们积满了血液的心脏。周围突然变得有些黯淡无光。
为什么会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吕雪途停顿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了身,平躺在他的腿上,看着他。林羡的手抵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像哄孩童开心时和睡觉时的动作。
“我梦见你了。”她的声音慢慢的软软的。
“梦见什么?”
“梦见你亲我。”
林羡顿了一下,低垂眼眸看向她。
“噩梦。”他说。
“才不是呢。是美梦。”吕雪途的身上热乎乎的,手臂一环,抱住他,“我喜欢。”她说。
“喜欢什么?”林羡淡淡地挑了一下眉目。
“吕雪途喜欢林羡。”她用一种听起来仿佛只在遥远的记忆里出现的声音说道。
林羡很轻地笑了一下,“是吗。”
“林羡。”
她的脸看不见,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粉颈,他听见她说,“你喜欢吕雪途吗?”
林羡的手抚摸了她的脸颊,他目光低垂,幽暗,无言,就这么静默地看着她,“吕雪途是谁?”
她顿了一下。“不知道。”
“是我吗?”
她抓住了他的手,把那只手向下拉,放在了她的脖颈上,虚虚拢住。林羡沉默地凝视着她。
他的骨骼坚硬,手指很长很白,可以看得清上面的蓝紫色的血管,它们缠绕住凸出的冷白的腕骨,像吃掉一枚皮囊里生长的月亮。
他的眼里有一种荒凉的情绪。
“她叫什么?”
“我不知道。”
他们的对话很怪异。
林羡的手心微微用力,它穿过形体的火焰,去触摸她的脉搏与心脏。
他们都是病人。
一个抓住梦幻。一个抓住真实。
“梦到了什么?”
林羡俯到她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说。
那个一直躲藏的人过了很久才有所反应。
“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她的记忆没有被全部吃掉。
“她没有花的印记。”
“她是人类。”
“她不是我。”
她终于露出了她的脸与她的眼睛,光亮刺入了她的瞳孔,传来了破裂的声音,透明的泪珠明亮地滚出来。
她说,“吕雪途不是我。”
林羡长久且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泪,他用指腹有点重地抹去了,他说,“还梦见了什么?”
吕雪途顿了一下。“番茄汁。”
“还记得什么?”
“嗯?”她的目光满是碎掉的梦幻色彩,她想了想,说,“林羡。”
他似乎没有情绪地轻笑了一下。“这就是祂给你的限制吗。”
他叹息似的很轻很轻地说,“番茄汁吗?”
他低垂眼睛,目光定在他拢着的吕雪途的脖项上,然后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看清呢?会恨我吗?”
吕雪途看着他如此入神,她倾听着,她的目光安静地寻找他的气息。
林羡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他的气息缓缓靠近,“你会记住吗?”
吕雪途的心灵之光似乎闪烁,她听见一团团怪异的紫红色的暗沉色块,她嗅见冷淡的林羡,在她的面前呼吸;她看见蓝色,她看见跳跃的斑驳,她看不见色彩,她听见色彩,眼睛与耳朵互相纠缠,蓝色与紫红色融为一体,味道与音符吃掉同一个根,隽美的感官苏醒,无数种感官汇聚成同一条河流...流动,漂游,熠熠发光...神圣的河,蕴藏着无限...
她用自己的全部感官,她用自己全新的感官,同时聆听并接受这段旋律与火焰:
他亲上了她的嘴唇,他从死亡跌落。
她的整个灵魂尖叫地听见——
他说,“我爱你。”
伴随着这句诗,全世界在吕雪途的面前、在她的内心同时分崩离析,碎片沉没到泪水与声音里,一泄如注。
甜蜜的坍塌,至福的消融。3
“但不要记住。”
我爱你。
但不要记住。
颤栗,痉挛,她看到光芒,灿烂、闪烁,她被刺穿眼睛,她的眼睛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裂越大,将她整个人都给填满了,满到快要炸裂开来...
在沉睡之前,她颤抖地张开了唇,叫他的名字,但意识的最后的最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次怪异的灼烧,一次关于“圣花”的怪异的灼烧,让她的心灵扩张。
她的感官似乎融合而饱满了,可她的记忆,却如孩童般消失不见。
番茄汁,项链,“故人”。
她的情绪将要满盈,她的思想将要严厉而失去宁和。
她感到某些东西已经死去。
她感到某些东西已经复活。
可是,林羡,爱真的是一把赤裸的剑吗?
......
林羡的脸白的惊心动魄,他的嘴唇好像染了血一般鲜红...血珠缓缓溢出...
那是血。
他的唇边流出了鲜血。
他的瞳孔,血红渐渐扩大,几乎刺穿眼睛...痛苦,冰冷,恶心,嗡嗡鸣响...
林羡的瞳孔,完全染成了血红色。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恶毒刺眼的狼狈。
死亡...鲜艳...惨白...
可是,他捂住了她的眼睛。
......
她没有看见。
她在询问:
爱,是一把赤裸的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