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听讲有那样的地方,心就定了一半,微笑道:“圣约翰大学已经给我发了录取通知书。中西女中那边不必再去了。”
圣约翰大学在上海名头响亮,出了名的难考。
“恭喜恭喜。”李书霖情知芳芸要搬家,岳敏之一定晓得的,直接道:“敏之明天有空罢,一淘去。我们明朝早晨九点钟在碧萝餐厅碰头,表哥请你吃客牛排算作你考大学的红包。”
芳芸笑嘻嘻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岳敏之也打电话过来,说李书霖喊他八点钟来接芳芸,问芳芸是怎么一回事。芳芸微笑道:“看房子。我本来打算过一会再给你打电话的,他刚才就和你讲了?”
“嗯。”岳敏之满意的笑起来,“他讲的那个地方我也听说过,虽然现在房子贵,一栋房子多不过三十两黄金,便宜点的十五两就能到手。亚当现在不在上海,你手头有金条没有?”
“没有。”芳芸笑道:“我一向用支票的。他们不肯收支票么?”
“张家不是专门卖房子的,嫌用支票麻烦,他们喜欢用金条交易。我明朝多带几条大黄鱼罢,看中了先买下来。好不容易有机会做九小姐的债主,最好九小姐一辈子都不要还钱。”岳敏之压低了声音笑。
“小气!”芳芸笑骂,“俞九小姐拿大洋和你换。明朝记得早点来接我。我才不要吃那个碧萝鸡,你先带我去城隍庙吃小笼包。”
芳芸和岳敏之手捧咖啡作陪。李书霖独自吃完了一顿丰富的西式早餐,拿餐巾擦嘴,笑道:“你们两个居然背着我去偷吃小笼包,真会替我省钱。”
一客西餐价钱从七角到五元不等。碧萝餐厅有名的除了碧萝鸡,就是一个“贵”字,早餐三元一客。小笼包才两角一笼,就是添上茶叶蛋、赤豆糊、各类点心,撑死了两个人也吃不到两块钱。李书霖自然看不上这几元钱,不过拿他两个开玩笑。
芳芸笑道:“我们在外国天天吃这个都吃烦了。小笼包不好打包,表妹好不容易才能去吃一回。表哥要花钱,请我们去状元楼吃中饭哎。”
“不请。”李书霖笑道:“我替张六少做成了生意,中午人家肯定要请我吃饭的。”
“买不买还不一定的。你倒好,马上就把我们卖了。”岳敏之替芳芸拉椅子。芳芸朝他伸手,两个人肩并肩出门。李书霖在他们后面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单。他朝左右看了看,餐厅里除去几个年轻的西女侍应,只有窗边一张桌子边,坐着三位年轻小姐,其中一位眉眼生得颇为明媚。他冲那位美人儿一笑。美人儿一哆嗦,手里持着的餐刀当咣一声掉到盘子里。
李书霖摇摇头,大步追上岳敏之。
张家收钱老派,建的房子却不老派,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条弄堂。一丈多高的高墙圈了一大片地方,进门的门楼上挂着“厚德里”的牌子,居然有四个门出入。两条宽阔的大路把高墙里的房子分成了四大块,每块都有四五排三层的楼房,每排大约十来户人家。大路能容两辆小汽车经过,小路也可容一辆小汽车通行。
这里的位置离圣约翰大学很近,走路大约十来分钟就能到。作陪的张家职员唾沫横飞,把房子说得都能开花结果了。岳敏之有些迟疑,还没有作决定。李书霖先看中了两套。一套在东区,一套在南区,当场就拍板说要买。
岳敏之和芳芸是要做紧邻的,厚德里的空房子已经不多,那个职员在记事簿里好不容易才翻出几处两套并排的空房。岳敏之挑了一处朝向好的,喊职员开门进去看。
职员推开大门,里面是不小的一个院子,右边一大间看设施是厨房。他指着左边只有三堵墙壁的一大间笑道,“这间预备做车库的,里边一间小屋子可以住一两个听差或是车夫。如果不要车库,我们可以免费加墙和门窗。”他引着大家从厨房边的门到前面去。
前面只得一个可以充当客厅的、空荡荡的大房间并一架旋转的木楼梯。李书霖推开前门去看,前面一个院子也不算小,围墙有一层半楼那么高,墙上开门,两扇门都包着厚厚一层铁皮,由大门到客厅门口,用红砖铺着一条三四尺宽的小路,左右都是泥地。
芳芸欣喜的说:“前面可以种花,还能种树!”
