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大共和部队的士兵沿着铁轨排列着,他们是道吉尔将军统帅下的士兵,专门为林肯列车守卫铁轨。有时候我站的姿势,视线正好被帽檐遮住,根本看不见这些士兵。这是春季里的一个傍晚,屋子里的丁香花开了,母亲摘了一朵别在裙子的小徽章上。尽管夹在这些等候上车的拥挤的人群中,我依然闻到了花的香味,夹杂着过度拥挤的人群散发出来的味道和空气中淡淡的煤渣味。我想回家,然而那房子已不再是我们的了。我扯了扯黑色的裙子,将它抚平。我和母亲穿着丧服,在月台上等候。
这趟列车将把我们带到圣·路易市,之后我们再前往俄克拉荷马州,有人说还得走路过去。真不知道母亲该怎么办,自1962年冬季以来她的身十体就一直不好。我检查了一下包里的水和食物。
“朱丽娅·十爱十德拉德,”母亲叫着,“咱们该回家了。”
“我们是来赶火车的!”我厉声说道。
我叫卡丽拉,朱丽娅是我的姐姐,比我大十一岁,已经结婚了,住在田纳西州。母亲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抚十弄着那朵丁香花。要是我不训斥她一下,她就会继续十胡十说。
我静静地等候着。基督教教导人们:上帝赋予的一切皆可忍受。小的时候,我曾尽力按照基督教教义锤炼自己不拘的天十性十,去容忍一切。如今,我只是约束自己的外在行为,不将内心的感受表露出来。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一直在我心中压抑着,犹如一张弓,被压着、压着、压着……
“咱们啥时回家啊?”母亲问道。
“快了。”我随意地敷衍了一下。
她很快就会忘了的,然后再问,整个旅途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努力去做一个孝顺的女儿,不断提醒自己,战争让母亲急剧苍老,她的心已千疮百孔,留不住任何新的东西。这并不是她的过错,然而亦不是我的过错。我甚至不去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任其流露在脸上。内心忠实于各种教义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基督教徒,我不是,因为我心里有着种种违反基督教教义的想法。母亲身十体的虚弱对她是一种折磨,对我也是。
多么希望我是另外一个人!
火车缓缓地开过来了。日久年深,这辆列车已显得破旧不堪,但其当年的优雅、漂亮仍可略见一二。灰尘覆盖下的车身呈紫十红十色。据说这列火车是为林肯总统设计的,但自从发现有人试图暗杀他后,他就处处留心,很少外出旅行。人们开始拖着各种袋子、行李朝月台边上涌去。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旅行袋弄到车上去,要是奇克来了,这就不成问题了。可如今黑十奴十已获得解放,不会来帮忙了。虽然通告上写着家用黑十奴十不能来车站,但人群中处处可见他们的面孔。
列车在车站外停下来加水。
“那是你爸吗?”母亲异常地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他在车上?”
“没有,十妈十十妈十,”我回答说,“我们正准备搭火车。”
“咱们是去见你爸吗?”母亲又问。
我怎么回答她都无所谓,几分钟后她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我不能给她肯定的回答,不能为了给她短暂的快乐而欺骗她。
“咱们是去见你爸吗?”她又问了一遍。
“不是。”
“那咱们要去哪儿?”
我已经详细地给她解释过,每次听完后她便开始哭。人群正朝着火车涌过去。我思忖着是否该将旅行袋挪到月台前边去。这些人干吗这么急匆匆地赶火车?这车是要把我们带走的呀!
