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嫱跌跌撞撞地从会议室的门走出来,高跟鞋在医院的瓷砖上踩踏得清脆作响,窗外的明亮的光线透过绿化的树荫将她的影子投在白冷的走廊墙壁上,显得有些歪斜,清冷。
在她背后尚未完全关闭的门内,会议桌上戴着厚重眼镜来自各地的专家们都在公式化地讨论着手中相关病例的详情。
在学术的交流上,那些同情心早已经被透支的大牛们相当冷静、平淡地用语言来解剖他们所讨论的这个病人剩余的时间,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熟练地翻动病例纸张的动作都像是解剖刀在无形地进行着一场手术。
这是苏晓嫱所忍受不了的,她知道那些专家、教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通过无数经验累积得到的事实,可当“扩散”“中晚期”“生存期”等等词语被冰冷平静地吐出来时,她发现自己好像远没有所想的那样坚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越是旁听,心就越是发凉,身上的温度好像也随着那些诊断得到的生存率一点点下降了。
直到她起身说想去一趟厕所,专家们才注意到原来家属一直都在角落,他们默然地看着那个由名牌衣服和包包堆砌起来的故作坚强的年轻女孩失魂落魄地推开会议室的门离去,没有人出声安慰,也没有人发起莫名其妙的感慨。
像是这样的场景,他们见得太多了,癌症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世事无常,生命有限。癌症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位高权重的人,还是亿万富翁,又或者是体育健将,在癌症前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攥得的一切权与力都显得那么脆弱。
像是苏晓嫱这样的背影,他们见过许多,唯一不同的是,可能这个女孩稍微年轻了一些,可却也没年轻到哪儿去。起码比起那些家庭贫穷的人来说,她还有背后富裕的家产让她能召集他们这些专家教授坐在这里,去思考怎么为患者挽回更久的生存期,算是...比较幸运的人了。
院长轻轻把会议室的门带上了,会议桌上继续爆发出热烈的讨论,措辞也比家属在场的时候更加激烈和直冷。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医院的环境总比其他地方好许多,静谧,幽亮,被拖得发亮的地板上摇曳着窗外树的影子,瓷砖上折射的光白得有些眩目,伴随着走廊出过的清冷气流,照在身上甚至有些发冷的感觉。在医院这种幽静的地方,总觉得什么都是冷的,心是冷的,话语是冷的,就连阳光都是冷的。
苏晓嫱坐在无人的楼道口,从手袋里摸出了口红形状的打火机,再找出那包没剩下多少的薄荷味摩尔细烟,拍了拍烟盒底抖出一根低头咬在唇齿间,埋着头顺手想打火的时候,却兀然发现手里的打火机不见了。
这让她顿住了几秒,看了看左右地上的阶梯,又摸了一下身上的口袋,再重新找一遍手袋里,发现刚才还拿在手里的打火机愣是莫名其妙消失了。
她面无表情地把身边找了个遍没找到,越找动作越暴躁,直到最后忽然提起了手里价格不菲的手袋猛地摔在了面前的阶梯上,手袋里装着的物件,手机、小镜子、口红、蓝牙耳机等等东西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噼里啪啦”地从阶梯上摔下去,七零八落。
空旷的楼道里东西摔落的声音相当刺耳,苏晓嫱坐在阶梯上低着头咬着那根没有点燃的摩尔细烟双手抱着脑袋好一会儿。
等到口红终于滚到最后一个阶梯停下,彻底安静下来,她深深地呼了口气,抬起头,松开了捏成一团的烟盒,左手取下了嘴里的细烟夹在手中准备起身。
这时,她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打火机细微的“嘟咔”声。
苏晓嫱转头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开法拉利带自己来医院的男孩正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把玩着那个侧滑式打火机,在她抬头的时候,对方也低头看向她。
两人对视一眼,苏晓嫱立刻转头回去,低下头,伸手擦拭了一下微红的眼睛,闷咳了几声,深吸口气,努力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背后那个属于自己的铜制镀金的打火机被不断把玩发出的响声让人心烦,“你是小偷么?走路没声音,还乱拿别人的东西。”
“你有抽烟的习惯。”林年拇指划过口红形状的打火机环绕一周的细密齿轮,漂亮的火花和少许烟雾腾起,马上又被盖住熄灭,“以前我以为压力大只是烟瘾的托口,直到后来才发现抽烟的人不一定压力大,但压力大的人十有八九都会抽烟。她们不是不知道这对身体有害,而是单纯地觉得,既然自己的生活都要面临末日了,尼古丁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和它能提供的一时的快感相比,似乎就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神经病么?忽然说这些有的没的。”苏晓嫱没有看他,坐在阶梯上抬起手腕在脸上抹了抹,从她身上的低气压来看见得出她心情很差。
“有些事情急也是急不来的。”林年说。
这是他无数次的经历得到的经验,在以前他或许就现在的情况会暴怒得无以复加,只想着打爆整个世界。但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种狂躁不安的自己,正是那个家伙想看到的。
与其愤怒,不如在做完所有能做的事情后,一边冷静地等待时机成熟,一边寻找更多的破局方法。
在整理好自己的形象后,苏晓嫱头都不回地向后伸手,“打火机还我。”
“这里是医院。”
“让他们来罚我的款。”
“他们现在正在说你爸没救了,生存期最多还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一边想稳住你多让你投资一些医疗经费,另一边又不知道怎么在这个严峻事实的情况下让你心甘情愿地多掏一点钱进行些收效甚微的治疗。”林年转头看向会议室大门那边的方向,没有要把打火机还给那只伸过来的手的意思,“你准备怎么做?”
