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歌舞坊信步而往，相柳对目的地似乎轻车熟路，是啊，这条路自己不知道走过多少次，这些年间，又刻意回避了多少次。那是通往回春堂的路，也是通往另一处地方，而那个地方，相柳许久没来过了，那是回春堂隔壁的一间四合院，屋子整体不大，但胜在通透，院墙低矮处，甚至能瞄见隔壁回春堂里人影行走，更能清晰听见隔壁传来的人语声。

当年她被玱玹带去五神山，不肯随自己离开，中间又失去消息的那段日子，相柳在海底等了又等，后来只能只身返回，但心里总盼着她回家，又念及她对回春堂里的人极为重视，索性置办了这处院子，一来替她看顾隔壁的人，二来，若她回来了，也是一份小小惊喜。与她在轵邑城内偶然地泛舟半日，也曾暗示过她，若不高兴了，可以回家。只是未料到她居然是高辛的大王姬。

相柳一步步走向院门，虽然许久未回，但想来邻里之间有人替自己偶尔洒扫着，所以门外看起来还是干净整洁，并没有什么蛛网或杂草。相柳想起自己当年刚买下这里时，想要出手布置，又不知从何下手，一个人在院子里正站着，隔壁却走来一个年轻妇人，是那个叫桑甜儿的，脆生生地问自己，“新搬来的？公子怎么称呼？”

相柳倒是被她问住了，九命相柳只是个种群的称谓，上一任九头妖怪也被叫做相柳，下一任应该也是，所以，相柳根本算不上名字，再说也不好跟她说，自己就是那个大荒数一数二的魔头吧，情急之下，倒突然想到自己买下此处的用意，想替她保护她在意的人，保住她在意的一切，所以相柳脱口而出，“保……保住。”

“宝柱啊？”桑甜儿愣了一下，这公子生得样貌不俗，看穿戴应该也有些来头，居然取了这样一个通俗甚至粗糙的名讳，但桑甜儿到底是场面人，“公子这名字可好！一听就是福泽绵延的，以后咱们可是邻居了，我就住你隔壁院子，开一家医馆，公子若有需要尽管过来。”

相柳推门而入，东厢是当年专为她留的卧房，隔壁一间厢房与卧房加了道侧门，想着她喜欢研医制药，侧门一通，出入便能省去不少功夫，也免得她总像在回春堂时似的，端着个沉重的药案子出入房门，总擦碰得手背上全是伤口。

若按计划，过不了许多日子，她便真的要出现在这间屋内，相柳没借助灵力，而是以双手一点一点清理了落尘与浮灰，就像曾经做过的那样，柜里保存着叠得方整的被褥枕头，拿出庭院外见见太阳，还有几套仿着当年玟小六衣着置办的新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卧室整理完毕，厢房的药间也摸索着布置了一遍。

相柳一点一点采买来的各种工具，比市面上的种类还全，也更显精致一些，舂磨的臼子，底座比正常的款式要小了一圈，恰好女子的巴掌也能轻松托住，且材料也更轻巧些，几个不同型号的杵子，握柄也都按女子手的大小挑选的，还有一组龟背打磨成锤面的捣锤，托柄用了上好的檀木，坚固又耐用，握在掌心隐隐传来温热的触感，更散发着凝神的檀木味儿……

想象了无数次，她的身影会在这方木案旁忙碌，而今，居然要成真了，相柳反倒激动得有些不敢确信。

日落傍晚月黄昏，隔壁传来晚饭的炊烟香气，按这许多年来暗探的回报，隔壁小夭相熟的人一个两个地离世，此刻，应该只剩下耄耋之年的桑甜儿了吧，故人不在，但一代代的后辈开枝散叶，也不知已经是第几代的稚子们，每日在回春堂的堂院空地上嬉戏笑闹，很是热闹，就像，当年她还在时一样。

破天荒地，相柳这一晚没有回营地，一个人在她卧房的隔壁空屋里卧下了，心中那个计划翻来覆去地打磨，每一句话的措词，改了又改，每一个字的语气，反复拿捏，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但这份情，他并不希望她惦念。所以用尽了心思，推敲着，谋算着，只希望当了那一刻，对上她的时候，自己可以尽量地冷硬决绝。

爱，是想要靠近的欲念，爱，是盼她安好的决心。

相柳自己都没发觉，一次次在脑海中的演绎，让自己渐渐握紧了双拳，直到指尖深陷掌中，直到每一寸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头脑也许可以冷静克制，但他的身体，依然保持着野兽的本能，去见她，靠近她，拥抱她，去做无数想过的想要的事。

「至少，不是现在。」

九个脑袋又如何？终究敌不过一颗热烫的心。

205 对相柳而言，就算恋爱不谈，命也都要给你。

也不过几日之前，还总为相柳的出现而半是期待、半是担心，但最后两日，小夭忽然意识到，他不会来了。小夭有些认命地消沉了下来，突然什么也不想做，对接下来的一切也毫不关心，身边的宫人每天为这场盛大婚礼而忙碌，但小夭总有种置身事外的荒谬感觉。

大婚那日，小夭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细致装扮的那张脸，忽然轻笑起来，一旁服侍的宫婢们连日不见王姬露出笑意，本都以为是大婚当前，王姬在紧张忐忑，此刻见她终于露了笑脸，都真心为她开心，可也有敏感一些的婢女另有所觉，王姬分明是在笑，怎么自己后背倒有些发凉呢？

婚礼仪式繁琐，好在全程有司仪女官随侍在侧，小夭只需按她们引导亦步亦趋便好。行尸走肉不过如此，小夭想象着今日之后，作为族长夫人长居赤水，不知会过起怎样的日子，不知那里的人是否好相与，转念又想自己堂堂族长夫人，该担心的是与自己相处的那些人才对，丰隆忙起来恐怕成年见不到几面，日子应该也是安逸自由的过吧。

很快从内廊要往殿上行走了，两位司仪紧张兮兮地看着时间，生怕误了吉时，小夭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耳中能隐约听到殿上的人声鼎沸，今日来的人真多啊，但听说玱玹无法出席，已经派人早早跟俊帝报备，不知青丘是谁来观礼？防风氏呢？小夭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停下联翩浮想，专注眼前，已经足够令她心力交瘁。

终于快到吉时，身边两位司仪扶着小夭一步步行上大殿，耳边是礼仪官冗长的婚礼祝词，大殿正中的台阶上，身着赤水红服的丰隆步步趋近，身后是俊帝等人端坐在殿上，小夭本是麻木地站着，等待丰隆来到自己身前，许下婚姻缔结的永恒誓言。

小夭没仔细听，只知道礼仪官问了句什么，丰隆沉着地答，“我愿意。”

礼仪官又问小夭同样的问题，丰隆的手轻轻握过来，带着安慰也像在催促，小夭几乎也想机械地重复丰隆方才说的那句话，但心，忽然跳得厉害，隔着重重宫制屏风，越过层层观礼的人影，小夭忽然转身，在人群里寻找到了一身素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