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咒(1 / 2)

“水!水!水!水!水!水!”百十个精壮的汉子赤裸上身,在龟裂的大地上拖拽着神像前行,呐喊,呼求,“雷!雷!雷!雷!雷!雷!”

陕北大旱,颗粒无收,三岁大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震云的耳畔就不停地回荡着“水!水!水!”“雷!雷!雷!”的呼喊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震云的眼前就不停地浮现着乌云覆盖黄土,新禾苗破土生芽的丰收景象。

“云儿……”老道的声音细若游丝,真真是气息奄奄,朝不保夕。

“徒儿在。”震云的视线从山下游神的队伍收回来,踉跄着扑到老道病榻前。

老道双目早已浑浊,此刻却无比坚定地望向屋外炽热的红轮,紧紧抓住震云孱弱的胳膊:“云儿,云,有云——是雷!听到雷声了吗?”

震云深知外面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忍不住想要劝说些什么。但老道全然听不到他的话,只是痴痴地望着破败的观门:“是雨!是雨!云儿,雨下个不停啊……”

震云在病榻前呆呆地望着疯癫的老道,没有说话。他心里知道,师傅他究其一生都未从二十年前的大涝中走出来,然目下却已是三年大旱。

“云儿啊,你说他们为啥子求雨呢?那雨,一下不停啊!为啥呢?”老道在惨白的日光下反复地质问道——一个恍惚间,他看到呆若木鸡的震云,一下子清醒过来,“云儿啊,为师我,疯了是吧。”

无言。

“天……没有下雨是吧。”

无言。

“……”

良久,老道拖着破旧的襟袍站起身来,强撑着掀开病榻,从暗格中掏出一个匣子递给震云:“云儿,你拿着这个到京城里去找太师,他是为师我的小师弟……他要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已修成正法,驾鹤仙去了。哈哈哈……苦了你啊,云儿……”

未及老道说完,一口鲜血便从他口中喷出,顷刻间被龟裂的黄土地吞没。

震云想扶他卧回病榻,却被老道一把掀开:“你走吧!为师我——自有分寸,走吧!走!”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血不停地从嘴角流下,滴落。

“哎呀呀,真是丢人啊……”老道推攘震云的力气逐渐轻微,最终只剩下似有若无的余力,空空地扒住他的衣衫。

默然。

一具尸骸埋葬在道观侧旁的无皮树林里。

一个少年徘徊在道观山下的无人官道上。

“震云,去京城,找太师……”老道的话徘徊在他的耳畔,支撑着少年一步步向前迈。

在沉寂的黄土地上,在古老神明的注视下,生命的挣扎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威!威!威!杀!杀!杀!”数万陕北暴民聚集于咸阳城下,为首的一人被称作义山。震云揣着道观内仅剩的一点财物,打算到咸阳城内暂歇半日,不料竟遇上反军攻城。

“令!尔等乱臣贼子,休要在此胡作非为!速速投降,就地正法,朝廷保尔等家属不受拖累!”城门訇然打开,三千甲兵拥着一位文官列阵前来。

义山长戈一挥,百余名轻装骑兵随他冲上阵前。

“狗官!阎王老子早勒令黑白无常掠去了额们的家人,哪里来的甚么‘家属’?”义山一众哈哈大笑,“额们啊,就是地府的阴兵,阎王的咯罗,要取恁的狗命嘞!”

一道令箭从城头射下,文官忙不迭拆解宣读:“叛军首领休要放肆,咸阳王德政亲民,现特召开仓放粮,救济受灾良民。尔等乱军擒住贼首,放下军器,即刻遣回原乡,免一年赋税,饶得不死!”

义山冷冷一笑,将长矛立在原地,策马高呼:“额滴头在此,来取领赏啊!”

“拥义山!杀狗官!捣天宫!浴甘霖!”万人高呼,裹挟着黄土的鼓声转瞬间吞没了战战兢兢的铁甲军士。

震云混迹其中,被人群裹挟着进了城。

“嘿!”一个赤裸上身,通体发黑的汉子在背后叫住他。

震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正处惊慌之际,那人却递给他一块干粮:“吃!狗官都被杀了,粮仓放了,吃的饱饱的好上京去抓太师!”

“好,”震云确实饿得两眼发昏,接住干粮就往嘴里塞,“谢……”

“别噎着,来,水,”那人又递给他一个装水的葫芦,“小兄弟新来的吧,哪里人?”

“陕北,白云观……”

“怪不道你穿着长衫嘞,原来是个小道士。”

“师傅死了……”

“哎,都是苦命的娃儿。”

震云囫囵将干粮咽下,这才打量起眼前的黑汉。他断了一条胳膊,经年的苦难已经让人看不清他的年纪,皮肤黝黑,身型如钢浇铁铸一般。

“老哥,太师是啥子?”震云把水葫芦还给黑汉,就地坐下,自然地问道。

“太师啊,就是最大的坏人,跟狗官一样坏!”

“做了甚事?”

“狗官截粮,太师截水,把咱陕地的粮和水都截了去,教咱怎么活啊!”

