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想说不用了,那边电话已经被挂断。她摸着胸口,对岳敏之的到来又是期盼又是迷茫。
芳芸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到楼下,看见客厅里有一个守夜的老妈子,她就绕到后门出来,从草坪上走到前门。
秋天的风有些凉,秋虫在草丛里鸣叫的声音清脆悦耳。芳芸光脚穿着拖鞋靠在铁门后的大法国梧桐树上。昏黄的路灯下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门房偶然伸头看见是九小姐,连忙出来问:“九小姐要去哪里?”
芳芸微笑道:“哪里都不去。等会岳大哥要来,你开门让他进来。”
那个门房见多了偷偷摸摸相会的偷情男女,头一回看见小姐等人这样大方,愣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缩回门房去。
过得一会一辆汽车疾驰而来,门房拉开铁门,隔得老远就压低嗓子喊:“岳公子?九小姐在那边。”
岳敏之打开车门抽出五块钱给他,跳下车连车门都等不及关,小跑到芳芸面前。他跑的有些急了,微微喘着气,温热的气息喷到芳芸脸上。
芳芸觉得脸上痒痒的,觉得有点异样的新奇,她退后半步,笑道:“岳大哥。”
岳敏之看她脸上神情安静的很,料知不是她有事,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才道:“可是心里有事睡不着?”
芳芸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我觉得心里很不安。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才是合适的。”
“怎么?”岳敏之看着芳芸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芳芸羞涩的移开一步,小声说:“我们太太今天到我那里去了,说谨诚被绑架了,要拿十万块赎金。她找娘家哥哥帮忙,和我爹为这个闹的很不开心。我很想做点什么,又觉得还是不做的好,反正……总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站在棋盘外,或者能看得清。”她含笑看着岳敏之,等他拿主意。
晚风从岳敏之身后吹来,带过来一阵好闻的香皂的气味。芳芸突然觉得有些失神,她甩了甩头发,她的头发洗过澡后是披散在肩上的,这一甩头发就全乱了。
岳敏之伸手替她拨了一下。芳芸的发丝又软又香,从他的指尖滑落。芳芸自己也伸手去拨,恰好碰到他的手指。两个人都觉得好像被电击到,觉得手指麻麻酥酥,一齐愣在那里。
岳敏之先回过神来。他退后一步,定了定神笑道:“这个事你托亚当打听过了?”
“亚当喊我不要管。”芳芸咬着嘴唇说,“其实我也不是想管,只是不闻不问……心里觉得不安。”
“你也管不了什么。”岳敏之想了一想,说:“具体是怎么样一个情形,你说说。我恍惚记得你们那位姨奶奶是接送谨诚上学放学的。”
“上回她从我家回去,听说和我爹闹了一场,把谨诚留下自己走了。今天谨诚放学没有回来,我爹就接到一封要赎金的信。”芳芸回忆婉芳的话,尽量客观的把经过说出来。
岳敏之沉吟许久,说:“这件事情或许颜如玉不知情。她若是晓得了会怎么样?”
“她一向最喜欢拿谨诚压人。我猜谨诚被绑票,她必定要和我爹闹的。”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我也晓得明哲保身最好。可是我……”
“我晓得。他们求财,谨诚一时半会性命是无忧的,芳芸你等两天。”岳敏之说:“绑匪们这是在落胡参谋长的面子。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们姨奶奶到底当过你几天老师,你还是避开罢,不然夹在中间难做人。要是令尊那边有什么不方便,我替你……替你设法是一样的,好不好?”他皱着眉,又笑了一笑,道:“其实谨诚那孩子,当早点送到外国去念书的。你们太太贤良淑德的很,只怕越发把他惯坏了。”
“哎,谨诚实在是不招人疼。”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惯坏他的是我爹,我们太太能怎么样?又不是她亲生的,打不得骂不得,只好这样子罢了。我也劝过我们太太送他去外国念书。可是这个事我们太太也不好开口的,和我爹提都不要提。”
岳敏之看着她半天,突然笑了,道:“原来你也有话多的时候。好了,回去睡罢。我也替你打听打听去。我们工厂的第一批货出来了,礼拜天我送几箱到你店里去。你的店几时开张?”
