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迪克》作者:[英] 保罗·麦考利(1 / 2)

吉木译

保罗·麦考利,1955年生于英国牛津,现定居伦敦。早年一直从事生物学研究,直到1984年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此后,他的作品便经常出现在《十交十叉地带》、《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等杂志上。

麦考利被视为英国最优秀的新生代作家之一(虽然一些澳大利亚作家也配得上这个头衔)。这一群作家风格相近:现代感十足,硬科幻,风格硬朗,人们有时称之为“激进硬科幻”。同时,他也对不远的将来进行了反乌托邦式的社会学思考。他还是重振太空歌剧运动的主要作者之一,这些作品有时被称作“新巴洛克太空歌剧”,无论在密度和广度方面,都将30年代的太空歌剧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水平。他的第一部小说《4000亿群星》,为他赢得了菲利普·K·迪克奖;其广受赞誉的小说《仙境》于1996年赢得了阿瑟·克拉克奖和约翰·坎贝尔奖。他的小说还包括《永恒之光的陷落》、《帕斯卡的天使》、《火星生活》、《汇合》等。其中《汇合》是一组场景宏伟、视野壮阔的三部曲,时间被设定在100万年后的未来,由《河流之子》、《古代的日子》、《群星的神殿》组成。他的短篇小说集有《群山之王》、《其他故事》和《看不见的国度》。他与金·纽曼共同编辑了一本原创文集:《梦乡》,他最近创作的小说是《生命的秘密》和《广阔天地》。

在这篇故事里,他对科幻作家菲利普·K·迪克的生活作了另一种俏皮的描写,这儿的世界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菲尔坐在飞机里,翱翔于天空。而他的脑中却充满偏执的抑郁。恐惧——像一双黑色的翅膀在四周扑打着,撞击着他的身躯。

就在那天早晨,他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具体时间:1974年3月20日上午9点48分。当时他正按照私人教练马勒的建议进行锻炼,高音立体声从里面的健身房传出来。他的第二组仰卧起坐刚做了一半,突然有什么东西飞出他的大脑,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在眼前猛然爆发,把周遭一切照得如同白昼,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了。一个月以来,他经常看见闪光——光幻视的余像,脑中又成天一片静默的空白。而这一次,威力大得简直和氢弹一样。莫非是中风了?这个念头首先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的高血压终于来取他的命了。但是除了头有些痛以外,他的感觉都还相当不错。应该可以称得上好得不得了:脑子警觉而清醒,心里平静异常。

他想: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有什么东西控制了我,催眠了真实的自己,并让一个虚构的灵魂来继续着我的生命;而现在却让我突然间重新苏醒了?大概是调整分子结构的维生素食谱发挥了作用吧,它可能真的让我的两个大脑半球同步运转起来了。我苏醒了,现在我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特别是不需要埃米特或者麦克的帮助(这点很重要)——就可以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了。

此时此刻,菲尔正站在高高的窗户旁边,望着窗外那片刚修剪过的草坪。草坪从台阶下一直延伸到杂乱的树篱旁。这块篱笆由开花的九重葛和柏树虬结的树枝编结而成。洛杉矶的天空刚经历了一场夜雨的洗刷,显得纯净而湛蓝,喷气式飞机呼啸而过,天空中留下三道白烟,好像一个大大的A字。

A可以代表主张(affirmation),也可以表示行动(act)。

他琢磨着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当务之急,就是对付那些偷了他的书的人,他最近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想起这件烦心的事,自从埃米特把这事告诉了他以后,他就一直怒不可遏。

一周以前,也许是受到白光这个先兆的启发,菲尔想弄到一枚食品与药物管理局的证章。经过一长串电话联络之后,他终于辗转找到了约翰·费因雷特一食品与药物管理局副局长。这位副局长建议菲尔直接去找最大的大人物。现在想起来,菲尔觉得他当时的提议是正确的。想要证章的话,菲尔必须到总统那里拿,然后再去对付书籍盗版商和科幻作家协会里那些盗窃别人思想的罪犯,让他们瞧瞧盗窃一个真正的作家的作品会落个什么下场。

