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九章 战争从未改变(1 / 2)

连绵不绝的炮火轰击如奔雷电闪,机枪与机炮的长短点射所喷射出的曳光弹如光束般来回切割,这里是战场。

地雷,喷火器,榴弹,火箭炮……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无法理解这些词语的真实含义,那是地球最聪明的头脑所设计和改良的最高效的杀人武器,仅仅是这些词汇本身,就能构筑出地狱的概念。

这些已经被发明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武器直至新的世纪,亦被大量制造,用以发起新的战争、维护固有的利益,或者提防永远无法和谐共存的潜在敌人。它们的身上凝聚着一个文明引以为豪的智慧和精华——发射工程,力学设计,金属冶炼,工业生产,电子控制……而用途却是如此单一,那就是予以最高效的杀戮和破坏,制造无法和解的残酷和死亡。

即使发挥的舞台从地球转到了异界,其用途也从未改变。

世界已经变得疯狂。

“隐蔽!隐蔽!”

在真正的残酷的地狱面前,炼金魔药和精神法术也失去了作用,上阵的士兵们意识到了恐惧,亲眼目睹的死亡驱散了药物和法术所带来的虚幻的勇气,但他们所熟悉的世界并未回归,残酷的地狱绘卷已经展开。

三级法务官、初阶战法卫加登大声招呼着周围的士兵们寻找掩体。

他已在评议会陆军服役八年,参加过多次战争,却从未打过这样的仗——这简直是散兵游勇的战争,没有军阵,没有秩序,士兵们要尽可能散开,否则就会扎堆死去,就像割草一样倒下。

在这种混乱的死亡绝境,他在冲锋前进的路途上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小撮士兵的首领,任谁都知道,跟法师大人一起行动会增加生存率,就像现在,约瑟夫升起土墙,借助大地塑形卷轴拉开一道说得过去的壕沟。

他招呼着士兵们躲进来。

那些被称为士兵的孩子们连滚带爬地翻了进来。

大地还在震动,天空的阴云中翻滚着扭曲的光,临时的庇护所中贴坐着一张张麻木阴郁的脸,加登环顾过去,有三个人在拼命地呕吐,五个人在小声地啜泣,还有一个人沉默地抱着膝盖,突然跳起身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脸色苍白的士兵大声地哭叫起来:“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

加登本能地抬起手来,想要依照战地手册对精神崩溃的士兵施以抚慰术、以镇定其情绪,否则任由这个可怜虫跑出去,不到一秒钟就会被凭空飞来的炼金武器杀死——他在几分钟前就看到,一个可怜的士兵被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东西削掉了脑袋,依然奔跑了十几步,颈子里兀自喷着血。

但他旋即意识到,在这种惨烈的战事中,魔力是很宝贵的。

不能轻易地浪费。

于是他跳起身来,照着那可怜虫的脸上狠狠地来了一拳、将他击倒在地,比起抚慰术,一顿痛打也能让人平静下来。

于是经验丰富的战斗法师立刻付诸实践,他手脚并用,打得又快又好,让临时掩体中的士兵们也吓得闭上了嘴。

喘着粗气的加登将那可怜虫狠狠一推,然后坐下。

来自外边的轰鸣和闪爆依然源源不断传来,这场见鬼的战争还在继续,一共十个人挤在这一处临时工事里,他们瑟瑟发抖,仿佛是等待活埋的战俘,可怖的焦臭被气浪吹入,绝望在蔓延。

“听着!”加登凶狠地说道,“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打死,我们要想方设法前进,只要到了远港的阵地,展开缠斗,康德的炼金武器就……”

这确实是唯一的生路,是理性的老兵得出的结论,他看着那九张怯然的脸瑟缩地点着头,这意味着这些年轻的小伙子并不理解这战术,却愿意服从他的命令——只是盲从,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在这该死的境地里如羊羔般乱窜、茫然地轻信。

就像他们为什么会参加军队、来到这里一样。

加登张了张嘴,他已经服役八年,参加过许多战斗,战争一向是荣耀神圣的壮行,但在今日变成了血与火交织的地狱战场。

望着这一张张羊羔似的面孔,他只觉得心被莫名攥紧。

“我会……”

话语淹没在闪电与轰鸣中。

巨响袭来,一发火箭弹在附近坠落,土墙破碎,大地被挤压,以塑形法术挖出的临时战壕分崩离析,翻滚的土地和澎湃的气浪把人掀了出来。

加登本能地架起法盾,但冲击波虽经衰减,依然撼动了他的躯体,他呕吐两下,摇摇晃晃地爬起。

天空阴沉,鲜血与泥土的喷泉在修罗战场中炸开,这一片对骑兵来说并不遥远的距离成为了世上最残酷的绝境,战争的猛犬在他耳边咆哮怒吼,他茫然看向周围,地上有一个个人如蛆般蠕动爬行。

