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肠就这样坏?”倩芸的嘴唇哆嗦着,指着芳芸还想说话,吃雁九凶恶的瞪了她一眼,把溜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雁九拉开大门,倩芸就老老实实自动出门,她在自家门口愣了一会,拨腿就朝四楼跑。
过得一会外头一阵汽车响,芳芸走到窗边俯视,看见倩芸和丽芸在一起出门,大是头痛。她板着脸把报纸胡乱卷成一卷丢到垃圾筒。黄妈小心翼翼的缩回灶间,雁九干脆躲回自己的房间。芳芸生了一会闷气,还是给婉芳打电话。
婉芳为难的说:“你父亲说这个事情和我们三房没有关系。老太太那边向来不待见你父亲。倩芸和丽芸一起到樱桃街来,只怕又有得吵,咱们三房还是装不知道罢。”她停了一会,又说:“只怕等一会大姐寻不见倩芸要找到你那里,你到你表哥那里避一避罢。”
芳芸连忙答应,晚饭都等不及吃,赶紧带着雁九避到亚当家。亚当夫妻正好应酬回来,看见芳芸脸色不对,亚当耸耸肩避到书房去了。唐珍妮扳着芳芸的肩膀,笑问:“囡囡,你怎么了?”
芳芸扑到唐珍妮怀里,痛哭起来。唐珍妮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你还有表哥表嫂哪,谁欺负你,叫你表哥到巡捕房喊巡捕把他关起来。”
“珠姐。”芳芸抽泣着说:“我没有什么,就是心里堵的慌,想要大哭一场。”
唐珍妮无奈的说:“那你哭罢,我陪着你。”
芳芸痛痛快快哭了十来分钟,拿着手帕擦眼泪,说:“珠姐,我好了,现在饿的很,想吃暴鳝面。”
唐珍妮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面,芳芸把一大碗面吃的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放下面碗,说:“饱了。”
唐珍妮好笑的丢给她手帕:“一碗面也吃的那样香,擦擦罢。你现在吃饱喝足了,可以和表嫂讲为什么要哭了罢。”
“不。”芳芸摇头,“没有什么好讲的。”
唐珍妮也不追问,自顾自洗脸,抹雪花膏。芳芸洗过脸,到底忍不住不和唐珍妮讲话,凑到她身边说:“珠姐,你去吃喜酒的事报上都登了,后来是怎么一个情形?”
“丘七少丢了洋行的差事。”唐珍妮皱眉,说:“洋人说他信誉不佳,派人查这大半年的帐,还说他吞了公款。苏文清昨天在我这里哭了一天,一再叫我替她们想法子。可是洋人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
芳芸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不是说要告他么。”
“告了呀,过几天临时法院就要开庭了。你大伯请了洋人里边一个很出名的律师,”唐珍妮皱眉,说:“丘家托人想请张大律师,张大律师正忙着给那个康克令小姐打抚养费的官司。除掉他,旁人哪个肯趟这样的混水?”唐珍妮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大伯把曹大帅都告上了,背后肯定有陈大帅撑腰,将来还不晓得怎么样收场呢。还好这事和你们三房没有关系。”
“就是那个也要竞选大总统的陈大帅?”芳芸也不等唐珍妮回答,默默的走到窗边,呜呜的北风刮得玻璃窗轻轻颤抖。窗外一片昏黑,花园里的树都变成一团一团模糊的黑影。
一转眼学校放了寒假,芳芸跟着表哥表嫂去香港渡假。俞忆白觉得女儿回避的高明,打了个自费考察日本新式教育法的幌子,请了长假,带着妻儿去日本过年去了。
俞丘两家的官司是沪上年末最热闹的一场大戏,轰轰烈烈的官司打到旧历新年都没有打出个青红皂白来,倒是让新闻自由的各大报小报都过了一个大肥年。
新年伊始,曹大帅乘专列将巡行北方诸省竞选国民大总统,火车还没出上海地界就遇刺身亡,随行的长子也受了重伤。消息出来,曹大帅的部曲哗变,三分之二拥立曹二少,三少收拢了曹大帅三分之一的旧部抢先迎回灵柩,双方都指对方是弑父杀兄的千古罪人,陈兵青浦。不久,全票当选的陈大总统亲至青浦替兄弟两个调停,料理曹大帅的后事,并发照会给英法租界当局,要求协查凶手。一时间包打听和印度巡捕在大街小巷乱蹿,谣言四起。
芳芸回到上海,翻阅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报纸,发现她竭力避开的俞丘两家的官司早已无人关注,记者们又有了新的追逐目标。对面的大太太家安静了许多,进来出去都听不见她家的动静。黄妈一边替芳芸收拾衣箱,一边说:“这一向有位太太每天都到门提名道姓的骂。作孽哟,大太太平常厉害得来,缩在家里一声不吭,候人走了才喊她们陈妈出去买菜。”
芳芸放下报纸,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黄妈,那只箱子别动,那是我给我们太太买的。回头喊黄伯连箱子送到樱桃街去呀。”
“三老爷日本去考察,连三太太带小毛头都带走了。”黄妈把芳芸讲的那只箱子提到一边,笑道:“三太太走时打电话过来讲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说已经把九小姐的学费先缴了。对门的十小姐还跑来问我三太太几时回来,阿拉哪里晓得三老爷几时回来哉。”
芳芸皱着眉翻报纸,翻了半天也翻不到丘俞官事的后事,到底有些心绪不宁,她想了好一会,打电话寻到李书霖,说:“表哥,我在香港替你买了一只打火机,你几时有空来拿?”
李书霖笑道:“难为表妹心里记着我,就来,就来。”不过半个钟头就赶到祥云公寓,进了门就笑问:“什么样的打火机,值得表妹千里迢迢带给我?”
芳芸翻出一只小匣交到他手里,笑道:“虽然是我送你的,其实是旁人的心意,你知她知也罢了。”
李书霖也不打开,将那只小匣揣进衣袋,寻了个舒服的座位坐下,笑问:“香港好玩么?”
“没有上海好。”芳芸皱眉,“我在香港看西报,听讲上海要打仗,怎么上海的报纸提都不提?”
“打仗么,”李书霖有些烦燥的摸出银烟盒,“他们再怎么打,也不敢真得罪洋人。打不到英法租界来,咱们怕什么?不过——听讲曹二少被架空了,手里边没权。他想强娶你也办不到了。”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芳芸心底松了一口气,脸上就带了几分轻松。
李书霖看看腕表,笑道:“一点半临时法院开庭,敏之兄要出庭做证的。芳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旁听?”
芳芸摇头,说:“你忘了我在家门口拿雨伞敲我大伯的头?家父都避开了,我才不要去自讨没趣。”
李书霖想到那一回芳芸对俞大老爷动手,哈哈大笑,说:“我就忘了这个,这个案子审了一两个月,到底还了敏之兄一个清白。你大伯和敏之兄已经握手言好了,芳芸,你还为那些事恼敏之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