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淑译
主持人的话
哈瑞·坦纳领导着一个电脑造像实验室,主要工作就是用全息图像重新复十活古代的人物。他们根据历史材料以及这些古代人自己留传于世的著作,模拟或者说创造一个化身,一个在电脑空间里能思维能行动的人物。
实验室创造的第一个化身是以数百人的军队便战胜了秘鲁印加帝国,占领了最伟大的马克楚比克楚城,屠十杀印加国王,掠夺印加帝国黄金,毁灭了印加文明的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索。他是军人,是一个罪恶而又粗十暴的胜利者。他们创造的第二个化身是哲学家苏格拉底。
军人与学者,他们在电脑空间里跨过了时空界限相遇了。他们即或在同一时空中,也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更何况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又共同来到一个他们的知识无法企及的新型空间里,那种各说各话,与相互的误解,构成了一部颇具幽默感的欢快闹剧。读起来,因为轻松诙谐的语言风格与一连串误会构置起来的情节,使作品具有了很强的可读十性十。
(怡雯)
也许是天上。肯定不是西班牙,是不是秘鲁他也怀疑。他似乎悬在虚无缥缈中飘浮,头上是微光闪烁的金色天空,脚下是波澜壮阔的白色云海。俯首一瞧,只见自己的腿脚如同儿童玩具一般,悬挂在万丈深渊之上,他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空空如也,不过是一十十团十十空气而已。甚至他那膝盖痛的老十毛十病,连同臂膀上那无休无止的火十辣辣的疼痛也都消失了,那是早年在巴拿马附近珍珠岛上印第安人的箭给他留下的后遗症。他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虽已到花甲之年,然而他的肉十体所遭受的一切伤害,他的遍体鳞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以说他的生命已游离于他的肉十体之外。
“贡萨格?”他呼叫道,“埃尔纳多?”隐约传来梦幻般的回响,接着是一片死寂。
“上帝呀,我死了吗?”
不对。不对。他从来没有想像过死亡。这是他的征服大业的终结吗?这个令他动弹不得的地方,是一个浩渺虚空、一个无底深渊吗?那么,此地是死亡之地吗?他感到茫然无知。他需要问一问神父。“孩子,我的神父在哪里?孩子?”
他环顾四周,寻觅他的侍从。可是,目光所及,惟见云山雾海,无限浩瀚。目睹自己在云雾与光亮的世界里飘游,他很难否定自己死了。死了,升天了。这就是天堂,没错,肯定是。不是天堂会是什么地方呢?
他的声音不对:太沙哑,太低沉了。舌头不听使唤,话一吐出来就走样,哪里是清脆悦耳的西班牙语?怪声怪气的,倒人胃口。他的话如此蹩脚,难道他变成了葡萄牙人?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澳大利亚纽卡斯尔的总督兼总司令。”听起来依然是可笑的嗓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是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索!”他咆哮如雷,声音犹如冲破闸门的水从他的体内喷十涌而出。传来的却是低沉的、隆隆的回响,似乎在嘲弄他。够了,甚至连说他自己的姓名也如痴人呓语。
“上帝呀!”他叫道,“圣人天使呀!”更多的是含糊不清的杂音,压根儿不地道。
他从来就不会读书写字,而如今似乎连讲地道话的能力也丧失了。他纳闷这里究竟是不是天堂,是不是超凡圣境。他的舌头好像被一道符咒管住,也许是一个魔鬼,将他的舌头紧紧地捏在魔爪里。那么,这是地狱吗?尽管看起来是一个优美的地方。他耸了耸肩。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无所谓。他渐渐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他早就明白:对无可奈何的事情发怒是无济于事的,面对不可知的世界惊慌失措更不可取。反正他在这个地方,如此而已——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他必须找个地方栖身。但不像这个地方,他老是在虚无中飘荡。
从前,他下过地狱,下过小地狱即地球上。那座叫做高洛的光秃秃的小岛,在那里烈日会把人的皮肤烤焦,唯一的食物是螃蟹,吃起来满口屎臭味;他还去过沼泽地,那里大雨滂沱,树木盘根错节,犹如利剑刺痛人的肌肤;他还率领军队翻越过崇山峻岭,那里白雪皑皑,寒冷刺骨,每呼吸一次,空气就利刃般刺进人的喉咙。那一切他都熬过来了,何况那一切比这里要严酷得多。这里没有痛苦,没有危险,只有十温十和的光,一切不舒适感都莫名其妙地荡然无存。
他开始向前移动,他踏着空气行走。他自忖道:瞧,瞧,我踏着空气行走!随即,他大声宣布:“我踏着空气行走,”并对自己的话音感到好笑,“我踏着空气行走!为什么不行?我是皮萨罗索!”他使出浑身力气叫道,“皮萨罗索!皮萨罗索!”听到回声后,他笑了。他继续往前走。
