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拢了拢头发，笑道：“不急的，我今天就是带我们太太来看看。这些事找工人来做呀。”

岳敏之笑嘻嘻的迈进门来，对着芳芸拱手：“俞老板，生意兴隆。”

芳芸也拱手：“岳老板，生意兴隆。”

婉芳笑道：“敏之你来的正好，我们正找你呢。”

“留学的事？小姨，你放着才从美利加回来不到一年的芳芸不问，问我干什么？”岳敏之两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转了几步，转到楼上去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给人软钉子碰？婉芳有些尴尬的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有时候就是这样子，不要理他，过一会他自己就好了。太太，我给我表哥寄信，叫他把美国接收留学生的学校资料寄来，让大伯娘慢慢挑，好不好？”

岳敏之在楼上转了几分钟下来，和芳芸商量怎么布置店堂，又要怎么招聘店员，一句话里总要夹个把英文，到后来全用英语。婉芳起先还能猜一猜，到后来全然听不懂，她信步走到门口，恰好看见曹公子开车带着倩芸和两位眼生的小姐兜风经过。

倩芸看见小姨站在一个空铺子门口很是好奇，喊曹公子掉头，一行摩登男女下车，都挤了进来。

岳敏之和芳芸对视一眼，一个朝前走了一步，一个朝后退了一步。岳敏之挡在前面，笑道：“倩芸，好久不见。小姨，这位是？”

“曹云朗。”曹公子颇有军人风度，一边讲话一边伸出手。岳敏之和他握手，对那两位小姐点点头，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里脏兮兮的，请大家移步到对面的咖啡厅坐一坐罢。”

芳芸的小铺面确是脏了点。两位小姐一听岳敏之的话，就先走了出去。曹云朗看了一眼芳芸，笑道：“九小姐，好久不见。”

芳芸冲他点点头，走到婉芳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贴着继母的耳边小声说：“太太，他们要问就说是岳大哥的铺子。”

婉芳点点头，她们两个最后出去，伊万锁上门，芳芸指了指伊万家的洗衣铺子，伊万悄悄就走了。

岳敏之和曹云朗有共同的朋友李书霖，一转眼就成了好朋友，两个肩并着肩坐在一张卡座上吸烟。看见婉芳和芳芸进来，倩芸从边上的圆桌上站起来，对她们招手：“小姨，九姐，到这里来。”

婉芳笑道：“倩芸，你看见我们太高兴了，就忘了介绍新朋友给我们。”

“这是曹大哥的表妹菁姐，这是菁姐的同学赵明华，她们打算新学年去报考中西女中的。菁姐，明华姐，这是我小姨，又是我三婶，这是我九堂姐芳芸。”

“咦，你小姨闺名里有个芳字，怎么你堂姐也有芳字？不是重了名吗？”菁小姐抿着嘴儿斯斯文文喝咖啡，讲的话却一点都不斯文。

自从婉芳嫁进俞家，就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婉芳和芳芸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上。芳芸先反应过来，笑道：“我这个芳字，是先母临终时取的。从前家里都喊我小名字，叫我大妞的。”

芳芸这样出挑又雅致的一个年轻小姐，小名偏这样俗气。赵明华先“扑哧”笑出声来。

婉芳打圆场，笑道：“我们女人呀，结了婚人家就要喊张太太王太太的，名字哪里用得上。重就重了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芳芸笑道：“太太以后喊我大妞呀。虽然这个名字不怎么样，从小喊到大，到是听着亲热的很。”

曹云朗走过来，笑道：“大妞像是个北方姑娘。我就忘了，你们俞家也是从北方搬来的。不过你不是排第九吗？”

“我九姐是在美国生美国长的，去年才回国上了家谱才有排行。”倩芸快人快语的抢过话头，笑道：“九姐，为什么三叔要给你取大妞的小名呀？”

“我外祖父那边的舅舅姨娘那边算起来，我是女孩子里头第一个大的，所以叫大妞。我大姨娘家的小表妹，就叫二妞，她生得极像我姨爹，通看不出中国人的血统的。每回过年去大舅那里吃年夜饭，我们外婆一喊二妞，她就顶着黄头发蓝眼睛站起来，大家都要笑的。”

在座的小姐们都笑起来。岳敏之就笑着把话头岔开，道：“这一家的冰淇淋最好，我们叫几客来吃罢。”扬着手把女待喊来，报出一长串冰淇淋的名字来。过了一会，大大小小十几盆五彩缤纷的冰淇淋摆在桌上，吸引了小姐们的注意力。咖啡厅里就安静了好多。

曹云朗不吃甜食，拿小勺搅着一小碗香草冰淇淋玩，一会儿看看岳敏之，一会儿看看芳芸，一会儿又看看胡婉芳，最后把视线落在芳芸身上，笑道：“大妞，听说花旗洋行的亚当大班是你表哥？”

芳芸笑道：“他不只是我表哥，还是我表姐夫。他的太太，也是我表姐。”

倩芸想了一想，笑起来，说：“对，她是那边七堂姐的姨表姐。”

岳敏之看了曹云朗一眼，笑道：“他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说起来都是亲。”

“哦，那你呢？”曹云朗笑着问：“我听你的口音和胡参谋长的差不多，你也是锦屏镇的吧。”

“我……”岳敏之迟疑了几秒钟，说：“我老家是新山乡的，离着锦屏镇还有八十里路——不过，我是叔叔带大的。我们家从前的事，我叔叔不怎么提，我也不在晓得。”他笑了笑，对芳芸说：“说不定我和府上也是亲戚的。”

芳芸和他认得这么久，头一回听说他是叔叔带大的，那样他和她一样，打小就失去父母了。芳芸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连忙笑道：“岳大哥哪回不喊我们表妹？难道从前是喊假的了？”

倩芸想起岳敏之从前的油腔滑调，啐了一口，说：“岳大哥，你几时变得这样假正经了？上回茹芸姐还跟我讲，说偶然看见岳大哥，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那位茹芸小姐，是你们四房的吗？”曹云朗笑道：“我记得你们霖表哥几次去跳舞会带的女伴都是她。”

赵明华突然站起来，笑道：“说到跳舞会我就忘了，我们还要去大华绸缎局买衣料的呀。快走快走，迟了就赶不上我二姐家的跳舞会了。”她拉着菁小姐要走，倩芸要奉承新朋友，也站了起来，笑道：“小姨，九姐，你们去不去？”

“我们前几天才买的衣料，你和她们去玩罢。”婉芳笑道：“我出来也有好几个钟头了，也要回家去。”

曹云朗抬起手腕看了时间，笑道：“哎呀，我就忘了还有一个约会。岳兄，烦你送送她们，可好？”

岳敏之笑应了，说：“我的车就停在外面，小姐们请。”

菁小姐含笑看了曹云朗一眼，拉着有些怏怏不乐的赵明华先出去了。芳芸拉着婉芳的手，笑道：“岳大哥，你送我们太太一程？”

岳敏之点点头，转着钥匙去开车门。婉芳看了看伊万不在，有些不放心。芳芸笑道：“才几步路，我走过去就好了。”候她们都上了车，站在一边目送岳敏之的车离开。曹云朗的车开出去半条街掉了个头，缓缓停在芳芸身边。曹云朗笑道：“九小姐怎么落了单，你去哪里，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