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的眼泪(1 / 2)

芳芸越是不作声,四太太哭声越响。她像一只仓促间离了水的章鱼,软趴趴缠在芳芸身上不肯松手。

阿根到底是中国男人,一来不敢和主人的长辈动手,二来,四太太这种哭哭啼啼的软弱女人他也没法下手。他帮不上忙,又不敢离开芳芸去搬救兵,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芳芸被四太太闹得烦极了,怒道:“阿根,你马上去巡捕房报警,现在就去。就讲俞家四小姐丢了好几天了。”

“不能报警。”四太太这一刻神灵附体,霎时又从章鱼变回人类,她哭道:“芳芸,你就行行好,告诉四婶,茹芸在哪里?”

“我不晓得。”芳芸硬梆梆的说:“我只晓得人丢了,要到巡捕房找警察。阿根,快,开车去巡捕房。”

阿根回过神来,大声答应,拉开车门发动汽车。四太太急红了眼,伸开两只胳膊拦在车前。芳芸趁着机会飞快地上车,把车门锁上。

阿根扭头看芳芸。芳芸沉下脸来,道:“倒车,往十五号的方向倒车。”

阿根把车缓缓倒到十五号门口,四太太一步一步紧逼。车子退无可退,芳芸摇开车窗,沉着脸对着四太太大声道:“你要和我闹,我就陪你。按喇叭,不停的按,按到樱桃街所有的人都晓得。这事儿能有多大,我就能闹多大。反正离家出走的不是我俞芳芸。丢脸面的是俞家四房。”

阿根扭头,看见芳芸的神情是真的生气了,不敢不听。他将手按在按钮上,喇叭声不停歇。樱桃街并不长,一共只有十五栋别墅房子。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人,教这不停歇的喇叭声一吵,立刻有人家打发听差的、老妈子出来看究竟。

十五号这是唱的哪一出?俞家四太太拦着谁的车不让人家走?不一会儿就有几户人家的太太带着老妈子出来了。

四太太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站在在芳芸的车前进退不得。方才她并没有把芳芸的威胁听进去,现在芳芸把事情闹得大了,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她已经找不到台阶下了。她心里又悔又恨,后悔不该在门口拦芳芸,恨芳芸一点不顾俞家的脸面,说翻脸就翻脸。她就没有想到,是她把芳芸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芳芸的性格,不反击则已,一但还击,是不会给人留多少余地的。阿根看渐渐围上来许多人,有些迟怀疑的问芳芸,“九小姐,怎么办?”

“继续按喇叭。”芳芸端坐在车内,并不把外面那群看热闹的人当回事。

喇叭声音虽然不算太响,然一刻不歇的响上大半天也极为吵人。十五号的人其实都听见了,也晓得四太太拦住了芳芸。大房里头,大老爷心里其实极不喜欢芳芸,巴不得有人为难她。大老爷不出头,大房没人敢吭声。四房里,四老爷不在家,家里几个姨太太巴不得太太出洋相的,都乐不可支的在围墙里听壁角。

婉芳睡的正香,被喇叭声吵醒,拉开窗帘看见四太太拦住一辆汽车,只当四太太和四老爷闹脾气。四房的事情,她虽然是嫂子到底年纪小,出头那是自讨没趣,所以她关着门只当没听见。

中国人向来爱看热闹,尤其是左邻右舍,有个风吹草动,巴不得连人家的红漆马桶有没有用铜箍都要打听清楚。四太太拦住俞家小姐的车子哭闹,俞家却没有人出来,就有一位好奇心和探险心都茂盛的太太脱颖而出,从人群中走出来,扶住四太太,微笑着劝:“俞四太太,你先别哭。”

她又对着车内的阿根讲:“车夫勿要再按,吵死人哉。”

阿根不敢停手,只看着芳芸。芳芸叹了一口气,道:“停手吧。这位太太,请你评评理。四婶拦着不让我走,我能怎么办?”

四太太心里狂跳,生怕芳芸把茹芸离家出走的事情抖出来,现在听芳芸话里的意思是不会提茹芸,她就镇定了一些。中国人的习惯,晚辈和长辈闹,人家劝说,都要讲晚辈的不是,她决意不开口讲话,从腋下拉出手帕捂着脸,大哭起来。

那位太太的两只眼睛差不多要变成问号的集装箱,偏这两位一个只哭,一个求救似的看着她。她吸了一口气,笑道:“一家人,我就没见过婶婶哭着拦住侄女不让走的。”

芳芸露出为难的笑容,道:“四婶,你不要为难我。这位太太这样热心,又是紧邻,或者晓得些四姐的消息也说不定。”

俞家公开都讲俞茹芸得了病到乡下休养,想把四小姐逃婚的事情瞒下来。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樱桃街的老妈子们买菜时闲话几句,最喜欢讲讲主人的隐私。

这位太太约略也晓得点,她立刻将两只手按在四太太的胳膊上,笑道:“你们茹芸怎么了,快和我说说,只要我帮得上的,一定帮!”

四太太后悔极了,尖着嗓子道:“你别胡说,茹芸好好在乡下养病,她会怎么样!”