“咱们到底要去哪儿呀?朱丽娅,你好歹告诉我吧!”母亲央求道。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声调都变了。
“我是卡丽拉,我们要去圣·路易市。”
“圣·路易市?”母亲说道,“咱们用不着去那儿,咱们去不了的。朱丽娅,我……我很不舒服,咱们现在就回家吧!别傻了。”
我们不能回家,道吉尔将军已下令说,假如今天早上我们不去站台,不去对照名单核实自己的名字,他将逮捕镇上的每个人,而且每捕十个就槍毙掉一个。镇上的人相信他干得出来!道吉尔将军曾是开往华盛顿列车的总负责人,他当时就有过这种恶劣行径,将人逮捕后扣押起来。每次火车一发动,他就绞死一个人。
有人十大喊了一声,而后人群开始向前涌动,每个人都担心抢不到位置。我一手抓着旅行袋,一手拽着母亲的胳膊,一齐向前拖。母亲身材矮小,有一次夜里我把她抱到十床十上,她瘦小的身躯就像个孩子似的。此刻母亲却不愿挪动,死活拽着我,张大嘴巴,恸哭起来,她的嘴里红红的、湿湿的。人群的叫喊声几乎盖过了她的哭声。我不知道是否该抛掉旅行袋去拉她,有一瞬间,我甚至想随她去吧,让别人带她上车,过后再去找她。
人群中有个人从背后猛力地推了母亲一下。那个人的脸气得都变形了。他气什么呢?母亲经他这么一推,跌入了我的怀里。我们被挤过来挤过去,我极力抓住旅行袋,可是手套太滑了,只能用右手抓,左手撑住母亲。周围的人拼命地挤我们,要把我们挤到月台边上去。
火车嘟嘟地响,好像开动了。四周的叫喊声不断,母亲倒在我怀里,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抬头看着我,一脸恐惧的神情。她的脸贴得太紧了,倒好像她是我的孩子一样,这让我感到既恶心又害怕。人群开始松动了。我仍旧抓着旅行袋。没事的,让别人挤去吧!我暂且等一等,怎么着也要把旅行袋弄到车上去,他们不会让我们丢下东西去搭车的。
母亲闭着眼睛,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向上抬着,眼袋看上去犹如一双被剜去珠子的眼睛。一切都荒谬至极。我开始中魔了,希望自己在某个地方,可以走开去关窗户。自从得知父亲死亡的消息后,我就患上了这种病症,发病时,一切都充满了恐惧和怪异。
身后的一个家伙正朝着我的后背挤过来,我想叫他们让一下道都不行,四周的人十大声地叫喊着。除了不断挤我的人群外,我啥都看不到。人群还在向前涌动,只不过这回方向不是月台边缘,而是月台前边火车停靠的地方,人们将在那儿上车。
等一等,我大声喊着,可究竟有没有喊出来,我不得而知。火车鸣笛前我啥都听不到。火车发动了吗?还是进站了?我搞不清楚。我感觉到母亲在渐渐地往下滑,她双眼紧闭,像个巨大的玩十偶,软十绵绵地靠在我的胳膊上,她甚至不想用力撑住,她已经妥协了。
我无法同时抓住母亲和旅行袋,于是我放弃了旅行袋。
上帝啊!发发慈悲吧!
我该如何捱过这一刻?!
周围的人紧紧地压着我,我一会儿被挤上去,一会儿被挤下来,连气都喘不过来。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颗粒,好像是白色的火花,像金属、灯光一样晃眼。我被挤得双脚都着不了地,浮在人群中,既无法站立,也无法躺下。我想母亲应该紧挨着我才是,但我说不准,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中她如何能喘得过气来?!
我觉得离死神已经不远了。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不再是嘈杂声了,而是其他的东西,好像是水,将我包围、淹没在其中。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我终于得以放下双脚,倚着周围的人。我感到身十子在不断地往下坠,却只能听之任之。月台好硬,我摔得遍体鳞伤,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母亲没和我在一块儿。她躺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十十团十十。我朝她爬过去,希望告诉她我很在乎她的处境。然而此时此刻,我的行为却是出自于低等动物的本能,我爬过去找她是因为她是属于我的。这世上除了她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属于我了。母亲的裙子已被卷起,脚踝和小腿都露出来了。她的脸黑乎乎的,起初我以为那是她裙子的一角,然而的的确确是她的脸,上面满是血迹,所以看上去一十十团十十乌黑。
人们还在上车,但也有一些人掉队了,留在月台上,还有一些东西也落下了。四周满是鞋子,数量多得惊人,还有各种外套、袋子、包袱等。
我试着将母亲的胳膊举过她的头部,以迫使肺部进行呼吸。她的胳膊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可是却不听我的使唤。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说,林肯总统遇刺时停止了呼吸,他的私人医生就是用这种办法让他重新呼吸的。不过也许报纸说得不对,或者可能不像我所想得那么简单,也可能这种办法不总是奏效。母亲终归没能接上气。
我呆坐在月台上,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头脑却一片空白,一点主意也没有。
“小十姐?”
是一名大共和部队的士兵。
“什么事,阁下?”我低着头说,浑身痛得厉害,连抬头都成问题。
士兵蹲下来,但没有伸手去碰母亲,还好没碰她。“还有人落在后面吗?”他问道。
他大概是指堂兄弟姐妹?对解放黑十奴十政策不“顽抗”的人?
“镇上没有什么人了。”
“她是基督教徒吗?”士兵问道,全然一副北方人的口吻。
“是的,阁下,”我回答说,“她是卫理公会教徒。请您联系一下牧师罗伯特·十爱十瓦得先生。”
“我自会料理的。小十姐,您现在得赶紧上车了。”
“丢下她吗?”
“是的,小十姐。很抱歉,车马上就要开了。”
“可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来。
“我们并不是真的不愿服从,”我对他说,“可是像奇克和里查尔这样的黑十奴十要去哪儿好呢?我们真的要解雇他们吗?”