哈瑞·坦纳俯身坐在一个闪光的巨大球体即九楼造像实验室里,注视着全息图像库遥远中心那个小小的人影昂首阔步行走。
卢·理查森蜷伏十在坦纳身边,双手插在数据手套里,以便随时向排列网络输入命令,他似乎没有呼吸——似乎也成为了网络的一部分。
坦纳暗自想,其实这是理查森的十习十惯:完全沉浸在身边的工作里。对此,坦纳颇为羡慕。他俩气质截然相反。理查森为程序设计事业而活着,只为程序设计事业而活着。这是他的酷十爱十。坦纳不怎么理解为酷十爱十所驱使的人。理查森有点像从旧时代过来的老古董,在那个时代凡事都讲认真,在那个时代你能够钟情于你的事业。
“你觉得那铠甲怎么样?”理查森问道,“我觉得可漂亮了。是从古代雕塑上弄下来的。看上去很威武。”
“正适合热带气候,”坦纳说,“再配上头盔挺不错的。”
理查森似乎没有觉察到坦纳的声音流露出焦躁,动作有点不安。他继续做一些小小的调整。他是一位小个子,衣着整洁,仪表考究,一头退色的金发,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张不苟言笑的嘴,薄薄的嘴唇。
坦纳呆在他身边显得高大、笨拙。理论上坦纳对理查森的研究项目握有领导权,可实际上他总是让理查森放开手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这次或许得管一管了。自从理查森十胡十弄模拟历史人物研究项目以来,这次已经是第12次或者13次向坦纳展示了。以前的展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失败告终,坦纳预料这次也会重蹈覆辙。很久以前他就批准了这个项目,可现在他越来越感到不安了。坦纳心想这不过是一种游戏,不过是再表演一次绝望而又没有意义的高科技特技动作,在一场毫无意义的芭蕾舞中再表演一次快速旋转。耗费巨资,耗时数月,仅仅是为了显示智慧,如此而已。到头来却是毫无结果。全息图像库里那个小不点儿图像突然开始退色,失去定位了。
“哟——哟,”坦纳说,“又来了。还不是老一套。”
然而,理查森却摇了摇头:“这次可不一样,哈瑞。”
“是吗?”
“我们并没有失掉他。他只是擅自在那儿转悠,离开了我们的跟踪参数范围。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达到了模拟人高度独立的水平,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
“擅自吗?卢,独立吗?”
“瞧吧,”理查森说,“我要插十进随机跟踪程序。这样,他自十由地移动,我们也自十由地跟踪他。”他对着别在衣服翻领上的计算机话筒说,“你会奖赏我吗?”说着他的左手中指一闪,显示量变程度。只见那个身穿华丽铠甲,脚蹬尖头靴的小影儿又变亮了。
坦纳看见了那铠甲上的美丽图案、那插着羽十毛十的头盔、那锥形肩章、那肘关节以及那十精十致的剑十柄十。他正大摇大摆地从左向右阔步前进,就好像一个正在攀登世界高十峰,不到峰顶决不止步的人。实际上,他是在空中行走,但这似乎对他没有一点儿影响。
“瞧他过来了,”理查森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把他弄回来了,对吗?秘鲁的征服者就在你的眼前,有血有肉。可以这么说。”
坦纳点了点头。是呀,皮萨罗索就在眼前,而且,他得承认眼前的情景令人难忘,甚至还有些感人呢。瞧那身穿铠甲的小小人影穿过全息图像库那灰色闪亮的空间,显得多么坚定不移,在他的心中还唤十起了某种共鸣呢。那个小不点纯粹是想像的产物,但他自己似乎却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前进,前进,再前进,似乎他明确要找个地方。看着,看着,坦纳居然入迷了,不知不觉地唤十起了对整个项目的兴趣。
“能不能把他变大些?”坦纳询问道,“我想看一看他的脸。”
“我能够把他变得跟真人一般大小,”理查森答道,“你想要多大就多大。瞧吧。”只见他指头一闪,皮萨罗索全息图像立刻变大到两米高左右。
这位西班牙人在行进中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图像变化了。西班牙人安然站在半空中,虎视眈眈的,手搭凉棚,似乎在凝视一十十团十十炫目的光芒。他的四周缭绕着五彩条纹,绚丽如晨曦。这是一位瘦高个子,50多岁,一张棱角分明的冷酷的脸,灰白十胡十子,薄嘴唇,尖鼻子,一双冰冷、狡黠、锐利的眼睛。
坦纳仿佛觉得这双眼睛注视着他,他不由得打了一下寒噤。坦纳暗自想,我的上帝,他是真的。
法国是这个项目的始作俑者,时间大约在2118年,研究是在里昂计算机中心进行的。那个年代,法国很有一些天才从事于软件开发。他们设计出不少卓越的程序,而这些程序却被束之高阁。
法国程序设计师们设想利用真实历史人物的全息图像来为在历史名胜地举行的旅游观光活动锦上添花。不是昔日迪斯尼乐园那种预设程序的机器人,站在巴黎圣母院、凯旋门或埃菲尔铁塔前面,千篇一律地夸夸其谈。而是真实历史名人的足够以假乱真的化身,他们能自十由地散步,十交十谈,回答问题,说俏皮话。
想像吧,路易十六为游人介绍凡尔赛宫的喷泉,毕加索导游巴黎艺术博物馆,萨特坐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里与行人高谈阔论存在主义!还有拿破仑!还有圣女贞德!还有大仲马!