“能治疗就治疗...不能治疗就转院,说什么专家教授,一群庸医,之前才信誓旦旦跟我说我爸的情况应该是早期,现在忽然就说扩散恶化了...”苏晓嫱面无表情地说。
林年安静了一会儿,走上前坐在她的身旁,划燃了打火机递向她,火苗隔在两人中间被风吹动着微微摇晃。
苏晓嫱沉默了片刻,重新咬住那根细烟凑到火苗前引燃,可还没轻轻吸一口,她口中的香烟就被捻走了,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孩抢了自己的烟,轻轻抽了一口吐出薄荷味的白色烟雾,顺手还熄灭了火苗把打火机塞兜里。
“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办法。”林年抽了一口摩尔细烟,手指捻着点燃的香烟放到自己的眼前观望,他是第一次抽烟,说实话有些呛人,只是因为身体构造和普通人略微不同才没有丢脸地呛到咳嗽。
附近除了他们两个以外没有其他人,否则的话,说什么他不会将就着这个女孩点这根烟。
说到底,看着这张苏晓嫱的脸,他的思维举动还是不免受到了影响,这难道也在这个关卡的刻意算计之中么。
“你的办法?你是指找另一群庸医来骗我家的钱吗?原来你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苏晓嫱面无表情地抬手从林年手指间抢过那根烟放到自己唇间深深呼吸了一次,在烟被林年夺回的之前仰头吐出细长的白色烟雾。
“我认识的那些人找来的医生不是办公室里的那群庸医,混血种世界的医疗手段的确比正常社会要先进许多,毕竟一群掌握着金字塔头部的利益集团在惜命这方面上,你永远值得相信他们投入的成本多寡。就算是我都知道至少一个让你爸癌症痊愈的办法,但我不确定你们这边的世界是否存在着那个手段。”
“你真的觉得我爸得了癌症,你就可以趁虚而入,在我面前打几通电话,编造一些莫须有的名词和圈子来骗我吗?”
“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总存在着一些奇幻的色彩,说不定这一抹有别于灰白的颜色真的能救你重要的人一条命。”
“你的话,骗未成年或许能成功。不得不说你是我在接手我爸公司后见过的最有意思的骗子,很有新意,卖相也勉勉强强过得去,是专门精心调查过再找好时机接近我的么?真是有心了。”苏晓嫱恢复了些平静,望着天花板,红色的唇角溢散了些未吐干净的薄荷味烟雾。
她本该像是普通人一样被压力和现实击垮,但意外的是,直到现在她都还能好好说话,去用自己的思维冷静地甄别那些纷乱的信息。
林年侧着头看着烟雾中神态茫然迷离的这女孩,虽然年长他几岁,在社会的历练中多了一些成熟的韵味,但她的眉宇之间的确还是他熟悉的那个苏晓樯,只是身份证上的名字变了,以往的经历变了。
他开口说,“得了癌症的人会忽然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曾经他从来都嗤之以鼻的东西,宗教、土法、传说、流言。他们也是急迫地需要什么,就越会去迫切地相信什么。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愚蠢的行为,我们都听过溺水人抓紧稻草的故事,一根稻草即使救不了他的命,可终究能让他多挣扎一会儿,而不是绝望地沉入海底。”
“所以你其实是什么奇怪的邪教头子?看上了我们家的家产,想通过我努力一把,下半辈子财富自由?”苏晓嫱偏头看他。
“我不需要家产,我只是觉得,我走出地铁之后第一个遇到的熟悉的人是你,这总是有什么意味在里面。”林年望着她说,“如果你想要一个答案,那我就暂时推诿给‘缘分’吧。”
“缘分?这是什么下三滥的搭讪手段,如果你是邪教的话,你应该说这是什么‘主’的指引。”苏晓嫱嗤笑。
“一般我叫祂都是叫‘杂种’或者‘死妈玩意儿’,没有什么尊敬可言,我也不太清楚祂给我看现在这些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可祂既然摆出了问题到我面前,那我就没有无视的理由。这算是我们一贯的交手方式。”林年说。
又来了,又是那种中二病似的听不懂的话了。苏晓嫱想。
“不要我的家产,那你想要什么?总不会是家产和人都想要,你看上我了,想让我为你的谎话献身?说些什么想救你爸就跟我上床的鬼话?”她若有所思地问道。
“一般我们准备上床的时候,这种鬼话都是你向我说的,我担心过一段时间,后来隐晦地问过我姐分析说,这似乎是你想从我身上找回一些高中时求而不得,从而在心底无意识滋生的某种强迫情节。”
林年抬手接住了苏晓嫱扇来的一巴掌,缓慢轻柔地放下她的手,抽了一口摩尔细烟,又递到她的嘴边,在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林年,居然主动续上一口,烟尾上彼此嘴唇的温度互相传递。
“对不起,开个玩笑。”林年看着她相当执着要抽这一巴掌的眼神,只能退一步,承认自己过分了。
莫名其妙的,他总是会把这个苏晓嫱当做是他认识的那个女孩。到头来这个苏晓嫱也不是他认识的小天女,开这种玩笑倒也的确是过了点。
苏晓嫱撇了撇嘴,其实她也没真想抽林年一巴掌,只是男人对自己开黄腔,她总得把姿态给摆出来,不然谁都认为她可以随便开黄腔调笑岂不是乱套了?
她抽了抽手,没抽动,撇了一眼楼梯下滚到墙角的防狼喷雾,有些后悔摔手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