有人在抓他的裤腿。

那些直面战争的孩子们在高喊着,惨叫着,痛哭着。

加登那沾满泥土的脸被照亮。

被阴云遮蔽的天空下,炮弹爆裂的闪光是最毒辣的日辉,令世上的一切无所遁形。他看到歌德优美如画的大平原像烟尘般阴郁,葱郁的草地被最拙劣的画匠污染,整个草原如怒海般波涛起伏,泥土在炮弹的轰击下如喷泉般溅射飞窜,如雨般往士兵们的头顶砸落,也砸落在他的身上。

他身子微晃,后退两步,却觉得脚下一软,仿佛踩在烂泥里。

而后他低下头,却看到脚面有鲜血涌出,他踩进一名士兵的腹部,那士兵痛苦的脸上还添着他刚刚打出来的新伤。

不知道什么东西把这个可怜虫开膛破腹,肠子流得到处都是,他看起来才二十出头,脸上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所应有的红润和朝气,反而如骨灰般苍白,他想说话,但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是尽力挥舞双手,青筋毕露,如鸡爪般扭曲,叫声嘶哑而凄厉,甚至穿透了炮弹的轰鸣。

加登想要把脚拔出来,但只觉得左腿一紧,被那将死的男孩儿死死抱住,仿佛这只踩入腹腔、鞋底沾满污泥血水的脚是维系他生命的最后指望,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透着深深的绝望和恳求。

战斗法师拔出了剑杖,从喉管迅疾切下,直透脑干。

附近有气浪吹拂,污浊的血气席卷而来,又混杂着肉的焦香。

他的胃部在翻滚。

残酷的战场他目睹良多,比这个更血肉横飞的残忍景象也无法让他皱眉,但在今天,这位已经服役八年的三级法务官有了想吐的冲动。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战争的模样。

被荣誉粉饰,冠以正义之名,但此刻却撕开了虚假的面容,露出嗜血的真貌,在巨大的餐桌上尽情享用着血肉的祭祀。

附近就有被炸断的胳膊,双腿血肉模糊的士兵哭喊着爬行,苍白的脸孔无声地看着天——只有一张脸,搭在翻出的石头上。

没有荣誉,也没有勇气,眼睛所能看到之处,士兵们都在狼狈躲藏。

他们躲在所有能够藏身的地方,尽量蜷缩着,仿佛那是牢不可摧的庇护所,但那不过是被炮弹炸出的洞——士兵们听信了小道消息的传闻,说某位炼金术士信誓旦旦地宣称,由于“后坐力”问题,康德的炼金武器几乎不可能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于是脑袋灵活的就在弹坑里藏身。

但他们都忘记了康德的炼金武器绝不止一架。

很多人都被在附近爆炸的另一发炮弹的气浪掀了出来,然后在茫然四顾或者慌乱爬行时被飞来的弹片击中或者斩断,或者被飞来的子弹轰碎。

战场没有安全的地方。

就像地狱。

他拉起了还能行动的三个人,在地狱中穿行。

途中又陆续有五人加入,然后缩减回六人。

在这穿行于地狱的血、火、闪光与巨响中,浮现于脑海中的竟然是极为离奇的念头——人居然可以这样死去,他想。

在这可怕的地狱中跋涉前进,每个人的经验都在死亡临门之际迅速增长,加登可以从天空传来的呼啸中准确判断出炮弹落下的位置,士兵们也学会了迅速地卧倒、隐蔽和求生。

他们踉踉跄跄地前进,仿佛不知疲倦,又仿佛已经无知无觉,迈过垂死的战友,经过无息的同族,连滚带爬地向前,就像是漫天乱窜的苍蝇。他们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行动的意义——究竟是不是为了战斗。他们也几乎忘记了前方的终点——可能是更可怕更残酷的死亡。

或许在这种时候、这种经历,死亡也许是更宽大慈悲的结束。

直至躲在一处炸出来的天然掩体中稍作喘息,战斗法师加登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茫然地看向身边,紧挨着自己,有六名士兵在瑟缩地坐着。

这里距离远港的军阵,已经很近了。

他能够听到人的惨叫声和更加密集的射击声,甚至还能看到元素光束切割横扫,显然已经有勇敢的士兵在冲击震旦人的防线。服从命令、英勇作战的战士不只有他一个,战斗法师加登应该感到欣慰和鼓舞。