该设想的原理很简单。写一个能够吸收、消化数据并使之相互关联的智能程序,而且这个程序还能够根据你输入的数据创造新的程序。没有什么大困难。然后,向程序输入有关要模拟的人的著作——如果有的话——从而为此人的观点立场,以及他应付环境的潜在方式和他的思维方式搭起一个总的框架。如果找不到他的著作,用他的同时代人描写他的著作也行。下一步,输入此人活动的所有历史档案,包括所有重要的学术著作,为互相矛盾的阐释提供适度的空间——的确要利用信息矛盾来创造一个充满模糊十性十与矛盾十性十的复杂的人物特征,而这正是任何人的必然特征。再下一步,输入该时代一般文化信息的基本要素,这样此人就拥有了基本的参照数据与词汇,接着便可以产生在时间与空间方面都适合他身份的思想。最后,再应用一点十精十巧的造像技术,你就模拟出一个有思维能行动的历史人物来,仿佛是从模拟中脱胎而出的,鲜活的真人似的。
当然,这需要强大的计算机功率。不过,这不成问题,当时世界150千兆的网络已成为实验室的标准件,十来岁孩童玩的铅笔大小的计算机功率远远超过他们爷爷的爷爷时代的巨型中央处理机。
然而,有两个方面出了问题。一个是植根于法国人独特的十浪十漫气质:心比天高,这种气质在程序设计师们身上暴露无遗;另一个与21世纪世界大国普遍存在的失败恐怖症有关,法国也不例外。
第一个错误是该项目在早期阶段其发展方向就发生了关键十性十的变化。当时,西班牙国王即将对巴黎进行国事访问,为了向国王陛下表示敬意,程序设计师们决定合成出唐·吉诃德作为他们的第一个研究成果。虽然设计该智能程序仅仅是模拟真实的历史人物,但并没有充足的理由表明不能创造出像唐·吉诃德这样具有详细记载的虚构人物。有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有关于唐·吉诃德生活时代的丰富的背景材料,还有对该小说与唐·吉诃德的鲜明十浪十漫十性十格的批评著作,可谓是汗牛充栋。于是,计算机合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唐·吉诃德来——一个瘦骨嶙峋,怪模怪样的全息图像人物粉墨登场了,他的种种滑稽乖戾十习十十性十不折不扣,他如人们所期望那样,吵吵嚷嚷,满口豪言壮语,令西班牙国王捧腹大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对法国人来说,实验却失败了。他们创造出的唐·吉诃德无可奈何地被锁在16世纪末叶的西班牙,锁在他所来自的书中。他没有独立行动与思考的能力——无法观察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无法对这个世界评头品足,无法参与这个世界。他的一切都毫无新鲜感和乐趣可言。任何一个演员都能够披上铠甲,戴上一撮乱糟糟的十胡十子,然后再背诵塞万提斯书中的一些片断。
费了三年心血,从计算机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只能对输入的信息进行再加工的可以预见的东西,是那么枯燥,那么陈旧。这导致里昂计算机中心采取下一步,也是致命的一步:放弃整个项目。
天啦!不做任何进一步的尝试,就半途而费了。没有模拟毕加索,没有模拟拿破仑,没有模拟圣女贞德。唐·吉诃德事件令人们沮丧,谁也没有心思继续未竟的事业。一时间,唐·吉诃德事件笼罩着失败的十陰十影,法国充满了对失败的恐怖感。于是,模拟历史人物研究计划搁浅了。
该项目沉睡几年后,法国人就将其转让给一帮美国人了。他们哪里想到这些美国人早就听说了这个项目,觉得可以放手玩一玩了。
“这次可以成功吧?”坦纳说。
“是呀,我想我们会成功的。失败了这么多次。”
坦纳点了点头。多少次他满怀希望来到这间屋里,但看到的却是稀里糊涂一十十团十十糟,大败胃口。
理查森总是有理由搪塞:福尔摩斯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是虚构人物。亚瑟王的失败出于相同的原因。那么,恺撒大帝呢?可能是年代太久远,往事如烟,近乎于虚构了。
每次失败后里查森都坚持说每次我们都有进步。要知道,我们不是在搞巫术。我们不是召唤亡魂的巫师,我们是程序设计师,我们必须发现如何向程序输入它所需要的信息。那么,这次皮萨罗索呢?
