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霖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拿不准这个人是不是俞大老爷。他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唐珍妮和岳敏之。唐珍妮扭过头不理他。岳敏之笑笑,把玩手边的一匣火柴。
若真是俞家大老爷,头一个就要和岳敏之为难。然岳敏之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书霖不晓得岳敏之打的什么主意,只得默不作声。李书霖不动声色,唐珍妮自然当没看见。唐珍妮没有动静,席十一也只有装看不见。除去他们几个和俞家交情深厚,旁人又哪里会留意满座宾客之中有一个生得甚像俞家大老爷的人呢?
颜如玉梳着新烫的卷发、抹着桃红的唇膏,崭新的墨绿缎面旗袍上套着一件小小的皮草小坎肩。她在宾客中周旋,满面春风,风姿绰约。李书霖左手撑在圆桌沿上,视线一刻不停的追逐着这个美人,就把俞家的遗珠忘到了脑后。
彼时的摩登婚礼都是中西合璧,新人先穿西式礼服在礼堂签署结婚证书,还要有介绍人致辞,证婚人讲话。司仪请丘凤笙挎着身穿象牙白软缎结婚礼服的苏文清走到小舞台上,朗声笑道:“有请介绍人唐宝珠小姐。”
唐珍妮愣了一下,欠身将起。却见一人疾步上台一把揪住丘凤笙的膀子,大喝:“丘小七,你可认得我!”
丘凤笙吃惊的看着那人,苏文清尖叫着晕倒,他忙不迭推开那人去扶新娘子。司仪是个西装青年,原是丘凤笙的朋友临时客串的,就教乱七八糟的场面吓住了,结结巴巴指着那人说:“这位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好说个屁!”那人紧紧揪住丘凤笙,大声说:“我要戳破这个骗子的画皮,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他的话音刚落,早有一群举着相机的记者从大门外蜂拥至。
丘家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几位丘少爷扒开人群冲到台子上要把丘凤笙和那人分开。然记者堆里冲出来三五个壮汉护卫在那人身边,丘家人左右冲突都上不去台子。
“我是创办纺织厂被人骂卷了巨款逃走的俞敬亭!”俞大老爷威严的咳嗽了几声,压下满堂的窃窃私语,“我俞某人冤哪,这一年我忍辱负重在美国找到了证据!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他指向丘凤笙,“你出国之前,在花旗银行的户头上就有十五万大洋的巨款,我问你,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十五万大洋!丘家的老爷少爷们都吃惊的看着俞大老爷。俞大老爷解开棉袍的纽扣,掏出一迭子文件出示给记者看,“这是我在美国找到的证据。卖机器给我们的木棉洋行幕后老板,是个叫玲珑夫人的中国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丘家亲戚里头几个年纪大的都晓得些玲珑夫人的旧事。这种事体旁的女人或者做不出来,玲珑夫人做出来好像描眉涂唇一样容易。更何况丘凤笙不顾家庭的劝阻,把不名誉的颜如玉认为六姐,这个事就更是有八九成像了。半信半疑的丘家人退后,旁人落得看热闹。记者们的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议论声越来越高,大厅里热闹得好像青云茶楼。
李书霖托着腮看着岳敏之发呆。岳敏之微笑着把玩火柴匣,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唐珍妮皱着眉看向热闹的人群,小声说:“哪个能证明这个人是俞家大老爷?”
她想得到的,丘凤笙自然也早想到了。丘凤笙替苏文清找了一张椅子安顿好,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大声喊:“谁能证明你是俞敬亭?”
俞大老爷哼了一声,压下满座的喧闹,说:“在座的人就能证明,旁的人不论,那边的岳先生也是当事人之一。”
早有好事的记者跑到岳敏之这一桌提问。岳敏之抢在李书霖前面站起来,遥遥对俞大老爷拱手,道:“俞老,好久不见,你还要告我么?”
俞大老爷威严的哼了一声,说:“虽然我还没有查到对你不利的证据,可是我保留起诉你的权利!”
岳敏之笑道:“好说好说,法制社会嘛,一切都是讲证据的。”
一连数日沪上各中西文报纸不约而同都在醒目位置连续报道了这桩旧案子的新进展,不少报纸还配以俞大老爷在租界临时法院递交起诉书等等照片数桢。
胡舅太太怒气冲冲的把厚厚一叠报纸丢在大太太面前的茶几上,说:“他还要告曹大帅索贿十万现大洋,他疯了!”
大太太面色苍白,委委屈屈拿手帕擦眼睛,“当初我不肯认他,你们不是也支持我的么。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有气别冲我来。”
“你说你说,你说了不算,曹大帅为了竞选大总统筹划了两年了,现在自家人弄出这样的事来,你叫你兄弟在大帅前面怎么做人!”
大太太拿手帕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任胡舅太太怎么说都不搭腔。胡舅太太骂了大半天,拿总是哭的大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离开。她出门,正好和芳芸打了个照片。芳芸胳膊下夹着一卷报纸,远远就喊:“舅太太好。”
胡舅太太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大太太家大门半敞,大太太坐在一堆报纸中低声哭泣。芳芸等候雁九开门,正好看见。她晓得倩芸随后就要到的,进门就喊雁九把门关上。
黄妈送出来一壶热茶,笑道:“对门吵了总有大半个钟头呢。”
芳芸把报纸卷缓缓摊开,捧着一杯热茶捡了一张开始细读。黄妈好奇的凑过来看了几眼,说:“这个人生得蛮像我们俞家的大老爷哉。”
芳芸点头,说:“就是大伯,报上说四叔亲自接他回樱桃街的。”她困惑的又翻出一张报纸来看,良久,闭目,泪落如雨。
“九小姐这是怎么了?”黄妈到灶间倒洗脸水,低声和黄伯讲:“俞家几房都分家了,我们三老爷又是高升的,怎么九小姐为着大房的事这样子伤心?”
黄伯瞪了她一眼,说:“少讲话,多做事。”黄妈捧着搪瓷脸盆出来,就听见对门十小姐的在拍门,她把脸盆端到茶几上,小声说:“十小姐在外头。”
芳芸睁开眼睛,端起脸盆回灶间,慢吞吞洗完了脸,听得拍门声一声比一声急,才说:“开门罢。”
两只眼睛肿的像红桃子一样的倩芸进来,看见芳芸的写字台上放着的那堆报纸,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的声音尖而且利:“你也看这些,是不是你气哭我母亲的?”
“我上楼时和你们舅太太打了个照面。”芳芸冷静的说:“你来寻我做什么?”
“我……我有急事想回樱桃街一趟,”倩芸的声音低了下去,“和你借汽车用一用。”
“不借。”芳芸冷笑着说:“你要去哪里是你的事,我借车给你,倘若你在哪里出了事,你的母亲和舅舅不是要怪到我头上来?请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