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事很容易造成误解,要是方舟直接对他进行问责,或者把这个过程搞得像审讯一样,那就可能让康米尔对自己是否还能胜任‘火星管家’而产生怀疑。方舟更希望的是让康米尔自己去发现问题,毕竟他是工作经验最丰富,也是最出色的一名记忆疏导员。
模拟结束的瞬间,记忆涌上来,康米尔忽然明白方舟的用意了。而从测试结果来看,数据方面却只是刚刚及格。尽管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他心里最清楚,这对于拟态者来说已经算非常严重的行为失准,尤其是自己这种身担大任的角色,绝非能轻易忽略的小事。
像魏俊那种人格偏差,属于后天分裂形成,顶多导致一些认知误判,说白了就是不适应拟态网,并且可以慢慢进行疗愈。但对于康米尔来说,如果测试结果与基准稍微出一点差异,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是与生俱来的缺陷。
几十年来,康米尔选择不升级人格,这就让他那种原始缺陷逐渐积累放大。俗话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他在拟态时间里已经拥有超过一百多段不同的人生,即便精确的拟态数据能帮助他不受杂乱的记忆干扰,但那些沉淀下来的原始意识矛盾却始终未曾消除。
康米尔当初之所以这样选择,也不仅仅是为了拟态者整个群体,它更像一种对自我存在方式的探索。即便盈日为了得到答案而对他搞恶作剧,康米尔也没有向她表达清楚真实想法。
直到如今,盈日还是没弄明白那天他的话中含义,那个略带惊悚的故事意味着什么?那条被做成肉糜饲料的鱼究竟代表着什么?此前她只是简单地以为,康米尔是个念旧的人,或者是因意识层面的‘怕死’而不愿升级人格。而那次恶作剧之后,她反而搞不懂康米尔所谓的‘自我牺牲’意义何在,难道真是用自己的数据去做对比试验这么简单吗?
这个问题无论是拟态者们还是人类,也许都得不到解答。而方舟则像它一如既往的姿态,仅在持续不停地进行观察总结,哪怕它真的产生了某些结论,也不会直接昭示出来。那些数据会融合成它的核心秘密,然后为正确的未来做决策。
“看来,我确实不再适合做这些工作了。”康米尔的语气很诚恳,丝毫听不出惋惜或遗憾:“自从上次对董俊的情况产生严重误判,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到达人类那种‘老年’阶段,开始不受控制地犯错”
方舟没有回应,那个硕大的圆球体像一只眼珠子,就那样盯着自己看。
它大概是想先听听当事人的反应,这就是方舟为何要让自己也观察测试过程的原因吧。但这仍然是个悖论,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优秀的测试员,得出的结论即便不会漏洞百出,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更说不准会和上次犯错一样,偶尔产生严重的判断失误。
又或者说,这是一次套在测试外壳上的另一场测试,只不过是把研究对象换成了最难以识别的人,也就是观察者自己?毕竟在自我认知方式上,拟态者是要严格模仿人类的,拟态网存在的初衷就是进行人类社会演化实验,它绝不能让拟态者变得头脑过于清晰,以至于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实验品,至少在了解自己这方面,也是需要逐步向内心追寻的。
所以康米尔忍不住想,方舟这个举动会不会是在说:要么放弃这么固执的想法,老老实实和其他人一样,升级人格并迎接新的生命周期,哪怕只能去做些维修电路的活儿,至少还能为基地做点贡献。要么就坚持自我,但代价是永久休眠,为以后的拟态研究当做一个样本。
当然,这也只是基于康米尔自己瞎猜,可能方舟根本没有给自己准备任何选项。
没有谁会真的傻到去猜测方舟在想什么,即便它真有什么十分紧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那也会像这次一样,直接代入行动之中,用一次简单的测试结果来公布答案。
“好吧,从现在起,我向阿元交接一切特殊管理员权限,这是控制风险的最好办法。”
康米尔说着微微叹息,似乎是在为自己几十年来的工作做一个无声总结。也许自己并没有大家看到的那么完美,从这次事发就能看出,如此下去只会招致更多不确定性。
“即便升级人格之后可以继续任职,但我也不应该中断最开始的想法,既然都这么久了,那我宁愿做一个长达数十年的研究标本。”
这次轮到康米尔长久沉默,他就这样与那个巨大球体默默对视着,似乎自己的结论已经不需要再做补充。
直到球体慢慢隐入暗淡的背景光,那个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那我再问你,请谨慎回答。”方舟的球面忽然展开成无数个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康米尔这些年来的记忆碎片,以及一段段不同人生。
“在所有过往之中,你觉得自己是主角吗?”
真是个突兀的问题,看上去值得让人反复思索。
但康米尔的回答非常干脆,大概是早已思考过很多遍,所以几乎脱口而出。
“没错,我是每一段故事的主导者,我去感受,去思考,去让事情向着希望的那个方向努力。如果我不是主角,就没有此刻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