“干吗你想研究他呢?”坦纳早在五六个月前就问过,“据我从读小学得来的印象,他是一个冷酷的中世纪西班牙殖民者,一个掠夺文明古国的嗜血强盗,一个厚廉无十耻,不讲信用,没有信仰——”
“你也许冤枉他了,”理查森说,“几个世纪以来,他受到舆论的谴责。然而,他身上有些东西吸引着我。”
“比如?”
“他的进取十精十神。他的勇气。他的绝对自信。冷酷无情的另一面即好的一面是对事业的全身心投入,决不让任何障碍挡住前进的道路。无论你对他所完成的事业赞同与否,你都不得不羡慕他——”
“行啦,”坦纳突然对这个项目感到厌倦起来,“皮萨罗索!你觉得他怎样就怎样。”
几个月过去了。理查森给他一些模棱两可的进展报告,没有任何可以激起他希望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凝视着全息图像库里那个阔步前进的小不点儿,心里开始相信理查森终于找到了使用模拟程序的窍门。
“这么说来,实际上你再创造了他,对吗?一个生活在——什么时候?500年前的人吗?”
“他死于1541年,”理查森说。“那么就差点600年了。”
“另外,他和别的模拟人物不同——不是简单地再创造一个能够讲预先设置好的话语的历史名人。如果我没有错的话,我们这里创造的是一个人工智能,能够以不同于它的程序设计师所设置的思维模十式进行独立思考。换句话说,它拥有的信息比我们提供给它的更多。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追求的重大哲学突破。利用这个程序产生能够独立思维的新的程序——一个能够想皮萨罗索所想的程序,而不是层层搬家,程序根据里查森的设想来思维,而理查森的设想又来自于一些历史学家对皮萨罗索思维方式的设想。”
“可不是。”坦纳说。“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仅仅是回收可以期望到,可以预见到的东西,还将有许多惊奇出现。我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获得了成功。哈瑞,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人工智能领域里最重大的突破。”
坦纳沉吟良久。
是吗?他们真的成功了吗?还有,如果他们成功了——此时,那人的眼睛正凝视着坦纳,目光是如此锋利,令他难以对视。片刻后,他把目光移开了。他的左腿开始颤十抖,他不安地望着理查森。
“瞧那双眼睛,卢。基督呀,它们有伤痕!”
“这我知道。是我自己设计的,从旧书籍里得来的。”
“你认为这时候他在注视我们吗?他能够做到吗?”
“他只是一个软件,哈瑞。”
“当你扩大图形的时候,他好像知道。”理查森耸了耸肩:“告诉你吧,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软件,具有独立意志,可以说他拥有电脑。不过,他的观察力毕竟有限。我不认为他能看见全息图像库之外的任何东西,除非我们输入他能够处理的数据,而现在我们还没有这样做。”
“你没有把握吗?”
“哈瑞,请讲吧。”
“这个人率领50名士兵就征服了整个庞大的印加帝国,是吗?”
“据我所知,是150名。”
“50名也好,150名也好,这有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我突然感到不安。很长一段时期,我都以为这个项目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而现在,我却突然觉得这个项目会产生我们驾驭不了的东西。我可不想你那些该死的模拟人中哪一个走出全息图像库,来征服我们。”
理查森向坦纳转过身去。他的脸一阵红,但却嘿嘿地笑起来:“哈瑞呀,哈瑞!我的上帝,五分钟前你还认为除了那个甚至连位都定不了的微小图形外,我们一无所成。可现在你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想像最糟糕的——”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卢。我担心他的眼睛也看见了我。”
“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眼睛,你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投影进全息图像库的图像显示程序。你了解这个原理就会知道该程序没有视觉能力,只有我的吩咐,他的眼睛才会看你。而现在它们没有看你。”
“但你能够使它们看你吗?”
