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2 / 2)

我迟疑。

一种恐惧支配着我。

一种与此前的生活完全割裂的恐惧。

我深刻的知道的是,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将会彻底改变我和家族的命运。

从终将破碎的云端坠落,深深埋入土地……

“此举不能为您带来任何收益,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战乱的东北尽力保证您的生命安全,”男人的声音变得沙哑,“贵商会的牺牲,将不会白费,不会白费……”

我抬头望向他,精壮的男人眼眶里竟涌出热泪。

他口中的那些“主义”和“队伍”我曾在上海的杂志上见过的,也知道这是一群天生的实干家,真正的爱国者,可此举事关重大,我不能擅自决断。

我答应他会在下个周末的聚会上知会他结果。

那天,回到公馆的汽车上,我将这件事情毫无保留地讲述给管家,一并传达的还有我强烈支持的意愿。

那天,租界的灯光熏红了半边天空,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再一次将满是污泥的大地点缀成纯洁的白色。

零零落落的人群中,我奔跑。

枪声终于在低沉的气压里打响,沿街店铺匆忙地用木板钉起橱窗。风和雪不停息地击打着罹难的人群,冰与浪无止境地鞭策着呜咽的轮渡。

两个月前,我终于说服父亲放弃东北的祖产,将剩下的资产留给游击队和地下组织。

一个月前,代办经理乘坐的开往珲春的列车失事,管家独自担当起资产的调度任务。

一星期前,我得知战乱的爆发已经不可阻拦,及时乘船离开东北是迫不得已的事项。

而现在,租界外已然炮火连天,管家在忙乱之中托关系安排我登上去往烟台的轮船。我正随着人流向登船地赶去。

“喂!”街道上人声喧嚷,我没有理会。

“高家少爷!”相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想要回头看,但旁人高举的行李阻拦了我的视线。

“少爷!”下一刻,那声音的源头便挤到了我身边。

“您是……”眼前人全身都包裹着厚重的棉衣棉帽,这是东北防寒抗冻的必要装备,也是地下组织伪装的惯用套路。

他没再说话,只飞快地递给我一张纸条,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感贵商会慷慨,阅毕即刻销毁。此轮至大钦岛将遇袭,务必换乘渔舟,口令:瑞雪兆丰年,收成一定好。”

我飞快地将字条撕碎,随着人流挤上轮船。

巨大的混乱冲击着我的神经,一切想法都在人群中湮入麻木。我拖着厚重的行李箱,在船头遥望岛屿,遥望渔舟。

轮船在风雪里颠簸,不禁让我怀疑:即使不会遭袭,这船能否平安抵达。

“瑞雪兆丰年!”一声高歌从迷蒙的海雾里传来,如梦似幻。

“瑞雪……兆丰年啊!”一艇小船从雾里飘来,船头的那人我似是见过。

“瑞雪兆……丰年哟!”男人的歌声悠扬,目光依旧坚毅——是那天与我接触的地下组织领导。

我连忙向他挥手,高声回应道:“收成一定好!”

同船的旅客还在波浪的折磨里眩晕的时候,我已经将行李扔进小船,顺着绳索脱离摇摇欲坠的大船。

“高少爷,我们接下来要去烟台,那边有你家长新置的田宅和你幼时定下的婚约,你要在那边大婚……”男人淡定的陈述着父亲对我余生的安排,目光始终注视着前面的航路。

我坐在行李堆上,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态。

“快到大钦岛了。”男人指着迷蒙雾气中的某个方位,只听“轰!”地一声,火光冲天,烧穿层层迷雾,灼燃我的双眼。

生民在叫喊,航船在爆燃,迷雾在重聚,我在哭泣。

我没有询问男人为什么不去救那些落水的幸存者,没有质疑族长对我命运的安排,没有猜测他接下来的行程。

我最后的记忆是,在一处平凡的渔港,我下了他的船。当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目送他在风浪中越驶越远时,漫天的大雪将记忆的底片封成黑白,藏在历史的边缘,绝缘我与这乱世。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我静坐。

炉火正暖,热乎乎地烘着一锅地瓜。我靠在摇椅的背上,摩挲着被岁月打上包浆的相册。

那些时髦发型,整洁衣衫和优雅姿态早已成为过往,成为躺在故纸堆里的另一段人生。关于东北,关于家族的故事在时代的车辙里破碎,空余一个村野老人的酒后叙谈。

这天子女们都在外劳作,我像往常一样在炉边读书、烤火。

“爷爷!爷爷!”大孙女兴冲冲地从门外跑进来,对我讲道,“村口正赶集呢,咱们去看看吧!”

我抬眼望了望墙上挂着的阳历牌,心知赶集的日子到了。随着年岁增长,体力渐衰,我已经不能像旧日一样蹬车去城里的市场了,但天性里对繁华的向往让我从未错过热闹的大集。

“好,好……”我拾起炉边的拐杖,牵着大孙女步过雪中的小径。

大队正院正在放电影,讲述东北抗战游击队的故事,主人公的目光我似乎是见过的,就像……记忆深处某个人一样,坚毅,勇敢。

“砰!”地一声,路边的摊子上倒出一筒白花花的爆米花。我掏出一张毛票给大孙女买了些,拉着她去看大字报。

我还是会关注新闻,讨论国际局势。从美苏争霸到中日建交,从女排夺冠到港星新曲……我融入这个时代本身,脚踩着泥土仰望高山大河。在我的记忆里,曾经浮在彩云里的那段时间,曾有人向我陈述过这样的图景……

“爷爷!那里有一个算命先生。”大孙女还看不懂报上的文字,这会儿已经找到了新趣事,兴冲冲地拖着我去看。

我拄着拐杖来到那个新雪未化的角落,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裹着厚重的棉衣棉帽,铺在地上的毯子像是一件破旧的西装缝成的。

防寒保暖的套装让我下意识地联想到东北往事,却止步在记忆的关口,只是来到他面前。

“先生姓甚名谁啊。”算命老人察觉到有人上前,仍旧闭着眼,只是开口道。

我不忙着回答,慢悠悠地坐在他面前的毯子上,摩挲着皮革的质地,许久才说道:

“我姓高,名瑞雪,字丰年。”

“哈哈,来年一定收成好啊。”

我眯着眼,在风雪中望向远处:红梅朵朵开在山间,筑路大队忙碌不休,万里白雪覆盖麦田……

村口的广播定期播报着国家大事,起首的一句说:

“瑞雪兆丰年,神州万象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