震云躲在城楼的阴影里,避着外面白刷刷的烈日炎光,紧紧抱着老道临死前交给他的那个木匣。

“义山是甚么样的人?”震云问道,却没料想反军头领正骑马从城楼经过。

“哈哈哈,小兄弟。额义山的义,是倚仗义气走天下,山,是穷苦弟兄们的靠山!”一骑白马穿过哀鸿满街的咸阳城,豪爽而悲凉的笑声随着马蹄声碎了一地。

干涸,枯萎,饥荒……满目都是,命里躲不过的悲苦。

血汗,呐喊,挣扎……随处可见,命里咽不下的不甘。

反军正在城中王府堆起高柴,焚守府污吏,祭列位天官——

“威!威!威!”

“杀!杀!杀!”

“云!云!云!”

“水!水!水!”

太师走上祭神台,在百官的注视下作法求雨。

皇帝紧张地注视着太师的一举一动。这已经是本月第十次祈雨了,然而关于降水的汇报仍迟迟未有音讯。陕北旱灾三年,他的罪己诏都已经发了六道,可上神像是装聋作哑一般,迟迟不降甘霖。

“要我说,就不应该让歪门邪道作法,说不定就是他在作妖!”

“江南粮库怎么样?必须保证北上航道安全!”

“民乱平息了没有?灾民要是攻破官渠可就坏了。”

皇帝起身在大殿前踱步,他试图无视群臣的议论,然而连年灾情早已消磨了他的耐心,他不禁也开始怀疑太师的法力,怀疑先帝遗训的正确性。

此刻太师作法完成,力竭倒下,十名兵士当即将他抬到大殿。

“爱卿,天意何如?”皇帝连忙跑过去询问,却只见他懊恼地挥手。

“微臣无能,无能!”

“爱卿何故至此!”

“陕地大旱三年,臣祈雨无功,民不聊生……罪当死。然天意命我,寻同门师兄以秘法破此灾厄。”太师口喷鲜血,气息奄奄。

“何处得觅此人?”

“陕地,白云观!”太师猛地坐起,翻身跪在皇帝面前,“臣,请以三万甲兵亲赴陕地寻人救灾!”

“三万甲兵尚可,然太师年事已高,如何能禁得住这番军旅劳顿?更兼陕地暴民四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该如何向先帝交代?”

“谢陛下,然二十年前陕地大涝,臣与师兄合力处置,今番亦非二人合力不可。”

皇帝被殿内群臣的讨论声乱了心神,他一面要征讨陕地暴民,一面要筹备救灾抗旱,一时间六神无主,急匆匆调遣大将点兵,允了太师上奏。

三日之后,五万铁甲军从王城杀向陕地。

“太师,这法,该如何为之?”太师车驾侧旁,侍立的衣冠楚楚的士子问道。

“此诀名为惊雷,乃断情破局之咒,连年大灾,是上神不通民心所致。惟断凡人之情,以惊雷赴天请命,方可破此大旱。”太师气息幽微,声音断断续续。

“太师可否传授一二?”士子不满足于空泛的解释,继续追问道。

“不必了,吾惟愿此孽今后不再重演……”说罢,太师便垂下珠帘,闭目养神。

士子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识相地退到一旁。

于辘辘车轮声中,太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在久远的梦里,有经年累月的瓢泼大雨,有白发老道昂首祈愿,有道友异口同声的咒法,有一声震天响的惊雷,有遍野饿殍的哀鸿景象,有一切不得不忘却的过往……

义山的军队攻下了咸阳,一时名声大振,半月之内,就陆陆续续有三万各地反军合流。

震云混迹其中,经历了曾经闻所未闻的人间百态。饥荒剖开祂的胸肺,将全部肝胆放在烈日下曝晒,倘若人间有神灵,恐怕早就被枭首示众了。

“为什么不下雨?”

“因为帝道违天。”

“何能让天下雨?”

“以人力夺帝位!”

衣衫褴褛的反军势如破竹,竟接二连三地突破官军要隘,直直杀出陕地,威逼京城。

“小兄弟,”夜里,战马嘶鸣,黑汉叫住震云,“听说官兵大队来了,五万多大兵呢。”

“是吗?能打赢吧。”

“额们嘞血都是黄土的,有啥子打不赢?额要去先锋营了。”

“你都……”震云指着黑汉的断臂,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哥叫甚么名?”

黑汉单手拎起等身高的长矛,转身向远处走去,留下了一句答复:“额叫垚,仨土那个垚。”

喊声阵阵,震云躲在后军不敢作声,衣衫褴褛的农民敌不过装备精良的官兵,很快便被打得溃退,义山带领的骑兵队奋勇争先,来回冲杀,最终也只能撤退。

“大王!义山!”官兵杀奔到后军的时候,震云抓住机会奋力奔向义山的一骑白马,怀中仍死死抱住老道的木匣。

“小兄弟是何人?”义山横戈住马,竟在万军丛中停了下来。

“我是白云观道士,要见太师。”

“头领!官兵!”随从骑士高声提醒道。回视身后,如蝗般集聚的官兵依然在屠戮,无数饥民惨作刀下厉鬼。

“莫急!”义山回马来到震云面前,“你是何人?”

“陕北白云观道士。”

“上马!”义山一把拎住震云的衣领,将他提到马背上。

“头领!”

“恁先带部队撤到咸阳去。额回马!去会会那个鸟太师!”义山掉转矛头,控住震云,再一次杀奔入官军阵中,“恁这些狗官都听好了,太师要的人在额手里!”

“停!停!停!”官军阵中乱成一团,反军残余势力趁此机会撤退。

只见白马一骑,一兵一道二人,直奔官兵中军。

鸣金之声遍野,黄沙滚滚,红尘嚣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