“我想要它们看什么,就能使它们看什么。是我创造了他,哈瑞。”
“具有主观意志,具有独立十性十。”
“这次,你开始担心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一旦你们这些搞技术的人弄出杀人狂来,我就会挨头刀的。这个能独立行动的家伙突然令我心神不安。”
“我仍然戴着数据手套,”理查森说,“我一动手指,他就会跳舞。记住,他不是真正的皮萨罗索,也不是弗兰肯斯坦那个怪物。他只是一个模拟人,只是许多数据的组合,只是一束电子磁场脉冲,我动一下小指头就能关掉。”
于是,理查森动了一根指头,转瞬之间皮萨罗索图像便从全息图像库消失。里面灰蒙蒙的雾十十团十十旋转片刻,随即呈一片白羊十毛十状。顿时,坦纳受到一种负罪感的震撼,仿佛他刚刚命令处决了那个身穿中世纪铠甲的人似的。
理查森又动了动手指,只见色彩闪过图像库,皮萨罗索再次出现了。
“我很想知道,”坦纳忧郁地说。沉默片刻后,他又说:“你觉得自己好像上帝吗?”
“像上帝?”
“你注入了生命。不管怎么说,是一种生命。但同时,你还注入了自十由意志。这就是实验的目的吗?在就是你所谓的独立意志、独立行为吗?你试图再创造一种人脑——也就是说重新创造——这种大脑能够以独特的方式进行思维,能够对环境做出独特的反应,这种反应不必是它的设计师所能预见的,事实上几乎不可能预见,而且不必是令人满意的,不必是有益的。而你却不得不冒这个风险,正如上帝,一旦赋予了人类自十由意志,他就知道他将不得不目睹他的创造物行使自十由意志时犯下种种罪恶——”
“别说了,哈瑞——”
“听我讲,我有没有可能和你的皮萨罗索十交十谈?”
“为什么呢?”
“想弄清楚你获得的是什么东西,想得到这个项目所取得的成就的第一手资料,或者你可以说我只是想试一试模拟人的十性十能。不管怎样,如果我能直接与他接触的话,我想亲自感受一下这家伙,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问题吗?”
“那当然,没问题。”
“我必须和他讲英语吗?”
“你想讲什么语言都行,反正有语言接口。不管是什么语言进去,他都会以为是他自己的语言,也就是16世纪西班牙语。而且,他会用他以为的西班牙语回答你,但你听到的却是英语。”
“你肯定吗?”
“那当然。”
头上方空中出现一阵躁动、一阵旋转,犹如旋风一般。
皮萨罗索停下来,端详一会儿,心里纳闷又会出现什么情况。也许是魔鬼到来折磨他,也许是天使。管它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攘。
随后,从旋风传来一个声音,用西班牙语问他:“你听见了吗?”那西班牙语简直和他皮萨罗索刚才说的西班牙语一样滑稽可笑。
“我听见了,但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等一下。我会让你看见的。”
说着,旋风里露出一张脸,悬浮在虚无缥缈之中,那是一张没有躯体的脸,一张瘦削的脸,修刮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十胡十须,头发剪得很短,一双黑眼睛挨得很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脸。
“你是什么人?”皮萨罗索问道,“是魔鬼还是天使?”
“都不是。”的确,他的声音不像魔鬼的声音,“是一个人,和你一样。”
“我看不怎么像我。你只有一张脸吗?还是也有身十体?”
“你只看见我的一张脸吗?”
“是的。”
“等一下。”
那张脸消失了,接着它又显现,连在一个宽肩膀的大个子人的身十体上。那人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袍,有点像牧师的长袍,只是华丽得多,处处闪烁着光点。随即,躯体消失了,皮萨罗索又只看见那张脸,他感到茫然不解。他开始明白当年西班牙人身披铠甲,跃马横槍,出现在地平线时,印第安人是如何惊惶了。
“你这个人怪模怪样的。你是英国人吗?”
“美国人。”
“哦,”皮萨罗索似乎还是不懂,“美国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张脸有些颤十动,模糊了一阵。它周围厚厚的白云又神秘地躁动起来。然后,那张脸稳定下来说:“美国是一个国家,在秘鲁北面。它可大啦,那里居住着许多人。”
皮萨罗索耸了耸肩:“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些地方,或者说知道得很少。有一个叫做佛罗里达的半岛,对吗?而且还传说有不少黄金城呢,不过我想只是传说而已。我在秘鲁发现了金子,足够了。还是谈这个吧,我是在天堂吗?”
“不是。”
“那么是地狱吗?”
“也不是。你是在——这很难解释,实际上——”
“我是在美国?”
“是的,在美国,是的。”
“还有,我死了吗?”
对方沉默片刻。“不,没有死。”那声音不安地说。
“我想你在撒谎。”
“如果你死了,我们怎么能十交十谈呢?”
