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小姐请留步,”周正君着急的说,“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讲,是关于令堂姐茹芸的。”
“四姐?”芳芸挑眉,旋即笑道:“前些天听讲四姐病的很重……”
“不是不是,她没有病,她新交了一个男性朋友,”周正君涨红了脸,道:“那个人……不老实。”
“她交男朋友是她的事情,要管,也是四叔四婶管。”芳芸收起微笑,道:“你是倩芸的朋友,我才多嘴劝你一句。旁人的家事,还是让旁人的父母去管罢。我们平辈的亲友,不能替她做主,也做不了她的主。”
“可是……”周正君听芳芸话里的意思,又像是不晓得茹芸离家出走了,又像是劝他不要管茹芸的事,他糊涂了,“可是”半天,讲不出话来。
芳芸摇摇头,转身上楼。
一开门,黄妈就冲出灶间,挥着一把湿淋淋的筷子说:“九小姐,方才十小姐的男朋友在门外转了一个多钟头哎。”
“黄妈,”芳芸又好笑又好气,“别乱讲什么男朋友的话,传到大伯娘耳朵里,人家要不高兴的。”
“哎呀呀,九小姐,你是不晓得啦。”黄妈笑眯眯的说:“那个男的经常在楼下等十小姐,那天阿拉去城隍庙买煤球炉,看见她两个并肩逛,有讲有笑。”
“她只比我小一两个月,就是交男朋友,也是时候了呀。”芳芸把黄妈推回灶间,“勿要管人家的闲事。”
恰好电话铃声响起来,黄伯拿起听筒听了两句,欣喜的喊:“九小姐,三太太打电话来,讲她和三老爷的船停在码头了,喊九小姐准备两辆车去接。”
“我们太太回来了!”芳芸高兴的蹦起来,一边扬声喊:“阿根,备车。”一边跑去接电话。
婉芳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没精神,说俞忆白赶着要回南京述职,船一靠岸就一个人先走了。吩咐芳芸准备两辆车到码头接人,就挂断了电话。
芳芸因为前阵子要经常去樱桃街,问亚当借用了一辆小汽车。婉芳要两辆,她不好再问亚当借,先到周大生租车行租了一辆车,再到码头。
停了车阿根先去寻找,过了一会回来请芳芸下车,脸上就露出古怪的神情。芳芸低声问他,他才小声讲:“太太带着两个下人,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神情打扮是日本人。太太刚才和那个女人讲话,很不高兴的样子。”
芳芸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要是那个女人和我们一起走,你安排她坐租来的那辆车,吩咐汽车夫在我们的车后面走。”
婉芳的长发已经剪去,烫着时兴的五凤翻飞发式,月白旗袍的下摆才及膝,就连耳坠子都是上个月才作兴的水滴形状,浑身上下都是上海摩登太太的样子,并不像离开上海大半年的人。只是眼眶发青,神情疲惫。看见芳芸,她微笑着站起来,对站在贵宾室门口的继女招手,“快来,在这儿。”
芳芸亲亲热热喊了声“太太”,就凑到小毛头面前,笑问:“可还记得姐姐?比旧年长高了一个头呢。”
小毛头睁大眼睛看了看芳芸,扭身扑到奶妈的怀里。奶妈赔着笑让到一边,说:“九小姐好,囡囡给九姐请安。”
芳芸笑眯眯说,“好。你一路上辛苦了。”掉过头吩咐阿根,“把我们太太的行李搬到车上去。”一面又和婉芳说:“这个阿根蛮老实,是我新用的保镖,还有一个洋人保镖开车,一会太太就看见了。”
婉芳无奈的点点头,指着一边被芳芸忽视了大半天的一个年轻女人,说:“这是美智子,原来是个护士,你父亲爬富士山感冒找她打针,两个人发生了爱情。她情愿跟着我们到中国来……”婉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回樱桃街罢。”
美智子看着芳芸,只微笑不讲话。芳芸冲她点点头。婉芳对美智子说了几句日语,出来看着她坐上汽车,才拉着芳芸上车。
芳芸吩咐卡尔开到樱桃街去,挽着婉芳的胳膊,把婉芳不在上海的这几个月,俞家发生的大小事大略和她讲了一遍,笑道:“太太,大伯娘叫我把祥云公寓的钥匙给你,回头我喊人送过来罢。正好给小毛头拿几盒蛋糕到樱桃街去。”
婉芳有心问颜如玉的近况,因为奶妈坐在前排,不好意思开口,只低低嗯了一声,叹气说:“没想到老太太就这样去了,到樱桃街你陪我去给老太太烧柱香。”
大老爷和四老爷盼俞忆白回来出钱久矣,岂料俞忆白又去了南京,只有婉芳带着孩子回樱桃街。婉芳,大老爷和四老爷都晓得她不能做主的,都没有兴趣见她。大老爷说有事在书房不肯出来,四老爷要去朋友家叉麻将,打发四太太陪婉芳去灵堂。
四太太为茹芸离家出走的事着急上火,不情不愿的接出来,看芳芸和婉芳相互扶持,袅袅婷婷穿过几丛月秀,一副母慈女孝的样子,她的眼圈就红了,拿手帕捂着脸,哭道:“婉芳,你回来迟了,都没见老太太一面。”
婉芳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常到俞家玩耍,俞老太太待她算得不错,听四太太这样讲,也红了眼圈,握住四太太的胳膊,伤心的讲:“我们接到电报就订了船票的,偏偏忆白得了重感冒住院。候他出院我们就重买了船票赶回来了。四婶,灵堂在哪里?”
四太太引着她们到灵堂,明面上是哭老太太,其实是哭茹芸,哭得再伤心不过。婉芳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一路上闷了满肚子的委屈和气恼,正好借着哭老太太放声大哭。两个人相对,哭得热闹极了。
芳芸挤不出来眼泪,尴尬地拿手帕擦了一会眼睛,带着两只红眼睛走到灵堂门口吹过堂风。两个听差有说有笑走过来,看见芳芸都收了笑脸,低着头走过一截路又说话起来。
风里传来零碎言语,什么大老爷拿到了一笔大数目的款子,俞家的纺织工厂从江北招工人之类。芳芸猜大老爷拿到了丘凤笙的那笔钱,正在重新创办事业。大房赚不赚钱,和三房都没有什么关系,和她更是没有关系,芳芸听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婉芳辞了四太太,喊芳芸一起回家。她舟车劳顿,又大哭了一场,精神疲倦到极点,晓得万事有芳芸,就放心回卧室休息。
芳芸指挥家里的听差女佣打扫卫生,喊卡尔回家讨钥匙,到蛋糕店取来几盒蛋糕西点。芳芸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照看小毛头吃过饭洗过澡,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
婉芳还没有起来,芳芸不乐意和楼上那个日本女人多打交道,决定还是回祥云公寓去。她走到雕花铁门口等阿根开车过来,就看见四太太走过来。
四太太好像被抽走了灵魂,直直的盯着芳芸,一句话不讲。
芳芸被四太太盯得心里发毛,含笑道:“四婶,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四太太突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攥住芳芸,哭着说:“你一定晓得茹芸在哪里,求求你,把茹芸还给我罢。”
茹芸的下落,那个周正君一定晓得的。可是和四太太讲了,从周正君那根藤一定牵到大太太和倩芸身上。大太太到锦屏去,摆明是不想沾这个麻烦。若是和四太太讲了,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茹芸,但一定让继母难做人。可是不讲,四太太又这样可怜。
芳芸左右为难,只能咬着嘴唇苦等阿根开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