芳芸道:“请的两个师傅裱出来的蛋糕还不成个样子,还要再练几天。我打算中秋节的时候开业,来的及吧。”
岳敏之笑道:“不怕他们炼好了手艺跳槽?”
芳芸哑然失笑,道:“那也随他们。大不了我只卖面包,等新师傅会做蛋糕了再卖蛋糕。”
岳敏之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这样很好,我要走了,让我看着你进去。”
芳芸嗯了一声,转身跑回去。她回到三楼客房里,从窗户朝外看,还能看见铁门边的树影子里有个人站着吸烟,红点一闪一闪。
芳芸把灯拧开又熄掉再拧开再熄掉,飞快的跑到窗边看。只见那个黑影挥了挥手走出大门。芳芸靠在窗边目送岳敏之的汽车缓缓驶远,爬到床上一觉到天明。
芳芸才到学校不久,倩芸就来寻她,说:“九姐,方才我妈打电话来,说谨诚被绑票,你们姨奶奶跑回樱桃街哭了。”
芳芸想了一想,问:“大伯娘可是有什么话要你转告?”
倩芸笑道:“翻开《申报》,哪一天要是没有绑票的新闻就奇怪了。不过这一回不凑巧叫咱们家的谨诚撞上了。我妈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打电话来叫咱们小心,回头一起回家这些。”
芳芸点点头,说:“确是这样才好,回家时我去寻你。有伊万陪我们回去。”
倩芸笑嘻嘻答应了。第二天就是礼拜六,吃过中饭芳芸还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倩芸已经寻来,说:“九姐,我们回家罢。”
芳芸笑道:“我还没有给伊万打电话呢。你等一会,我去庶务科借电话打回家。”
倩芸挽着她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有人来接我们的。”
芳芸情知来接的八成是曹二公子,她虽然不情愿,还是笑容满面和倩芸一起出来。走到一半,芳芸突然笑道:“哎呀,我忘了去先生那里拿作业本了,礼拜一要交的,我回去拿一下。”
倩芸还没有回过神来,芳芸已经跳下长廊,抄近路回头。曹云朗恰好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只看见芳芸窈窕的背影好似惊鸿飞过秋江,转眼就消失在教员的办公小楼门口。他站住了脚,眯着眼睛看廊下的芭蕉树,半天不讲话。他这个样子倩芸还是头一回看见,站在他身边不敢和他讲话。
过了一会,芳芸抱着厚厚一本卷子出来,诚恳的对倩芸说:“抱歉,先生喊我替她算卷子分数,我这个礼拜天不能和你一样回去了。咦,曹二哥,你几时来的?”她转过脸,面对曹云朗笑靥如花。
曹云朗拿不准她是真被先生喊去做事,还是有心要回避他,只得露出笑脸,道:“你去忙,傍晚我来接你出去吃饭,可好?”
芳芸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对他微微一笑,抱着卷子绕过一堵冬青树墙,飘然去了。曹云朗目送她走远。倩芸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道:“曹二哥,回魂了。我九姐哪里好,你们一个二个都为她着了迷?”
曹云朗笑着把双手插进长裤口袋里,说:“她好不好,你最知道,不然你为什么现在只和她要好?”
倩芸啐了他一口,说:“曹三哥整天勾着丽芸去鬼混,还喊我一起去,你也不管管。还说我不和她要好!”
曹云朗笑道:“老三一向是那个脾气。再说了,他还没有娶亲,我看你十一妹和他倒是怪合适的。”
倩芸突然想起来,说:“对了,九姐家里出事了,她那个弟弟谨诚昨天被绑票了,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呢。”
“哦?”曹云朗一挑剑眉,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谁他妈不长眼,敢在胡参谋长头上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