皮萨罗索嘶哑着嗓子笑起来:“你问我吗?我对我在这里的一切遭遇连一点头脑都摸不到。我的神父在哪里?我的侍从在哪里?把我的兄弟找来!”他怒目圆睁,“怎么样?干吗你不把他们给我找来?”
“他们不在这里。你独自在这里,皮萨罗索。”
“在美国,我独自在你们美国?那么,让我看一看你们美国吧。有这样一个地方吗?美国全是云彩和旋转的光吗?美国在哪里?让我看一看美国吧,向我证明我在美国吧。”
来自旋风的声音突然说:“瞧,皮萨罗索,这就是美国。”
一幅图画展现在云端上,皮萨罗索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像过这种图画。它像一道大门开启在他面前,将他卷进去,带着他掠过一幕幕不断变化、璀璨夺目的场景,宛如飞行在大地高空,俯瞰一幅美不胜收的神奇画卷。他看见没有围墙的城市,一根根犹如无穷无尽的银链伸向远方的公路,巨湖、大河、高山,这一切一掠而过,令他目不暇接。不一会儿,他的头给搅晕了:高楼大厦比最高的教堂塔尖还要高,闪闪发光的金属战车没有马拉,人群密密麻麻,大地无边无际,这一切既紧凑,又复杂如迷津。目睹眼前的山山水水,他昔日的贪婪又攫住了他:他想征服这片奇异的大地,占领它,紧紧地握在手里,抢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图画消失了,他那颗激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哈哈大笑起来。“秘鲁!”他叫道,“秘鲁与你们美国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秘鲁只是一个洞!秘鲁只是一十十团十十泥。我好愚蠢!有比秘鲁宏伟千倍的美国,我却偏偏跑到秘鲁去!我想我在美国能够发现什么呢。”他十舔十了十舔十嘴唇,眨了眨眼睛,接着,他格格地笑着说,“别害怕。我不会征服你们美国的。现在我人老了,力不从心了。就是回到当年,也许美国对我来说也太庞大了。也许——”他对着短头发、没有十胡十须的美国人那张愁眉苦脸一阵狂笑,“我真的死了,难道不是吗?我感觉不到饥饿、疼痛、口渴,我用手摸十我的身十体,却空空如也。我好像一个梦中人,可这不是梦呀。我是一个鬼魂吗?”
“不是——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鬼魂!不完全是!连猪猡也不会说这种十胡十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用你理解的话不好解释,皮萨罗索。”
“我是死了。但毕竟没有下地狱过去后,我仍然在尘世,只是时代大不相同了。我像死人一样沉睡,现在又醒来,睁开眼睛一看,时代远远超过我生前的时代,这是美国时代。难道不是吗?现在谁是国王?谁是教皇?今年是哪一年?是1750年?还是1800年?”
“2130年。”那张脸迟疑了一下说。
“哦,”皮萨罗索若有所思地翘了翘下嘴唇,“那么,谁是国王?”
停顿许久。那张脸终于说:“西班牙现在的国王是阿方索二十一世。”
“哦。哦。那么谁是教皇呢?”
又是停顿。怎么连教皇的名字都不知道,一问就哑了?太奇怪了。此人不管是不是魔鬼,反正是个傻瓜。
“庇护,”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才说,“庇护十六世。”
“庇护十六世,”皮萨罗索黯然神伤,“耶稣圣母呀,庇护十六世!我怎么啦?我早已死去了,可我的罪恶仍然没有洗清,我仍然能感觉到罪恶像稀泥一样沾在我的皮肤上。你是一个巫师,你这个美国佬,你使我死而复生了。是吗?是吗?是这样的吗?”
“多少有点像,皮萨罗索。”那张脸承认道。
“你说的西班牙语怪声怪气的,是因为你不知道正确的说法,对吗?甚至连我说西班牙语也怪声怪气的,我说话的声音不像我自己的声音。现在没有人说西班牙语了,是吗?是吗?只有美国人才说,是吗?可是,你一开口,西班牙语就走样了,而且你还让我说同样蹩脚的西班牙语,还以为这就是我当年说的西班牙语呢,不过你错了。当然,你能够创造奇迹,但我想你却不能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即使在2130年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也办不到。对吗?对吗?”皮萨罗索目光灼灼,俯身向前,“你有什么话说?我不能读书写字,你就认为我是傻瓜吗?我并不是这么愚昧,对吗?我理解的事物很快。”
咔嚓一下接触中断了。
坦纳木然而坐,两手颤十抖,嘴唇紧闭。
全息图像库里,此时此刻的皮萨罗索不过是一抹遥远的光彩,只有坦纳的拇指那么大,在旋涡云中打手势。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他那盛气凌人,他那执著的好奇心,他那威猛的仇恨与嫉妒,他那在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涯中练就的伟力,他皮萨罗索的所有气质,所有这一切,坦纳刚刚才感受到,可在弹指一挥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稍息片刻,坦纳惊魂甫定。他向理查森转过身去。“怎么回事?”他问。“我不得不中断接触。我不想让你告诉他,他是怎么死的。”
“我来本就不知道呀。”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冒险让你信口开河。无法预测那种消息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冲击。”
“听你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是活人似的。”
“难道他不是吗?”理查森反问道。
“他太不可思议了,”坦纳说,“真的不可思议。他的活力——我能够感受到一股一股地向我灌来,还有他的头脑,太敏捷了,一点就通。甚至还猜测他准是在将来呢,想知道哪一世教皇在位,想知道美国是什么样子。还有他的傲慢!他告诉我现在他不能征服美国了,要是早些年,他也许会不去印加帝国,而要试一试美国,但现在不行了,他人老了,力不从心了。真是不可思议!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惊慌失措,甚至他意识到他肯定已经死了多年时,也显得镇定自若,甚至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坦纳皱了皱眉头,“当你编这个程序的时候,你究竟将他设计成多大年纪?”
