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个却着了大安摄政王妃的珠钗华服,与李同光齐驱并驾时,眉目间流转的是熟悉却又陌生的从容不迫与绝代风华。
“清苒姐……”
“清苒……”
“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
好想……回家……
家在何方,何处为家?
——终不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处处无家、处处家。
【拾壹】
一晃便又是三日已过。
阿盈自外头进来时我正披着外衫对着桌上的白玉戒指发呆,于是便趁机劳动大安的摄政王妃亲自替我上了妆,又重新着了那件石榴红的裙。
小姑娘自始至终都噙了汪滚动的泪,却又像顾忌着什么似地,始终未曾落下半滴来。
“哭什么。”本想如同过去那般点点她的鼻尖,却又碍于身上实在乏力只得作了罢,“以后……要好好的。”
“……清苒姐!!”
退烧后的神智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我靠在她不断颤抖的身上半晌,忽而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阿昭,左家岭燧台上为护杨行远安危,长枪入胸,直穿心肺四寸;
朗哥,合县首战中掩护十三哥射杀右贤王,自己却被数十箭扎做了血刺猬;
元禄,为送军报不惜奔袭千里赶赴安都,生生耗干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命数;
十三哥,在北磐军偷袭中被炸瞎了双目,又冲入战阵与其共同葬身于一片火海;
宁大哥,阵亡前为北磐军数十支长枪穿透了全身,甚至遗体都被先锋带回当做了战利品;
如意姐,携玉玺假意投诚与北磐王帐无数贵族同归于尽,留下的不过一方盛了生前最爱红衣碎片的衣冠冢。
阿盈,为助庆国公稳定大安政权嫁作新任的摄政王李同光为正妃,自此结两国秦晋之好,终究将自己燃作了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点火星。
如何不痛……
如何不恨……!
若来到这里的意义不过是眼睁睁被时空的洪流席卷着亲眼见证种种,亲身经历生离死别之痛……
又为何要让我来到这里?!
【拾贰】
前所未有的意识清明间,我又一次回忆起了那个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有亲自背着我送我入花轿的如意姐,有她身旁护送好友接亲的宁大哥、朗哥、十三哥,有与阿盈一同凑在桌边喝酒聊天的小元禄。
还有……
迎亲队伍的正前方,从未那般意气风发的阿昭。
花轿稳稳落地的那一刻,他眉眼俱带了淡淡的笑意,朝我伸出一只手来。
——一如无数个混沌的梦境里,我曾无数次梦寐以求的场景。
“清苒,我们回家。”
他说。
“清苒,你……可愿意做我的娘子?”
他说。
“清苒。”
“清苒。”
他唤。
……可每每梦醒,陪着我的依旧不过指间冰冷的玉戒,与屋外寒鸦声声的寂寞寒夜。
有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将所有留存所剩无几的命途,一一刻心头,刻魂灵。
有人长眠异乡魂归故里,携了过往的种种悲欢与嗔痴,一一散黄泉,散忘川。
终是未能等到他的归途,我的归期。
【拾叁】
耳边似传来喜乐阵阵,不知是谁家姑娘又满心憧憬地与心上人结了余生同悲喜。
有稚子声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脚步欢愉地自窗下跑过,欢笑时眉眼鲜活的模样是我这无数个日夜春秋再也未曾见过的生机。
仔细算来……距我阴差阳错来到这里,竟是已近十二载。
只是却也不晓得,若是来日化作了一抔黄土一缕青烟,又将归往何处去。
不过,或许都已不再重要了罢。
似有陌生的冰冷刺得面庞生疼,我知道,那是阿盈落下的泪滴。
“清苒姐……清苒姐……”
她一声声地唤着,分明已是哽了嗓子泣不成声,却依旧倔强地不肯教我看到她面上的潮湿。
我想告诉她,人死后就会化作天上的星星,虽然听上去是个老土极了的说法,却也算得上是个慰藉。
我想告诉她,或许我能“因祸得福”寻得来时的路,带着这十余载的悲喜回到那个曾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去。
我想告诉她,若是便宜,便将我与他合葬一处,再在附近的林子里种上些桃花树,也算是圆了从前未尽的夙愿。
生难同衾。
死便同穴。
……可却终究再没了去逗她玩笑的力气。
恍惚间眼前似有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缓步而来,眉眼依旧,一如初见。
“钱都尉,你食言了。”开口间不知为何发不出半分声音,我便只能无声地,缓缓做着口型。
“抱歉……清苒,是我对不住你。”
伴着他歉意的话语渐渐清晰,窗外阵阵喧嚣却愈发模糊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瞧。
又是如同那夜一般美好到不真实,几乎教人流连忘返的梦境。
【拾肆】
“你是来带我回家的么?”
“是。”
“清苒,我们回家。”
指尖滑落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他牵住我的手,眼角终究含了滴未落的泪。
“好啊。”我笑着,重重地点头。
终于能如同还未枯槁那时般,不消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勉为其难地弯起一点嘴角来。
“回家。
“我们回家。”
……
从前情不知所起,皆是你,两不疑。
从此一往而情深,无别离,同悲喜。
【零】
口中蔓起一阵剧痛的腥甜时,钱昭的怀中还揣着那枚温润的白玉戒指。
月牙一般皎洁的白浸润了刺目的红,黏稠的血渗透宣纸,渲染出层层叠叠的重影。
究竟是在这里结束了啊。
未能再瞧一瞧梧都来年新发的桃花树,未能亲眼看到天道枉死的兄弟们沉冤昭雪。
也未能……亲自带阿明,带她回家。
依稀记得爹还在世时,就算每日下值回来得要晚些也会差人向娘亲送个信,年节时更是遵照约定风雨无阻陪她回门省亲,断不肯教她因着这些生出一星半点的气来。
“我钱家家训历来便有‘信诺’之说,你娘亲又是我立誓要爱护终身的心爱之人,那自然是无论事情大小,都不能失信于她半分。”
“那……那昭儿若是以后有了娘子,也要跟爹一样,什么事情都一定说到做到!”
“夫君,你这是又在同昭儿说些什么呢……”
爹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待到不由自主伸手去下意识触碰时,穿过指间的却只有山间犹染血腥气息的清风。
清苒。
清苒……
你可还在如同那夜星河下,如同这封信里说的那般,等着我带你回家?
……
“钱大哥,钱大哥!”
胸口处撕扯着五脏六腑的痛楚不断吞噬着最后的清明。
“老钱!!老钱!!”
鲜血的快速流逝牵动着心脏与四肢一点点趋于冰冷。
“孙、孙朗……”
费力地擦拭着白玉上沾染的血色,他缓缓侧过脸去,渐渐涣散的眼底倒映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给她……
“带她回……回……”
意识逐渐被彻底剥离的刹那,他好似又回到了那夜四夷馆的皎皎银汉下,看心爱的女子眼底含泪,却依旧欢喜地笑着伸出小指来,要与他拉钩:
“听你的意思,不想我留下么?”
“那说好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自由,快乐,还有阿昭……我都要。”
终究一语成谶。
终是未能善终。
“清苒……”
一点悲戚凝滞眼底,阖于命终。
一纸信笺染血沾泥,迎风而落。
他终是欠了她,君子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