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我一向识大体。”
婉芳紧紧捏着倩芸的手进客厅。颜如玉摆出女主人的架势,把几个娘姨和听差支使得团团转。婉芳的左手轻轻搭在肚子上,站在颜如玉装饰得比樱桃街十二号华丽许多倍的客厅里稳若泰山。倩芸被落地窗边的大三角钢琴吸引,情不自禁走到窗边,又发现了最新式的收音机和饭厅一角的电气冰箱,那双和俞忆白一模一样的眼睛中露出迷恋的光芒。
颜如玉得意的视线从倩芸身上转到婉芳的肚子上,瞳孔陡然收缩,她停了一会,不改春风得意的笑容,亲切的过去搭着婉芳的胳膊道:“妹妹小心些,咱们家都七八年没有添丁了。忆白昨儿还和我说谨诚太淘气,要添个像妹妹这样乖巧听话的小女儿呢。”
婉芳笑道:“老太太找了几位大夫替我切脉,都说是男脉。”她走到客厅一角的皮沙发边,拍拍扶手,喊倩芸:“这里的东西怕是租来的,你莫要乱动。”
倩芸笑嘻嘻转过身来,大声道:“也是,三叔每个月还要贴三婶不少钱,小公馆的家用只怕是不够的。”
只那个电气冰箱就值一万多块钱,大钢琴也价值不菲。这几样撑门面的东西确是颜如玉租来的。俞忆白给她的家用和给婉芳的数目是一样多的。他因为芳芸手里有钱就那样不老实,所以再不肯把钱交给颜如玉或是婉芳管。这几个月到手的三四万块钱全都兑成黄金藏在银行的保箱箱里。颜如玉租来这几样东西,虽然得到了预料中的夸奖,却没有拿到家用之外的一分钱。俞忆白只把大房送给谨诚的房契交给颜如玉,叫她租出去补贴谨诚的学费,并不问家里这些奢侈品的来历。是以富丽堂皇的小公馆每一样奢侈品花的都是颜如玉的私房钱,她硬撑了两个月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倩芸的话让颜如玉想发作又有些心虚,长卷发在无风的客厅中自动了许久,还是茶几上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她拿起听筒一听是俞忆白的声音,就瞟了婉芳一眼,笑道:“忆白,我在家,没有出去。还有——婉芳也在我这里,外面乱嘛,我就喊她在这里多呆一会,我好不好?……讨厌,下班能回来呀?好的好的,我喊婉芳来听电话。”
婉芳虽然眼睛不看她,其实全副精神都在那副崭新的电话机上,一听喊她来听电话,腾地站起,倩芸连忙去扶。
“婉芳,现在这样乱,你挺着大肚子到处乱跑干什么?”俞忆白很是反感婉芳跑来寻颜如玉,讲话一点都不客气。
婉芳含笑道:“我也是听说外面乱,特为来寻芳芸和如玉回家的。”她心里恨不得把颜如玉剁成一万段,声音却依旧软绵绵的,“忆白,你那边没有事情吧。”
原来是错怪她了,俞忆白欣慰的说:“婉芳,难为你想的周道,芳芸呢?”
“芳芸由她表嫂陪着去南京灵谷寺给月宜姐做法事去了,忆白,你在市政府要当心。”婉芳笑眯眯看着颜如玉的脸慢慢道:“你打个电话回去问老太太安,等会我也打一个回去,好不好?”她挂断电话,就先打了一个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和几个朋友在抹麻将,还不晓得外面的事,听说闹乱子吓了一大跳,又晓得她两个现在俞忆白的小公馆里,当着旁人不好说什么,只吩咐她们当心,安心在那里暂住。
这里电话才挂断,丘凤笙就打进电话来问姐姐外甥平安否。过了一会,李书霖的汽车疾驰而来,他在车上按着喇叭大喊:“倩芸,小姨!”
倩芸正好站在窗边,听得清清楚楚,惊喜的跳起来,冲到门外喊:“霖哥,我们在这里!”
李书霖道:“总算找到你们了,老太太急的要死,快扶小姨上车来。”
婉芳对颜如玉点点头,笑道:“多谢你的款待。”并不等她回应,把手伸向大步奔过来的李书霖。李书霖深情的看了一眼颜如玉,侧过身挽着婉芳出去。
婉芳走到大门外,突然想起来似的,笑着回头道:“如玉,你带着谨诚和我们一道回去吧。”
回答她的是被用力掼上的大门。门上的玻璃颤抖着,反射出一点点光亮,那光亮转瞬即逝。李书霖发动汽车,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这幢崭新的三层楼房,握紧方向盘,对后座的两个人道:“倩芸,扶小姨坐好。”汽车转了个急弯。恰好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跑进巷子,擦着他们的汽车跑进俞忆白的小公馆。
倩芸喊:“霖哥停一下!”爬在后座上看。那人一边敲门一边大喊:“淑玉姐!淑玉姐在不在家?”她侧头笑对李书霖道:“霖哥,你听见没有?”