“大约60岁。征服印加帝国后的五六年,他去世前的两三年。也就是说,在他权利的巅峰时期。”
“我想你不能让他知道他死亡的确切原因。他看上去太像鬼魂了。”
“我们正是这样想的。我们将他的猝死时间假设在当他已经实现了他的所有目标,当他已经成为了完整的皮萨罗索的时候。但在他寿终正寝之前,他不必知道这个情况,谁也不必知道。所以,我才突然中止你们之间的接触,明白了吗?怕万一你知道,并且告诉他。”
坦纳摇摇头:“我即使知道,也早就忘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和他猜测的完全一样:死在他的战友们的手里。”
“这么说来,他有预感?”
“在我们设计的他那个年龄,他已经知道南美洲发生了内战,征服者们因分赃不平而闹内讧。我们将这些信息输入给他,使他知道他的伙伴阿尔马格罗与他反目成仇,战败后被处决。他不知道但却可以推测的是,阿尔马格罗的朋友将冲进他的家中,谋杀他。他的推测与将要发生的不谋而合,应该说与实际发生的不谋而合。”
“太不可思议了,如此神机妙算。”
“他是一个婊十子养的,但他也是一个天才。”
“是真的吗?还是你设计程序时,把他制造成这么英明的?”
“我们输入的是他生活的客观事实、历史事件以及他对事件的反应,再加上他的同时代人以及后来熟悉历史档案的历史学家的评论,从而大大丰满了他的十性十格的。我们输入大量的这种信息,使他的整个气质更完整。这不是我的气质,也不是从事这个项目的其他人的气质,哈瑞。你一旦输入皮萨罗索所经历的事件以及他对事件的反应,你就得到了皮萨罗索,你就得到残忍加天才的气质。如果你输入不同的信息,你就得到不同类型的人。另外,这次实验我们终于看到,只要方法得当,从计算机输出的东西大于输入的信息之和。”
“你肯定吗?”理查森说:“你注意到他抱怨他以为你说的是西班牙语没有?”
“注意到了。他说这种西班牙语听起来很怪异,现在似乎没有人会讲纯正的西班牙语了。这我不大明白,你建立的接口说的是蹩脚的西牙语吗?”
“显然是,”理查森说,“谁也不知道16世纪西牙语究竟是怎样发音的,我们只能猜测。看来,我们猜得不准。”
“可他怎么会知道呢?是你把他合成的呀!如果你不知道他那个时代的西班牙语是怎么发音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个我压根儿不知道,”理查森轻声说,“但他的确知道。”
“他的确知道吗?还是他在玩皮萨罗索式魔鬼游戏,以困惑我们?这是因为你在他的十性十格中设计有魔鬼十性十。”
“我想他的确知道。”理查森说。“那么,他是从哪里发现的呢?”
“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但他知道。就在我们通过置换网络输入的数据里的什么地方,但我们不知道,即使我们想方设法去找,也找不到。他不可能耍魔法,无中生有,但却能将我们觉得互不相干的支离破碎的信息组合起来,加工成新的信息,从中得出对他来说有意义的结论。这就是所谓的人工智能,哈瑞。我们终于得到一个多少像人脑一样工作的程序:能进行跳跃式的直觉判断,这种判断来得太突然,范围太宽广,似乎是不可理喻,无法定量化的。我们已经输入了足够的数据,所以他能够吸收表面上互不关联的数据,从而获得新的信息。我们在全息图像库里拥有的不是一个只会鹦鹉学舌的木偶,而是一个认为它就是皮萨罗索,像皮萨罗索一样思维,知道皮萨罗索所知道,但我们却不知道的东西。这意味着我们在人工智能领域取得了质的飞跃,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真还有点令人畏惧呢,我一想就感到浑身发十抖。”
“我也是,”坦纳说,“但与其说畏惧,还不如说惊恐。”
“惊恐什么?”