但他没有喝药,鼓舞术也无法影响到他。

相反,一种混杂着犹豫和迟疑的不安与退缩充盈着心田。

这并非是贪生怕死,作为评议会战争序列的三级法务官,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小接受国立的启蒙班教育,因为表现优异而被免费录取、进入小学读书,每个月还能领食物与金钱补助、以防家庭因缺少劳力而强迫自己辍学,事实上很少有家庭会这么做,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加登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在小学学堂识字,学习数学、几何与元素学说,开拓眼界,形成逻辑思考能力,然后在十二岁那年通过了元素起源考核,被判定认为有作为施法者的资质和天分,获得了入学推荐书。

加登知道,自己的法师资质只能算是平平无奇、中人之姿,与绝大多数的幸运儿别无二致,但比起真正的天才就是尘埃,奥法之路上的成就注定极为有限——但对于他的家庭来说,这已经是改变命运的通途。

申请助学贷款,然后入学,他提前预支了成为施法者所需要的巨额的魔药、实验材料和辅助卷轴的费用,这需要他作为战斗法师加入陆军、为评议会服役来偿还。他止步于初阶法师,这是大多数拥有施法者资质的平民所能到达的极限,但话又说回来,其实已经足够。

于是,效命,积累功勋,偿还贷款,改变人生,帮助家人。

不过如此而已。

对于他来说,战争就是责任,就是义务,评议会给予了他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以忠诚甚至牺牲来偿还。即使战死,作为施法者的抚恤也足够丰厚,而他早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这八年的服役生涯,每天都是赚的。

本来是根本不需动摇的事情。

只是……

加登木然地望着身边的六名士兵。

没有施法者,甚至没有职业军人,他们笨拙的动作、慌乱的眼神和恐惧的模样已经暴露了自己的来历——临时征召的新兵。

可怜的新兵,可怜……又勇敢。

他们甚至只能小声啜泣,他们的身上渗着血,只经过粗糙的包扎,被弹片划伤,摔伤灼伤,被冲击波炸伤,他们一定很疼,可也只是小声地哭喊,看加登目光扫过来,就立刻闭上了嘴。他们一定很恐惧,这场战争甚至可以摧毁百战老兵的勇气,何况是这些度过了十几年无聊平淡人生的小孩子。

但他们还是跟着自己,盲目地服从,冲锋,前进。

哪怕前方是更可怕的死地。

“你们……”

外面轰响着连绵不绝的火力,加登迟疑道:“你们……为什么要跟过来?”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个蠢问题。

因为那六双柔顺麻木的眼神里透出了同一种意思。

——是您带领我们到这里的。

为什么……要跟过来?

仅仅是有人带领就会跟过来吗?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仅仅是征兵官到了你们的镇子,你们就会参加军队吗?

——你们知道我们要跟多么可怕的敌人作战吗?

世界仿佛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感激,感激评议会那良好运转的教育体系为许多平凡人赢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如加登的经历,他对这个国家唯有感恩。

但另一半是怀疑。

他这一路上见过了太多的死法,失去了脸的,失去了下身的,失去了双臂的,仿佛人变成了木偶,哪里都可以轻易拆下来。他看到了咫尺之遥的远港阵地,由铁丝构成的栅栏挂着半截尸体,血水还在滴落,也有一只眼球从天而降,挂在他的肩上,战场上到处都是吓破了胆的士兵,四处乱跑,然后死去,仿佛他们迄今为止的人生,只为了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的。

加登凝视着这六名幸存的士兵,原本是九个,剩下三四个,后来加了人,再死去,他甚至已不知道现在这六个人中是否还有最初的幸存者,他已经记不清那些人的面孔,这些人长得都一样,石头般苍白的脸色,脸上沾着血和脏污,眼中的光摇摇欲坠,他们都长得一样。

他们都一样。

愚蠢,可悲,可怜,没有经验,就像是能够行走的靶子。

这样的人,在这个国家到处都是。

他们在田里干活,他们在工坊中流汗,他们在溪水旁的原野上平躺看天,他们在洗衣房附近的灌木丛中窥视着来往的少女,他们勾肩搭背,在妓馆外红着脸偷瞄从里面走出的女人,然后在辗转反侧中入眠。

就像是他本来应有的人生一样。

这样的人,在这个国家到处都是,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但唯独不属于这里,这里不是他们应该待的地方。

他看到了太多的死法和死亡,苍白的脸,失去血色,残存着痛苦、扭曲或者平静,每一张脸都如此年轻,如此相似。

所以……为什么要跟过来?

“你……你们。”

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的脸,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人生和经历,他相信除了他们的直属长官之外,也不会有任何一位军官或将军知晓这个,可只要他们的名字出现在军队名册中,这一张张同样的脸和不一样的人生都会被定格为同一个身份——士兵,或者消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