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前辈的局限(2 / 2)

上次见到这位老人,还是在十年一度的冬眠基地扩建研讨会上。

如果没猜错,贝克斯应该还是那副扑克脸,即便是在意识主导知觉的拟态网里,那个垂老的形象永远身着布衣,坐在一只竹编蒲团上,随时随地都在冥想。

但这世上当然没有能活到两百多岁的人,真正的贝克斯已经在移民火星不久后离世,尽管彼时他已经接受过不少的身体改造,而他的肉体寿命毕竟已经触及到人类的天花板,所以在其一百四十多岁高龄时,贝克斯选择了接受方舟的帮助,进行意识复制。

而如今的贝克斯,从理论上来讲其实与康米尔这些拟态者几乎一样,只是给一连串记忆赋予一个虚拟人格。唯一不同的是,拟态者的人格是方舟根据长期观察数据来合成,但贝克斯的人格,则是死前由自己亲手创造并测试,算是被本人认可的另一个自己。

于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火星基地已经实现了‘永生’概念,不过这只是相对于拥有肉体和生物性的传统人类来说的。即便贝克斯的意识复制体如今也能在拟态网里一直存在,但其肉体陨灭时,原本在他脑中的那个意识也随之永远离去,死亡仍然是这个过程中的一环。所以真正的永生态,目前可能只有方舟,以及康米尔这种永不升级人格的拟态者。

所以方舟同样也在研究,如何在人的肉体生命抵达终点之前,率先把意识单独剥离出来,哪怕只需要让人格,或者说是人的精神离开大脑独自存在,那就可以让‘新人类’们进化飞跃到下一个层次。如果打个比喻,肉体状态的人就如同昆虫的成茧态,前几十年的生命虽然受到血肉束缚,但这段时间只要能完成‘破茧’,就能以全新的生命形式永远存在下去。

这当然也是冬眠基地长久以来追寻的目标之一,六十多年过去,当初即便是年轻力壮的姑娘小伙,如今也都是八九十岁高龄。而且有一部分本就年长的科研人员,现在也到了该和贝克斯选择同样结局的时候。只不过也有人对该计划存疑,因为人一旦离开了‘血肉之茧’这个躯壳,或许就不能再算作‘生命’了,

关于此的探讨当然一刻也没有休止过,或许贝克斯这次愿意出面帮助魏俊,也是出于对他这种特殊的精神分裂情况感兴趣。冬眠者基地从未出现过类似情况,这会不会是人们走向精神破茧的一条出路也说不准。

“我来了。”

简短的开场白,康米尔循着声音向前挪动步伐,老者逐渐于烟雾缭绕之中现身。

“好久不见,贝克斯先生。”

微微鞠躬之后,康米尔开门见山,打算问清楚魏俊当年究竟经历过什么。那个年代明明还没有任何有效的记忆改造技术,但它造成的影响何以如此深远?

“先生您看,这是我们之前的治疗过程。”康米尔在一个临时窗口中展示出一连串数据,以及董俊隔离前的部分场景:“很显然,他在二十岁左右就已经被植入了这段虚假回忆,但很奇怪的是,魏俊本人及其分裂的人格对它持有截然不同的态度…”

康米尔这番话意图很明显,他其实也在怀疑,魏军的精神分裂会不会早在这段记忆产生之前?否则董俊也不可能对治疗过程反抗如此激烈。

片刻等待,贝克斯细细看完这些数据,便重新闭目冥思。

“所以你觉得,该症状是他自发的,而这个虚假场景是我用某种方式输入进去的?”

“我有两点疑惑,首先是该症状和假回忆的关联性,它们似乎联系紧密,却并不具有决定性的先后关系。其次就是,这些虚假回忆的质量都很高,即便放在如今也需要大量准备工作才能生成,而在当时那种技术条件下,是如何输入进人脑的?”

提问结束,贝克斯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抛出一个问题来:“那你认为,如果按照传统方式继续治疗,等他的症状消除之后,剩下的是魏俊还是董俊?”

微微思索后,康米尔随即答道:“我们的治疗目的,就是要让精神状态更稳定的魏俊留下来,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抹杀董俊,只要他愿意和自己和解的话。”

“但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样,而且真实情况甚至也和你的猜测截然相反。”老人摇了摇头,终于说出了多年前的那个秘密:“首先你说的没错,那时候肯定是没有任何手段进行记忆更改的,我能做的只是在一系列心理诱导下,创造出他的另外一个人格。”

说到这儿,老人明显表露出愧疚:“没办法,那时候为了促成方舟和火星基地的事业,只能选择牺牲个别人的幸福,做出了这些违背良知的事。”

康米尔似乎对过去那些道德准则不太感兴趣,他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来,其实二者之间是有先后顺序的?那些虚假回忆,是其中一个人格臆想出来的,难怪能做到如此逼真…”

“也不完全对,根据我的猜测,二者应该是同时进行的。那个假象,与新的人格,是相辅相成同时成全了对方的形成。”

说到这儿,康米尔的疑惑总算消除了大半,但他对之后的治疗方案仍然没有头绪。

“先生,那您觉得,如何才能让二者达成和解,或者使董俊妥协?”

“让董俊妥协吗?你可能误会了,魏俊,才是我后来主动替他创造出的那个人格。只不过时间太长,你们才觉得,魏俊是他的主要人格。”

“什么?但这不太合理啊…”

康米尔这下彻底懵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居然是在驱赶那副身体的原来主人。

“这世上,合理的事情本来也不多。”贝克斯摇了摇头,不免感叹:“那个时代,无论是技术还是思考,局限我们行动的东西都太多了,魏俊算那时候是不得不使用的失败实验品。”

“一个新造的人格,主导了他后续几十年的人生吗…”康米尔惊讶道:“那也就是说,二者之中无论任意一个人格被抹除,他就相当于丢失了完整生命?”

“所以除了暂时隔离,也别无他法。至于究竟隔离出哪一个?就需要自行判断了。”

这番简短谈话,让康米尔刷新了对此事的认知。他肯定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异常反叛极端的董俊,居然才是从小到大的原生人格。

如果他发自内心不愿接受后来的一切,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选择谁去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