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原本以才华自负,目空一切,可到了这里,却被屡屡羞辱,顿时神情沮丧,冷汗直冒。桓文若讨好地安慰他说:“我有一个对子,请大家对一下:‘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 众人还在思考,绿云立刻回应道:“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 芳云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拧了绿云好几下。绿云挣脱开,一边跑一边回头说:“关你什么事!你总是骂人家,也不觉得不对,别人说一句就不行吗?” 桓文若大声呵斥她,她才笑着跑开了。邻座的老者起身告辞。之后,侍女们领着王勉和芳云进入内室休息,只见房间里灯烛明亮,屏风、床榻等陈设精致完备。再看洞房里,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应有尽有。王勉试着问了几个问题,芳云都对答如流。
到了这时,王勉才意识到自己的学识浅薄,感到十分羞愧。芳云呼唤 “明珰”,采莲的女子立刻跑过来回应,王勉这才知道她的名字。王勉多次受到嘲讽和羞辱,担心自己在闺房中也不受重视,幸好芳云虽然言语尖刻,但在夫妻生活中,两人还是十分恩爱。王勉平日里无事可做,就又开始吟诗。芳云说:“我有一句忠言,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王勉问:“什么话?” 芳云说:“从现在起别再作诗了,这也算是一种藏拙的办法。” 王勉听后,羞愧难当,从此便不再作诗。
时间久了,王勉和明珰渐渐亲近起来。他对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希望你能对她好一点。” 芳云答应了。此后,每次夫妻亲热时,王勉都会叫上明珰一起,三人的感情越来越好,常常眉目传情,暗中交流。芳云渐渐察觉到了,多次责备王勉,王勉却只是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解。
一天晚上,两人对饮,王勉觉得有些冷清,便劝芳云把明珰叫来,芳云不同意。王勉说:“你博览群书,难道不记得‘独乐乐’那几句话吗?” 芳云说:“我说你不通,现在更验证了。你连句读都不懂吗?‘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 两人相视一笑,便不再提起此事。
恰好有一天,芳云姐妹去赴邻女的约会,王勉趁机急忙拉着明珰,两人尽情欢好。当天晚上,王勉就感觉小腹微微作痛,疼痛过后,下体竟然全部肿胀起来。他吓得不轻,赶紧告诉芳云。芳云笑着说:“这肯定是明珰的‘恩报’啊!” 王勉不敢隐瞒,如实交代了事情经过。芳云说:“这是你自找的灾祸,我也没什么办法。既然不是很痛,就随它去吧。” 可过了好几天,肿胀还是没有消退,王勉忧心忡忡,闷闷不乐。芳云知道他的心思,却也不去过问,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秋天的湖水,又像黎明的星辰。王勉说:“你这就是所谓的‘胸中正,则眸子了焉’。” 芳云笑着回应:“你这就是所谓的‘胸中不正,则了子眸焉’。” 因为 “没有” 的 “没”,在方言里读音像 “眸”,所以芳云用这句话来打趣他。王勉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哀求芳云给他开个药方。芳云说:“你不听我的良言,之前肯定还怀疑我是出于嫉妒,你不知道这婢女本来就不能亲近。之前我真心劝你,可你却当作耳旁风,所以我才不管你。没办法,还是给你治治吧。不过医生必须要查看患处。” 说着,她伸手掀起王勉的衣服,念起咒语:“‘黄鸟黄鸟,无止于楚!’” 王勉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完之后,病竟然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为父母年迈,孩子幼小,常常思念家乡。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芳云。芳云说:“回去倒也不难,只是我们恐怕很难再相聚了。” 王勉听后,泪流满面,哀求芳云和他一起回去。芳云再三思量,最终答应了。
桓文若摆下宴席为他们饯行。绿云提着篮子走进来,说:“姐姐要远行了,我没什么好送的。担心你到了海南没有住处,我日夜赶工,为你建造了这些房屋,你可别嫌弃它们简陋。” 芳云接过篮子,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细草制作的楼阁,大的像椽子,小的像橘子,大约有二十多座。每座楼阁的梁、栋、椽、檐等都清晰可数,里面的帷帐、床榻等,都像麻粒一样细小。王勉像看儿戏一样看着这些楼阁,心里却暗自惊叹绿云的手艺精巧。
芳云对王勉说:“实话告诉你,我们都是地仙。因为和你有前世的缘分,所以才陪在你身边。本来我们不想再踏入尘世,只是因为你有老父亲,所以不忍心违背你的意愿。等你父亲去世后,我们还得回来。” 王勉恭敬地答应了。桓文若问:“你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 王勉因为害怕海上风浪危险,所以选择走陆路。出门一看,车马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们谢别众人,踏上了归途,车马行驶得飞快。
不久,他们来到了海岸边。王勉心里正担心没有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色的绸缎,朝南边抛去,绸缎瞬间化作一条宽阔的长堤,宽达一丈多。他们很快就飞驰而过,长堤也渐渐收了回去。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是潮水经过之处,放眼望去,辽阔无边。芳云让大家停下来,她下车从篮子里拿出那些草制的房屋,和明珰等人一起按照一定的方法布置起来。转眼间,这些草屋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府邸。众人走进府邸,卸下行李,发现这里和仙人岛上的居所几乎一模一样,洞房里的桌椅床榻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此时天色已晚,他们便在这里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芳云让王勉去接父母来这里居住。
王勉让骑马的仆人赶紧前往故乡。到了家乡后,他发现自家的宅院已经归了别人。向邻里打听,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已去世,只有老父亲还健在。他的儿子喜好赌博,把田产全都输光了,祖孙二人无处安身,暂时在西村租房子住。王勉刚回来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功名利禄,难以释怀。等听到家里这般凄惨的状况,悲痛万分,暗自思忖,就算能获取富贵,可亲人离散,这富贵又和虚幻的空花有什么区别呢?
