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票 上(1 / 2)

胡大舅听说谨诚被绑票,绑匪索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笑得差点拿不住听筒,“这是你们家姨太太的新花招?这个时候才想卷一笔钱走路,迟了。你们拖一两天,我找人打听去,看是谁帮她在太岁头上动土。”

婉芳就没有想到这一层。俞忆白当初暂时交给她保管的财物加起来确实也将近十万。可是赎房子、家用、办学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十万这个数目实在有些蹊跷,婉芳在心里掂量半天,觉得哥哥说的不错,这肯定是颜如玉想挖钱。她挂断电话,对坐在一边生气的俞忆白说:“我大哥找人打听去了,叫咱们想法子拖一两天。”

俞忆白瞪了她一眼,道:“这是能拖的事?”

听到他这样说,婉芳把听筒重重地顿在话机上,生气的道:“只要是谨诚的事,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我怎么做都不对,我不管了。”她本来就不想管,正好借着这个话头不管。

婉芳跑回楼上卧室,抱着小毛头走到门口,想了一想又回头,把贵重首饰和她的存折一股脑都装进手提包里。她一手挎着包,一手搂着小毛头出门拦下一辆黄包车。小奶妈一路拦着都没有劝住,跟在她后面也上了黄包车。

俞忆白正在气头上,偏不肯去追。婉芳虽然是赌气,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追上来陪不是的。黄包车都走出樱桃街老远,她还不停回头看樱桃街。奶妈抱着小毛头,小心的问:“三太太,我们去哪里?”

婉芳想了一想,这样子回娘家必定要挨骂,就是去大姐那里,大姐也要讲她是多管闲事自己找气。只有芳芸那里现在没有人,可以去得,就吩咐车夫到祥云公寓。

黄妈看见婉芳脸色那样难看,不敢就问她是什么缘故,借着到老虎灶买开水出来,到蛋糕店里寻伊万,讲:“三太太来了,脸色很不好看。你打电话到学校问九小姐要不要回来啊?”

伊万擦擦手,跑回他家的洗衣铺子里打电话,问芳芸可要回来。芳芸想了一想,说:“不晓得是什么事……三太太要是没有喊我的意思,你就先不要来接我。她要是明讲找我,再来。”

黄妈得了指示,回来殷勤服侍,一句话都不多问。

小毛头困了,奶娘抱到客房里睡觉。婉芳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傍晚的风吹动窗帘,落日的余辉把客厅的一个角落照得发黄发亮。一个像框反着黄光,很是显眼。婉芳走过去拿起来看,是一个小小的银像框,里面嵌着一帧有些发黄的相片,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年轻男人穿着长袍马褂端坐在一张沙发上,嘴角抿的紧紧地,神情有些拘谨,正是俞忆白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妇人穿着背带工装长裤,秀发披在肩上,勒着一个蝴蝶结,抱着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儿坐在沙发扶手上。她脸对着俞忆白的方面,虽然只有一个侧面,样子却是又自信又迷人。芳芸高兴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神情,婉芳晓得这就是孔氏月宜了,她轻轻把相框放回桌上,叹了一口气,对恭恭敬敬垂手站在一边的黄伯说:“请九小姐回来罢。”

黄伯打电话过去,过了一个钟头芳芸就带着伊万回来。芳芸一眼就看见丢在沙发上那个鼓囊囊的手提包,惊奇的问:“太太,这是怎么了?”

婉芳激动的涨红了脸,说:“谨诚被绑票了……你爹爹冲我发脾气,先是怪我没有去接谨诚,你大舅说要拖一两天去打听消息,他又说这不是拖的事情……什么事只要碰到谨诚头上,他都要怪我。”

芳芸倒了一杯茶送给她,候她安静下来,道:“谨诚怎么会被绑票?会不会是姨奶奶接走了?”

婉芳胸口起伏,她慢慢吃了几口茶,说:“我猜也是这样子。你爹从前不是把钱给我管过一阵子?就是十万块。现在绑匪就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

芳芸默默在心里算了算,估计俞忆白拿不出十万现大洋的赎金,问婉芳:“那现在怎么办?”

“我不管了。”婉芳把茶杯放回茶几,抱着胳膊靠到沙发椅背上,气鼓鼓地说:“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哪里也不去。”

芳芸想了一想,说:“太太,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万一是绑匪做的,谨诚有个什么不好。太太你现在是气头上,气消了,岂不是一辈子心里都不安?我也来想想法子。”她看看天光已经黑透,吩咐黄妈先做饭。然后打电话给亚当,请他帮忙打听消息。

亚当两个钟头之后打电话过来讲:“这个事令亲胡参谋长在管,我想,我们插手不合适。”

这个事情一定和颜如玉有关系,亚当才叫她不管的,芳芸皱着眉道:“我晓得了。亚当,麻烦你了。”她挂断电话对婉芳说:“亚当说大舅在查,估计有眉目了。”

婉芳消了气,也想通了,虽然可以和俞忆白赌气,可是谨诚被绑票这样大的事,却是不能不管。她想了想,说:“我去对过和大姐打个招呼,就回家去。”她有些吃力的提起沙发上的皮包。芳芸微微一笑,替她开门,站在门边说:“太太,我只请了几个钟头的假,还要赶回学校去。我就走了,等会伊万回来,叫他送你们回樱桃街吧。”

婉芳点点头,独自去敲大太太的房门。芳芸说请几个钟头的假其实只是托辞。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叫伊万送她去亚当那里。

恰好唐珍妮也是才到家,看见她提着一小袋衣服过来,惊奇的问:“今朝不是礼拜天,你怎么来了?”