芳芸寸步不让,抱怨道:“原来茹芸姐没有离家出走,那样很好。四婶吓我,我还打算去巡捕房报警,然后去报馆登寻人启示。”

四太太尖叫道:“茹芸好好在乡下,你敢坏她名声,我和你拼了。”她愤怒的冲上去,想从车窗里揪住芳芸,被那位太太拦住了。

芳芸手快,把车窗摇起一半,冷笑道:“四婶,我和你只讲一遍。我只听讲茹芸去乡下养病了,谁再拿茹芸逃婚的事来给我添麻烦,我心肠很好的,很乐意自己掏腰包去报馆登寻人启示。阿根,开车。”

阿根一踩油门,不顾前面的人群,车子缓缓发动,

那位太太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俞家的四小姐茹芸的确是逃婚了。这位俞九小姐不在樱桃街住,想必四太太以为她给了四小姐援助,所以拦住了不让她走,要她把人交出来。

俞九小姐的小姐脾气居然很不小,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讲话,没有给四太太留半点面子。四太太的哭声响亮起来,她靠着这位太太,涕泪纵横,道:“我在俞家没有活路了哟,连这么个毛丫头,都欺负我。”

这位太太心里好笑,脸上露出关心的神情,把四太太拉到自己家去安慰去了。

车子慢慢驶出樱桃街,芳芸的脸色才缓和了些,朝后靠在车座上。休息了几分钟,她恢复了些力气,道:“四房再寻上门来,直接给巡捕房和报馆打电话。”

阿根小心翼翼地答应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九小姐,他们……到底是长辈。”

芳芸冷笑道:“我父亲和那几房并不亲近。我经济独立,我过我自己的日子,谁的脸色都不要看。”

“九小姐,阿拉刚才做错了。”阿根听得这句,立刻晓得方才他不敢拉开四太太是做错了事,马上道歉,:“下回一定不让他们给九小姐添麻烦。”

芳芸叹了一口气,有些伤心的说:“其实你劝的没有错……可是我不能软弱,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独立和自由,我不能教旁人左右我的生活,哪怕是我的父亲,也不能。”

被四太太和芳芸这样一闹,茹芸逃婚的事情并没有捂住。丁家太太带着儿子亲至樱桃街要见未来儿媳妇。俞家交不出人,四老爷和四太太被丁太太质问得一句话都出不来,丁太太果断退了婚,又迅速替儿子另寻了一门亲事。四房丢了女儿,跑了有钱的亲家,还闹得灰头灰脑被亲戚笑话。四老爷火冒三丈,几次打算去教训芳芸,冲到门口都教爱妾们拦住了,他拿定意等俞忆白回来和他算帐。

偏偏俞忆白在南京又忙,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胡婉芳听讲四老爷在家里摔茶杯骂芳芸,很是替芳芸担心,抽了半天的空到祥云公寓,劝芳芸低头和四房道歉。

芳芸被胡婉芳磨的没有办法,苦笑道:“那天是四婶要死要活逼我把茹芸交出来。我都不晓得茹芸离家出走的事,怎么交人?再说了,四房丢了女儿,凭什么就要三房交人。难道我们三房就任他们欺负?道歉的事情,他们休想。退一步讲,就是三房道歉了,你觉得四房会消停?他们欺负惯了我们,一不如意就来寻三房麻烦怎么办?大房和四房管着俞家的工厂田帐,财产越管越少,他们的妾可是越管越多,分家三房分了多少?”

胡婉芳被芳芸一连串尖锐的问题问住了,歇了好一会才说:“我是替你担心。你又不肯回樱桃街,一个人住在这里,公寓房子人来人往的,人家要来寻你麻烦,马上就打到大门口了……那怎么办?你父亲又不在这里,我夜夜为你担心都睡不好觉。”

“太太。”芳芸感激的喊了一声,把头靠在婉芳的肩膀上,“我晓得了,我会想法子,不让你担心的。我一直觉得住公寓房子方便、省心。就没有想到过这些。太太,你别担心。”

芳芸在心里算算,去年孔家洋行分红的钱都拿去投资了。可自己到上海之后投资的几块地也赚了几万块。这些钱,买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再请一两个警察门房绰绰有余。可是真这样花起来,在父亲那里就说不过去。说不定父亲会以自己乱花钱的名义替自己管钱。既要单独居住,大门一关就没人进得来,又不能花太多的钱,这样的地方有点难找。她想了一会,决定找岳敏之商量,就换了话题,问婉芳小毛头的近况。

提起小毛头,婉芳脸上就带了笑,讲起小毛头,就把烦心事都忘了。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小毛头午睡起来,在家里呆不住,芳芸就喊阿根开车带他去兜风。婉芳哪里放心让奶妈带着小毛头出门,直接跟了去。

芳芸趁家里没人,立刻给岳敏之打电话。

岳敏之沉吟了半晌,说:“虽然我还是觉得你回樱桃街和令尊一起住比较好。不过你这样坚持,还是找个新地方罢。”

芳芸笑道:“其实我早有搬家的想法。不过当初是因为大伯娘住在对面,我要提搬,我们太太一定不肯。现在她们不在,我父亲又不在上海,我们太太拦不住我的,搬了就搬了。搬回樱桃街,我就是个包子,谁都能捏我。”

岳敏之想像一下芳芸牌的包子,一定又香又软又好捏,不由笑出声来,道:“好好,你搬罢,我们一起找。这一回,我要和你做邻居,这样曹二少之类的人再来找你,你都不用打电话,喊一声我就开门过来了。”

“好。”芳芸微笑着挂断电话,又打电话给李书霖。李大少人头熟,又是常买卖不动产的。芳芸一提要求,他就找到地方,笑道:“还真是巧了,就有这样的地方。张家新建的一条弄堂还没有卖光。弄堂口装了铁门,还配了警察值守。房子么,倒是不贵。听讲买房子的都是医生律师,有斯文人做邻居,小姨也放心的。明朝你不上学罢,我明朝带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