王勉驱马赶到西村,看到父亲衣服破旧肮脏,衰老的模样十分可怜。父子相见,忍不住抱头痛哭。询问那不成器的儿子,得知他出门赌博还没回来。王勉于是把父亲接回了自己现在的住处。芳云恭敬地拜见公公后,烧好热水请公公沐浴,又拿来华丽的衣裳让公公换上,安排他在香气环绕的屋子休息。还特意邀请故乡的老人来和公公一起谈天宴饮,侍奉得比世家大族还要周到。
有一天,王勉的儿子寻到了这里。王勉坚决不让他进门,只是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人传话给他:“你拿着这些钱去娶个媳妇,好好谋划生计。要是再来,我就用鞭子把你打死!” 儿子哭着离开了。
王勉回家后,不太与他人往来应酬。但老朋友偶尔来访,他一定会热情地接待,招待的礼数比以往更加周到谦逊。只有黄子介,他和王勉以前是同门求学,也是个命运坎坷的名士,王勉把他留下住了很长时间,时常和他私下交谈,还送给他很多财物。
过了三四年,王勉的父亲去世了。王勉花了很多钱为父亲选墓地,按照最高的礼仪操办葬礼。这时,他的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媳妇对丈夫管束很严,儿子赌博的次数也减少了一些。父亲出殡那天,儿子和儿媳前来吊丧,这才得以拜见父亲和继母。芳云见了儿媳,夸赞她能操持家业,赐给她三百两银子作为购置田产的费用。第二天,黄子介和王勉的儿子一同前去探望,却发现房屋全都消失不见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阎罗薨
某巡抚的父亲,曾经担任南方地区的总督,去世已经很久了。一天夜里,巡抚梦到父亲前来,父亲神色凄惨,满脸恐惧,对他说道:“我这一生没有犯下多少罪孽,只是有一事,不该调遣镇师那一支部队,却误调了他们,结果他们在途中遭遇海寇,全军覆没。如今,他们在阎王那里告状,我遭受的刑罚极其残酷,实在令人畏惧。那阎罗王不是别人,明天有一位姓魏的经历解送粮食到来,他就是阎罗王。你一定要代我向他哀求,千万不要忘记!” 巡抚醒来后,感到十分诧异,心里并不太相信。等到再次入睡,又梦到父亲责备他说:“父亲正遭受苦难,你却还不放在心上,难道把这当作荒诞的梦而置之不理吗?” 巡抚这下更加惊讶了。
第二天,巡抚留心查看公文,果然有一位魏经历,刚转运粮食到达此地。他立刻让人把魏经历传进来,又让两个仆人按住魏经历坐下,然后自己起身下拜,行的是朝见参拜的大礼。拜完之后,巡抚长跪在地,泪流满面,把梦中之事告诉了魏经历。魏经历不敢担当,巡抚就一直伏地不起。魏经历无奈,只好说:“好吧,或许有这么回事。但阴曹地府的律法,可不像阳间这般糊涂,可以随意徇私舞弊,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巡抚哀求得更加恳切,魏经历不得已,只好答应了。巡抚又请求他尽快处理此事。魏经历考虑到没有安静的地方来处理阴间事务,巡抚便请求为他打扫宾客住的官舍,魏经历答应了,巡抚这才起身。巡抚又请求去一旁偷看偷听,魏经历不同意。巡抚再三强求,魏经历叮嘱道:“去了就不要出声。而且阴间的刑罚虽然惨烈,但和阳世不同,暂时把人放在那里看似死了,其实并没有死。如果你看到什么,不要感到惊骇奇怪。”
到了夜里,巡抚悄悄潜伏在官舍旁边,只见台阶下有许多囚犯,断头断臂的,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数不胜数。庭院中放置着火炉和油锅,几个人在下面烧着火。不一会儿,只见魏经历头戴官帽,身着官服走了出来,登上座位,气势威严凶猛,和之前的样子截然不同。群鬼一下子全都伏在地上,齐声喊冤叫苦。魏经历说:“你们是被海寇杀害的,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能胡乱控告官员呢?” 众鬼喧闹着说:“按惯例不该调遣我们,却被胡乱下令调遣过来,这才遭遇横祸,这冤屈是谁造成的?” 魏经历又委婉地为某巡抚的父亲辩解,众鬼大声喊冤,声音嘈杂震动。魏经历于是召唤鬼差:“可以把某官押到油锅里,稍微炸一下,这在情理上也是应该的。” 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想借此来平息众鬼的愤怒。随即就有牛头马面的鬼差,押着巡抚的父亲来到,用锋利的钢叉将他刺进油锅里。巡抚看到这一幕,心中悲痛万分,痛苦得难以忍受,不知不觉失声大叫。瞬间,庭院中寂静无声,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巡抚叹息着回去。等到天亮,去看魏经历,却发现他已经死在官舍中。
这件事是松江的张禹定说的。因为涉及人物的名声不太好,所以隐去了巡抚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