这个士兵扶着我上了火车。一上车,众人的眼睛就齐刷刷地盯着我,我全身定是凌十乱不堪了。我把帽子扶正,整了整裙子。众目睽睽之下,我连手都不知搁哪儿好。
车上已经没有位置了,难道我要一路站到圣·路易市吗?我扶住一把椅子的后背,突然间只觉得全身一股热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我快晕倒了,胃里面翻十江十倒海一般,我张着嘴巴呼吸,也不知道手还抓着椅子没有。
谢天谢地,还好没有倒下。
“不是林肯,是斯沃德①。林肯已不再有执政能力了。”耳边响起了浑厚的男中音。这句话像救生索一样,把我从死亡边沿拉了回来。
车厢里充斥着浓浓的体味和十毛十料衣服散发出来的热十烘十烘的汉臭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像小狗一样,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四周都是热气,令人窒息。
“林肯当然不再有能力执政了,可如今他被那该死的演员刺杀了,反倒成了圣人。”另一个人说,“现在没人敢反对他,他颁布的政策合不合理也无所谓。”
“不对,”第一个人说,“斯沃德一直利用林肯来执行他的意志。林肯是个呆子,他根本不会执政,看他处理这次战争的方式就知道了。”
第二个人哼了一声:“可是这场战争他赢了。”
“不对,”第一个人说,“这有所不同,我们是输了,可是北方连一个称职的将军也没有。”
我清楚第一个是什么样的一种人,是那种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对大卫斯总统的政策指指点点的人,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顽抗到底的南方人。
“格兰特还算称职,只是谈不上杰出。除了亚历山大大帝,任何军人都不能同里尔将军相媲美。”第二个人说。
“格兰特是个酒鬼,”第一个人说,“他的部下还不错,久经沙场,知道该做什么。”
车厢里奇热无比,不知火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开。
不知道罗伯特牧师会不会给我姐姐写信,告知她母亲的情况。真希望这车是向东开往田纳西,而不是向北向西开往圣·路易市啊!
我的旅行袋,我唯一的财产,却落在了月台上!我转身走到车门口,可是门已经关了,摇了摇门把,不行,根本开不了。我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能帮我。
“车门已经锁上了。”一位头发灰白的妇女对我说,她看上去还算慈眉善目。
“我的旅行袋落在月台上了。”
“噢,傻孩子。他们不会让你下车去拿的,他们不会让车上的任何人下车。”
我透过窗子向外看,可怎么也看不到那个旅行袋,却看到了几个士兵,于是我对着窗户敲了几下。有个士兵抬头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没有理我。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马上就要开了。我更加猛烈地敲着窗子,要是能把窗玻璃敲碎就好了。他们不明白我要干什么,要是明白的话,会帮我的。火车咔哒咔哒地前进,我在车里摇摇晃晃的。我的旅行袋!一定还在月台的某个角落里,里面有我和母亲的衣服,有十毛十毯,有我需要的其他东西!
火车出站了。我觉得难受极了,就坐在地板上独自啜泣。地板不知被多少人踩过,脏得很。
起初火车开得很慢,而后速度逐渐加快。我继续坐在地板上,伴随着这咔哒咔哒声摇来摇去,有点不成体统,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如今,我的命运在别人手里捏着,除了忍耐,我啥都做不了。我一向都是有忍耐力的。我试着服从命运的安排,可心中的某种东西并未完全屈服。我一直未能保持基督教徒的心境,而是像庭院里的小鸡,总是盯着那些细小的东西。我向来只顾眼前的东西,先是我们的房子,之后是我的母亲。煮菜没有糖的时候,我会用糖浆和蜂蜜代替。现在,我只管坐在地上,啥都不想,任凭自己在车上摇来晃去。
“孩子,孩子。”有人在叫。
那个头发灰白的妇女已关注我好一会了,只是我一直坐在地上摇晃,没留意。
“孩子,”她又叫我,“想要点水吗?”
我想要。她递了个瓶子给我。
“谢谢,”我对她说,“我们也带水了,可是在月台上挤车的时候掉了。”
“有人跟你一起啊?”
“有,我十妈十十妈十。”我一边说,一边又开始哭起来,“她年纪大了,当时月台上好挤,她被挤倒了,被人群踩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卡丽拉·克贝特。”
“我叫伊丽莎白·兰德,”那个妇女对我说,“欢迎你跟我一起。”她身上有一种给人很舒服的感觉,让我对她产生了信任感。她身材矮小,小巧的鼻子,灰色的眼睛,穿着一条灰色的裙子。她比我原先想的要年轻,也许只有三十几岁?
“你多大了,还有亲人吗?”她问我。
“十七了,还有个姐姐,叫朱丽娅,不过已经不在密西西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