由于白光的启发,似乎一切都简单多了。但是坐上前往机场的出租车还不到一个小时,菲尔的第一个疑虑就来了,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头脑竞能如此清晰,也不担心这种清晰的头脑所赋予他的能量,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好地利用了这种能量。他忘了许多事情,快到嘴边的话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手边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在机场排队登机验票时,菲尔的心里还在想着这些事儿。就在这时,一个流十浪十汉突然出现了。在他的眼皮底下使劲十十揉十十十搓十着那个像拆了线的棒球一样的玩意儿。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本盗版小说—一菲尔的怒火重又燃十烧起来,那些疑虑什么的都没心思去管了。这是一本廉价的平装本,肯定是在韩国的哪家地下作坊印刷的。薄薄的吸水纸上缀着星星点点的木屑斑,封面上是一座城堡的侧影,背景却是一面日本旗,菲尔的名字印得比书名还要大。偷走菲尔手稿的是他的助手,现在已经被解雇了。菲尔的出版商曾经开出慷慨的价码,想赎回手稿。但是最终,手稿还是被弄出来非法出版了,至今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一个月前,埃米特告诉菲尔出版商已经迅速采取了行动,宣布在美国全面禁售该书。可还是有数千本盗版书流入了市场,并走私到这个国家,正在秘密出售。

菲尔心想:什么狗屁SFWA——美国科幻作家协会,埃米特早把他们看透了。这帮人得换个称呼,改称“美国婊十子集十十团十十”,头字母缩写照样是SFWA。他们一定会极力否认跟盗版商有什么瓜葛。但是瞧瞧他们那副嘴脸,一方面声泪俱下控诉书籍审查,另一方面却十陰十险地怂恿侵犯我的版权。无非就是想让我堕十落到他们那样的水准。

我是什么人?美国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上个月的《纽约书评》里,艾利克·西加尔在文章里就是这么称呼我的;我和厄普代克打高尔夫球的时候,他还拿这个戏谑我。我刚刚在哈佛大学作了一场演讲。关国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当然,SFWA这样吹捧我只是为了他们的宣传目的,想把我沸腾的血液注入他们干瘪的血管,如此而已。

现在,这个侵犯菲尔版权的家伙出现了,打扮得跟原始人似的,简直就是个人中败类。一头金色的头发杂乱地缠在肩膀上,跟八字十胡十绕在一起;上身套着一件鹿皮夹克,下面是条已经褪了色的蓝色牛仔裤——很像好莱坞电十影里的印第安侦察员。肩上挂着把吉他,脚蹬一双磨破了的黑色运动鞋,噢,不,哪是什么运动鞋啊,整个一双脏得一塌糊涂的赤脚,就像缚着双破烂不堪的靴子一般;浑身一股烟味,还夹杂着汗臭。这个土著穷鬼的手正大喇喇地伸向菲尔,手里还捏着一本盗版书,他说:“我喜欢这本书,伙计,讲得跟真的一样。那些小鬼,就是他们,对不对?伙计,那帮小鬼,就跟你我一样。你愿意给我签个名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当时菲尔正站在美利坚航空公司的头等舱登记台旁,听到这番奚落的话,他的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一拳猛击在这个敌人脸上,然后一把夺回那本书——装订得一点不牢——啪的一声就撕成了两半。他冲这流十浪十汉大吼,叫他滚蛋。哦,想像一下这个场面吧:流十浪十汉为他的书——他的财产哀鸣不已;菲尔叫这家伙不准再读他的书,并警告他终身都不能碰自己的作品了;然后走过来两个警卫,一边对这位“伟大的美国小说家”不住地道歉,一边忙着把流十浪十汉赶走。流十浪十汉并没有安安静静地走开,他挣扎着,叫喊着,骂菲尔是个无十耻的骗子。两个警卫一左一右把他往门外推,他肩上的吉他发出尖利的声音,就像一只蝗虫在吗叫。

菲尔过于激动了,不得不服下两片利他林降降血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叉吞下两片安非他明振作十精十神,这样他才终于可以继续他的旅行了。

那本书还在他手里,只是已经碎成了两半,因为被翻看了很多遍,书刚一打开,书页就滑落了下来。他不得不费了好些时间把书页重新理好顺序,就像玩扑克表演的魔术师失手后重新理牌一样。之后他才稍稍平静了些。

埃米特说得对,这是十陰十谋,是打击菲尔的名声的手段。真是无十耻。在美国的校园里传播这种书籍,毒害年轻人。他们本来应该欣赏他优美的文笔,而不是这堆……这堆垃圾。

《高堡中的男人》。讲述了一个被自己声名所累的作家的故事,是作家自身现状的真实写照。小说以一个平行的(或者称为虚构的)历史为背景。在书中,美国沦为战败国,被一分为二,东部被纳粹统治,西部划归日本。这种奇想简直就毫无价值、荒谬透顶嘛,真不知他写作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埃米特接过手稿时火冒三丈,懒得十浪十费口舌跟他说他写得有多烂,而是直接斥问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让我花时间读这种科幻垃圾?”