“既然知道他有能力超越设计他的程序,你怎么能肯定他不能控制你的网络,跑出去呢?”
“这在技术上是不可能的。他不过是电磁脉冲,只要我愿意,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毁掉他。不必惊慌。相信我吧,哈瑞。”
“但愿如此。”
“我可以给你看一看简图。是的,我们通过计算机得到一个奇迹般的模拟。但毕竟是模拟,不是毒蛇,不是人狼,不是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只是迄今为止最完美的计算机模拟。”
“好吧,”坦纳终于说,“也许我有点大惊小怪,也许我的话听起来有点愚昧。我不怀疑你们能够将你们的那些幽灵一直装在它们的匣子里。”
“没问题。”理查森说。“但愿如此。”坦纳说,“那么,你下一步干什么?”里查森满脸困惑。“我的下一步吗?”
“我想你立刻着手设计第二个模拟人。”
“这个——行,行,没问题。”
“卢,设计好后,能不能将他放在全息图像库里,与皮萨罗索呆在一块?”理查森感到震惊:“你是想他和皮萨罗索十交十谈吗?”
“是的。”
“我想能做到,”理查森谨慎地说,“应该做得到。没问题,没问题。”他强装笑脸。
在以前坦纳在该项目中一直保持低姿态,只是一位名义上的领导,一位观察家,一位局外人。现在,他却一改常态,要介入项目的进程了,显然理查森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坦纳看出理查森显得焦躁不安。
过了一会儿,理查森说:“我们下一步试谁,你心里有数吗?”
“试一试苏格拉底如何?”
他的脚下周围白云翻滚,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由白羊十毛十组成的。
他纳闷是不是在下雪,这对他来说可是件新鲜事。雅典偶尔也下雪,但只是飘一点小雪,朝十陽十一出来就融化了。此时,他四周的白色居然没有寒冷的感觉。然而,他脚下的云究竟是怎么一会事?他想,云仅仅是蒸气、空气和水,它们的天然地方是在天上。聚集在脚下的云并没有云的特十性十。是不寒冷的雪吗?是没有浮力的云吗?这里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似乎都没有各自应有的属十性十。
他似乎在行走,但脚下却空空如也,更像是在空中行走。可是,人怎么能够在空中行走呢?阿里斯托芬在一个无情嘲弄他的剧本里,倒是描写他坐在一只篮子里腾云驾雾,并且让他说什么“我在遨游天空,眺望太十陽十。”
不过,那是阿里斯托芬戏十弄他,尽管他的朋友们替他打抱不平,他本人倒不怎么在意。再说,那只是一个剧本而已。
这次,他倒是真的感觉在遨游天空了。也许他在做梦,梦中他果真将阿里斯托芬的剧本变成现实了。那段优美的台词是什么?
“我必须悬浮我的大脑,将我的神思与蓝天融为一体,以便探索宇宙万物。”
好一个阿里斯托芬!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当然,真正神圣的东西除外,如智慧、真理、道德。
“如果他老是呆在地面,自下而上思考事物,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因为地球的引力总是吸引思想的活力。”苏格拉底忍不住笑了。
他将双手放在面前细细研究着:短而粗的手指,结实有力的手腕。这就是他的手。这双长满老茧的手使他一生受益无穷,他像父亲一样干过石匠,参加过雅典自卫战,在运动场上受过训练。然而,现在他用手摸脸,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这里应该是下巴、前额、塌鼻子、厚嘴唇,可却一无所有。他摸十着的是空气。本来是脸的地方,他的手却对穿对过。他双手用力互压,却毫无感觉。
他自忖: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也许,这是年轻的柏拉图喜欢驻足凝思的一方净土,这里的一切都是尽善尽美,都是虚无缥缈的。我周围是理想之云,并非实实在在的云。我踏在上面行走的是理想之空气。连我苏格拉底自己也是从我那卑俗的肉十体解脱出来的理想。是这样的吗?有可能。
他伫立一会儿,思索可不可能。他转念一想,这说不定是死后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许会遇见神。也许诸神愿意屈尊和我十交十谈。雅典娜和我谈智慧,赫耳墨斯和我谈速度,阿瑞斯和我谈勇敢,还有宙斯和我谈——谈什么都行。不用说,我在诸神面前会像个傻瓜,但这不要紧:凡是奢望与诸神平起平坐十交十谈的人都是傻瓜。我不抱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