芳芸贴着她的耳朵把家里的事说了遍,好笑道:“亚当叫我不要插手。”

唐珍妮冷笑一声,说:“用上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颜如玉还真是有出息。叫我说,只怕是她和你爹想挤你的钱。”

芳芸愣了一下,坚定的说:“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最不喜欢用孔家钱的。”

唐珍妮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转寻了些明星新闻说给芳芸听,说说笑笑到十点钟,亚当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她们两个洗了澡,披着头发并肩睡在客房的大床上闲聊。

唐珍妮洗净脂粉,脸上略显黄瘦。芳芸看着她的侧脸,劝她:“珠姐,你别太拼命。”

唐珍妮笑道:“女人最美最有能耐的也就这几年,我呀,要趁这几年把一辈子的好日子挣回来。以后,也能和你似的,买间小房子,找两个得用的佣人,安安静静过日子。”

芳芸笑道:“你房子也买了几间了,都给娘家了?”

唐珍妮笑着点点头,说:“以前人家都说我是俞七小姐的表姐,现在,人家都尊敬我是洋人大班的太太,将来,我想人家都喊我唐五小姐。”

提到亚当,芳芸沉默了一会,才道:“你为什么要嫁他?我觉得……你和霖哥不是一天两天的情份了。”

“我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我和书霖也是打小就认得的。不过李家的情形你也晓得,我家情形一直都不好,更不敢痴心妄想了。我十五的时候去照像馆照像,像片被杜小八看了,你晓得那个杜小八吧,他是青帮大龙头的第八个徒弟。他要强娶我。我爹不敢问人家借钱,当了家里的几件皮袄给我凑了两百块钱,偷偷送我到北平去上学。我们在火车被杜小八捉住,是亚当看不过眼把我要了来,后来我就跟他了。”唐珍妮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过了好久才说:“亚当其实是个好人。我跟他,不后悔。”

芳芸推了她一把,笑道:“珠姐,现在离了婚再嫁人的大家小姐也不少的,你和亚当迟早要分开,你也要替将来做打算才好。”

“我?”唐珍妮咯咯的笑起来,说:“你说我们认识的这些公子少爷里头,有几个是靠得住,能过一辈子的?我和你讲,男人都这样子了,靠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娘家。你也别和你爹闹的太生份了。”

“我晓得了。”芳芸爬起来缩到窗边,拉起窗帘看窗外,轻轻的说:“其实我小时候我爹很疼爱我,虽然他总和我妈吵架。后来……有了谨诚,我爹高兴坏了,全副精神都在谨诚身上,又因为我妈不在了,我爹管我也好,不管我也好,我舅舅姨娘他们都要说我爹不好。所以我们比从前疏远了好些。我要是三天看不见我爹我就有点想他,可是一见面就忍不住要生气,气他为什么要和颜如玉这种人搅到在一起……”芳芸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不讲这个,等谨诚的事了了,我再回樱桃街去看看我爹去。”

唐珍妮想了一想,道:“要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把颜如玉收拾了?”

芳芸摇头,说:“没有她,安知没有张如玉王如玉?我大姨娘说中国男人都是一样的德性,所以她嫁了个洋人。现在她又换了说法了,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德性。”

唐珍妮忍不住笑起来,说:“确是这样子。我和你讲,我有个同事住的那里,巷口卖烧饼的黄憨大今年多赚了一两百块钱,就想娶对门李瞎子的老生女儿做姨太太,李瞎子居然还同意了。”

芳芸也笑起来,道:“那卖烧饼的太太呢?没有闹?”

“怎么没有闹?闹得烧饼铺都砸了,太太卷了家里的钱带着孩子另外租了铺面卖烧饼。不然我们怎么晓得。现今他们都在他太太那里买烧饼,不光顾那个黄憨大了。”唐珍妮打着呵欠下了床,说:“我困了,先把你明天去学校的事体安排好。亚当不在家,我家早上要到十一点才开早饭的。”她推开门去寻佣人。

芳芸也打了个呵欠,爬到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唐珍妮过了半个钟头回来,反锁上门,倒在一边床上没有几分钟就睡着了。芳芸候她睡着,爬起来开了小台灯,看了一会书,只觉得心里烦躁得很。她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还没有走到十二点,突然很想寻岳敏之说话。芳芸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走到外间,拨打电话到岳敏之的公寓里去。

岳敏之也才洗了澡,正在厨房里给自己做宵夜。他只当是李书霖寻他去玩乐,拿起听筒就说:“书霖,我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岳大哥……是我。”芳芸愣了一下,轻声说道。

“芳芸?”岳敏之的声音里略微有些着急:“你怎么了?现在哪里?”

“我在亚当家。没有事。”芳芸微笑道:“我们太太今天到我家去了,我请了假回去,觉得在家不方便,所以在亚当家借住一晚,明早再回学校去。”

“你家出事了?”岳敏之沉吟了一会,说:“你穿好衣服到楼下等我,我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