张家职员笑道:“小姐好眼力,这排房子前后院子都大,一排抵得上南边两排房。人家都嫌院子大,讲不划算,他们哪里懂得,在上海这样寸土寸金的的地方,在家里种一两棵……”
“你老实讲价钱罢。”岳敏之看芳芸的眼睛都放光,晓得芳芸肯定看中了,打断职员的话,笑道:“先讲好,贵了我们不买的。”
“不贵不贵,只要二十五两黄金。”那个职员仰头指着二楼说:“二楼四大间,三楼两大间,还有两个亭子间。不要讲四五口人的小家庭,连老太爷老太太住在一起都够了。”
“没有煤气?”芳芸皱眉。
张家职员愣了一下,笑道:“公寓房子装煤气的也不太多。除掉没有这个。浴室和带抽水马桶的厕所,我们每层楼都有的。”他朝岳敏之看了几眼,又笑道:“当然,要是嫌多了,拆掉,我们可以马上喊工人来。”
岳敏之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很好,隔壁的房子格局是一样的么?”
“隔壁的房子小一点,二楼只有三间,三楼是两小间。别的都一样。”职员脸上的笑容不变:“价钱就便宜多了,只要二十三两。住起来一样很舒服的,老板到隔壁看看?”
岳敏之看向芳芸。芳芸笑道:“我一个人住,要小一点的罢。”
张家职员的笑容有些疲软,伸手去开门。
岳敏之点点头,说:“那我就要这间大点的。喊律师来办手续罢。”
张家职员惊奇的看着他们两个一眼。李大少在上海出了名的有钱,买两套不稀奇。这两个人看着年轻,说起买房子好像去糖果店买糖果,着实少有。不过上海的有钱人多,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有钱人都有,最要紧生意谈成才好抽佣金。他马上回答,“好的。请跟我到办事处去。”
李书霖和岳敏之都有自己的固定律师。芳芸平常经济上的来往都由亚当处理,律师自然是美国人。她嫌麻烦,就借岳敏之的律师写合同。问得张家职员是可以收支票的,她还是写了支票,不给岳敏之做债主的机会。
岳敏之晓得芳芸搬家的心迫切,当天下午就开始搬家。他搬了两天搬好,芳芸也收拾好了家当。由岳敏之和李书霖帮忙,花了一天时间搬过来。候婉芳接到芳芸通知搬家的电话,已经是芳芸在新家住的第三天了。
婉芳来看芳芸的新家,在大门口被守门的警察拦住不许进,非要她在门房打电话喊芳芸出来接。
芳芸笑嘻嘻出来,把遮阳伞移到奶妈头顶上替小毛头挡太阳,看着婉芳不讲话。
婉芳抱怨道:“你真是的,说搬就搬,也要和你父亲说一声呀。”
“父亲忙着大事,这样的小事我做女儿的就替他做主了。”芳芸笑道:“这里的守卫还算严密罢。我带你去看房子去。”
婉芳把芳芸楼上楼下都转了个遍,满意的叹了口气,道:“真不错。花了多少钱?”
“二十多两黄金。”芳芸笑道:“二楼的三间,我留了一间做客房,一间做书房。三楼给黄妈她们住。亭子间放放杂物,刚刚够住。”
“只住你一个,你还讲刚刚够住。”婉芳嗔怪的看了芳芸一眼,道:“换了谁家不是三代同堂住上十几口人。你把压箱底的嫁妆钱换成房子,回头嫁到婆家去没钱用,有你哭的。”
“不怕不怕,我才不哭。”芳芸乐呵呵的说:“这回太太晚上睡得着觉了吧。”
厚德里的确比祥云公寓安全许多。最少,不得芳芸同意,四房的人连厚德里的大门都进不来。然,芳芸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婉芳摇摇头,芳芸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也幸好不是她亲生的女儿。继母和继女,就这样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也蛮好。
婉芳晓得芳芸搬家,一来是因为大太太不在对门住,二来是不想四房寻麻烦,不管怎么讲,都是想避开麻烦。那样搬到哪里最好不要让俞家人晓得。她严令奶妈回去不要乱讲话。小毛头已经一岁多,要不要奶妈无所谓的,奶妈生怕自己被开销掉,得了主人的吩咐嘴巴闭的很紧。
四太太不甘心,逼着四老爷去了一趟祥云公寓,敲开门才晓得芳芸搬了家。敲对门,刘妈出来开门讲上回四老爷走的第二天,大太太就带着十小姐回锦屏去了。
四老爷夫妇才醒悟过来,茹芸逃婚的事或者和芳芸没有关系,但大太太和倩芸走的这样急,和她们一定脱不了干系。
婚已经退了,面子和里子都没有了,女儿到底是亲生的。四太太想念女儿的心切,拖着四老爷去报馆登寻人启示,在启示里说婚约已经解除,叫茹芸回家。
头天报纸登出去,第二天傍晚,瘦得皮包骨头的茹芸就被周正君送回来了。
四太太顾不得心疼女儿,把她拉到到房里,关上门问她:“你有没有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