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1 / 2)

昏昏沉沉的海夜里,我醒来。

航船的角号奏鸣冬的序曲,远洋的浮标刻录夜的轨迹。

“少主,船还有三个钟头才到旅顺港呢,”身着笔挺西装的管家递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不再睡一会儿了?”

我透过舷窗望向深邃的冬洋,竭力从刚才那个虚幻的梦境中脱离出来。在那个梦里,上海滩的浮华如泡沫般飘上云端,在烈日炙烤下接连破碎。刚刚从中央银行离职的我难免联想到那疯狂发行的支票和纸醉金迷的享乐。但眼下,我正坐在前往旅顺的轮船上,去东北从父亲手中接管家族生意。

半梦半醒间,我喃喃道:“我……睡不着。”

“少主不必太过担忧,东北各路军阀兵力尚丰,装备制新。上海租界的传言不可尽信。”管家看穿我眼底的担忧,宽慰道。

“但愿吧,”我轻轻吹着热气,任凭舷窗上的冷雾模糊我望向黑暗的视线,“俄国和日本国的资本最近可嚣张的不得了。”

“外面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收成一定好啊。”管家轻轻地将毛织披肩盖到我的肩头,怜惜地望着我。

轮船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我恍惚间将手中的红茶洒落大半,湿了深蓝色西装的衣袖。

管家抽出手帕拭干了洒出的水,劝说道:“坐吧,这海域可颠簸。”

“不,”我放下茶杯,戴上手套和皮帽说道,“我想去甲板看看。”

“外面风霜太大,不要出去。”管家试图阻拦,但我并不听劝,径直走向舱门。

在上海的高楼大厦间待久了,我对自然的风霜雨雪和平凡大众的生活很感兴趣。杜绝“纸上谈兵”,做到“知行合一”一直是我心中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丰年!”

推开门的一刹那,刺骨的寒风袭入温暖的舱室。我的衣摆随风舞起,狂乱在繁星的夜空下。

我无比清晰的看到,茫茫无尽的冬海上,下起了凌如冰刀的雪。

熙熙攘攘的海港里,我默立。

工人的吆喝扬起晨的旗帜,厂房的烟囱喷涌光的热量。

“少主,汽车到了,请走这边。”管家单手指示舷梯下的方位,一辆深黑色的汽车停在马路旁边。

“嗯。”我口头答应道,目光仍滞留在脚下的劳工身上。我无法忘记他们单薄的衣衫和无穷的力气,无法想象他们贫瘠的生活和不竭的精神。

“少主!”管家再次提醒,我的脚步才缓缓移动。

铁质的舷梯,脚步踏去吱呀作响;冰冷的扶梯,手套拂过刺骨冰寒。

去往租界公馆的汽车上,租界代办经理把财产清单递给我。

十家当铺,五家成衣店,五家米店,三家砖厂,两处酒楼,还有大连码头的百分之三收益。

“经营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大概浏览了一下,在中央银行的经历告诉我这财产濒临崩溃。

代办经理假惺惺地笑着,满是油汗的两唇间裂出一道口子:“嘿,少主好眼力,财产状况不容乐观啊。”

“亏空多少?”我凝视着他狡黠的眼睛,直接问道。

“成衣店、砖厂和酒楼的生意不容乐观,近三个月一直没什么客人,总是亏损。米店虽然进货难了些,但抬高米价之后收益反而高了许多;当铺生意比往常繁忙很多,但死当居多;只有码头的收益越来越高,已经翻了三番了——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代办经理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油汗,不忘记假笑讨好。

“为什么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东北的军备不是很精良吗?”我的疑问脱口而出,一下子暴露我长期疏离底层的缺陷。

经理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这世道饥民遍地都是,有命都知道往南走。一旦闹起兵灾,一般的生意自然不好做,小老板也都往南跑……依现在的情况,会长危在旦夕,我觉得少主还是变卖财产尽快向南来得好。”

“你说什么?东北是族产的根基,你让我——”我望着车窗外数以万计的劳工,想到这些人还指望商会的工作维系生存,就难以抑制自己的怒火。

经理见状立刻转换话风:“少主说的是,根基不能动……这抗击外敌是人人应尽的责任,义不容辞!嘿嘿,义不容辞!”

我没有搭理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继续翻看着手中的账目,心中愈发忧虑。东北的局势远比我此前设想的糟糕,外敌日俄虎视眈眈,内部军阀战乱连连,荒芜的冰天雪地里,竟是挤不出生的希望。

“少主,”临下车的时候,代办经理叫住我,谄媚地笑了笑,“我在咱家族根基之地也躬耕了十年有余,到时候是不是也可以调我去江浙一带发展?”

我一时间气上心头,正欲发作,却被管家一手拦下:“经理的资历自然是有目共睹的,家族里也会根据资产转移进行合理的安排,请您放心就好。”

经理看了看管家,又瞧了瞧我,笑容更加虚假:“好,好,仰仗少主栽培了!”

我抬眼望向租界的公馆,西式洋楼兼备俄式与德意志风情,石砌小楼与周遭的高楼公馆融为一体,而我的黄色皮肤却与俄人那冷白肤色格格不入,挺拔的身材也在倭人团体中鹤立鸡群。

我站立的土地与我居处的生活,竟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北海的风一路向上,遭遇宽厚的山川,降下哀伤的细雪。

喧喧嚷嚷的宴会上,我回眸。

那个目光坚毅的男人找到我时,我刚结束一场会谈。

街道上,初雪早已化作污泥,坚硬的白色颗粒是为化雪而洒下的盐晶。

“高家少爷,能请您留步吗?”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散发着令人信服的气息——那种源于大地的气息。与周遭歌舞升平的宴会截然不同,他笔挺西服下的皮肤刻录着霜冻的伤痕。

“您是……”我对东北地方的名流不怎么熟悉,便试探性地问道。

“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我清退了随从,跟着他进入包间会谈。

“东北的局势越来越不容乐观了。”他起首一句便正中我的忧虑。

“是的。”

男人为我倒了一杯热茶,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少爷有无报国大志。”

报国,在这个世代是那样的必须且荒唐。冰天雪地中的炬火不得不燃烧,而又只是徒然。报谁的国?怎样报?会有怎样的收场?重重的疑虑包裹着每一个在心底呐喊着“报国”的人,又重重地责罚着每一个贸然行事的傻瓜。

见我没有回应,他微微地笑了笑,仿佛看穿我内心的忧虑。

于是,在那个华灯初上的夜里,他向我讲述国民诉求,分析军阀利益,阐述外部压力,将一切我模糊了解的事项一一拆解开来。

我很快相信了他是一个真正的有志之士,绝非口头报国的碌碌之辈,便出口表态道:“先生,我高某自然愿意报效祖国,可我一介商流,又能为这时局做些什么呢?”

“最近战乱在即,想必贵商会也有退出东北的念头吧。”他推测道。

我想要矢口否认,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他仿佛猜到我矛盾的心理,继续说下去:“国际局势云谲波诡,我们不得不向内发展自己的力量。就当前阶段而言,地下组织正缺乏可供藏匿的地点,游击队需要维持下去的资财。而贵商会的业务范围,正契合了我们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