李书霖笑道:“这种出身的姨太太,有几个老老实实的?小姨,你说是不是?”
婉芳笑而不答。李书霖一踩油门,汽车冲出巷口,拐进车流中。婉芳想到李书霖和唐珍妮的交情,顾不得倩芸就在旁边,忍不住问他:“书霖,你可能联系到亚当太太?”
李书霖笑道:“南京没有事。小姨,大舅回来了,只要曹大帅在上海站稳了脚跟,胡家以后就风光了。”
“哎呀,大舅舅回来了?”倩芸欢呼一声,推婉芳,“小姨,太好了。”
婉芳的心落到了实处,又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望,得意是娘家有了靠山,失落却是这个靠山来的太迟了,若是提前大半年,她何至于沦落到和颜如玉这样的女人抢丈夫?
街头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多数商店都关着门。一波一波的人潮从华界拥向法租界。一个安南巡捕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人潮微笑,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齿。李书霖咒骂两声,贴着马路牙子开过去,那个安南巡捕吓了一跳,举着警棍想要追,看到书霖的车牌号码晓得惹不起,转身去寻路人的麻烦去了。法租界的每一条道路上都挤满了人,李书霖不耐烦看着车速表的指针慢慢移动,怒道:“不过是换防,这些人就吓成这样!”
晚上俞忆白回到樱桃街十二号,曲尽丈夫之道。第二天又亲陪婉芳回了一趟娘家,只在二十九那天去颜如玉那里坐了半个钟头,给了她几百块钱过年零花,就匆忙回樱桃街。
胡家起来了,俞家也沾光。大老爷立刻提议把一百万的股本增至两百五十万,那一百五十万向社会各界募集股金,丘家和胡家都赞成。消息放出去,连曹大帅的几位姨太太都各认购了一万块钱的股金,一时从者云集。俞大老爷和胡大老爷约齐了同去和洋行大班谈判,又追加了价值五十万大洋的机器订单,洋行保证两个月之后把机器运到上海。
正月里俞胡两家的太太们就成了香饽饽儿,请吃饭请打麻将的帖子一打一打的丢到字纸篓里去。
旧历年过完,上海市长固然换了人当。教育部里调整人事频繁,只有俞忆白稳坐泰山,每日早晨上班,下午下班回家陪太太,好像樱桃街的热闹和他无关似的。婉芳只在家静养,她总不放心芳芸,隔一两天就打个电话到芳芸那里,回答总是九小姐没有回来。
芳芸在南京颇有些“此地乐,不思蜀”。她每天早晨上灵谷寺,中午吃过素斋,天气晴朗就和唐珍妮走回借回的别墅;若是遇到雨雪,岳敏之就把他的住处让出来,他去别处借住。大师看在芳芸大把花银子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们。
这一天是二十九,天气睛好。芳芸和唐珍妮从灵谷寺出来,岳敏之陪着,缓步横穿满是枯叶的树林。芳芸一向安静平和,如非必要应酬,并不肯多讲一句话。岳敏之虽然惯爱在女人面前油腔滑调,在芳芸跟前收敛很多,也会惜字如金。唐珍妮惯会看人脸色,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她自然也不肯作声,陪在芳芸身边默默的走着。
纵横的枯枝把明媚的蓝天格成不规整的小块。芳芸仰头看天,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脸上露出舒适的微笑。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一朵白云缓缓游动,给山川留下一片浅浅的印子。
岳敏之在口袋里摸出一匣烟让唐珍妮,避过风划着火柴点着烟。刺激的烟雾在旷野里散开,给冰冷的空气添上了人气和温暖。芳芸侧头看看他们,笑道:“这里真安静,真舒服。”
岳敏之笑道:“还少两只猎狗。”他说到狗,果然就有狗吠。原来前面有一大块菜园,一家子在整地,两个孩子就放在地头,一大一小两个肉团子跟一只草狗玩的正欢。孩子追狗,狗追孩子,大人笑嘻嘻的看,笑骂:“当心跌倒。”人人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