菲尔老早以前就很困惑,是的,现在还是很困惑。这本书他反反复复地写了15年,中间还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但这本书离他的初衷却越来越远了,他觉得再也回不了头了。到现在为止,这东西甚至还没有名字,不如就叫《漫长的等待》吧,《崭新的世界》也不错,或者《未尽的巨作》?不论叫什么,他已经深陷泥潭了。菲尔把下一部伟大的小说先搁在一边,从故纸堆里——那日子可以回溯到1961年——十抽十出一个满是尘土的构思,坦白地说,那构思相当不错。他不假思索地投入到他的创作当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些为了微不足道的稿费而艰苦写作的日子。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般奔驰着,稿纸如雪片般纷飞,最后,他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很高兴,他的兴奋和快乐却非常短暂——因为埃米特说他走错了方向,说他已经没法回头,也没法重新开始,还说他错误之深已经难以挽回,他的十精十力和天分都被惊人地十浪十费掉了。

那时,菲尔正在尝试高蛋白一低糖食谱,还开始服用高级水溶维生素,这些配方是从一篇研究论文上学到的。

《高堡中的男人》没有出版,盗版却如雨后春笋。于是埃米特对菲尔又是一番冷嘲热讽。菲尔又羞又恼,气得汗水直冒。

菲尔把这本盗版书放在大衣口袋里,靠在头等舱的皮革座席上,十吮十吸着晶莹剔透的马提尼酒,心中的怒火仍然久久难以平息。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疑虑一般一他打算直接去找高层,这才是惟一的办法,对,直接去找总统。

过了一会儿,他唤来空姐,要了几张纸。他拿出心十爱十的科洛斯钢笔:纯金的笔尖,白金的笔套,是他的出版商送的,以此纪念《蝗虫压境》一书销量突破一百万册。他这样写道:

亲十爱十的总统先生:

请允许我作个自我介绍,我是菲利普·K·迪克,我由衷地钦佩并且尊敬您的政十府。我在上周已经和食品与药物管理局的副局长谈过了,我向他表达了我对国家的关心……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前方的道路似乎充满了光明。菲尔的大脑好像被谁调校过似的,所有阻碍思考的渣滓和栓塞都被清除了。飞机刚一到华盛顿,菲尔立刻就租了一辆干干净净的浅蓝色克莱斯勒(行程还不到1000英里),直接往白宫方向开去。

寄信太没意思了,得花好几天时间,而且可能永远也到不了总统手中。菲尔最多只能得到一张签名照片——而这个签名还是白宫地下室某台转啊转,转个不停的自动签名机假冒的……

不,不必拘泥于他们的官僚程序——于是菲尔计划把车开到白宫门口,正好可以把信直接递给站岗的海军陆战卫士。

(先生,在这种卑劣盗版书的影响下,诸如“黑豹”集十十团十十那些年轻人不是把我当成他们的敌人,他们怪罪我们的制度,怪罪我所称之为“我所热十爱十”的美国。只要可以帮助国家渡过难关,我能够,并且我愿意为国家提供任何服务。我还对药物滥用现象和洗脑技术作了瘃入研究……)

潮十湿的三月依然春寒料峭,菲尔走到白宫门口,把一封用美利坚航空公司的信纸和信封完成的信十交十给站岗的陆战队员。起飞前他在机场洗手间服用的安非他明到现在还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

然后,他驾车到了一家饭店门口,他已经在这里预订了房间。

一切都十分顺利:他作好登记,然后洗漱,考虑着是在房间里用餐呢,还是出去另找一家饭馆。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是他的经纪人埃米特找他,现在就在楼下大厅里,他想知道菲尔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突然,菲尔的脑中又闪过一道白光,他感到极度恐慌——他知道自己选错了道路。

菲尔的经纪人安东尼·埃米特是个能言善道的家伙,十精十明世故,冷面无情,又极具野心,在50年代初就发现了菲尔这个奇才。当时菲尔的生活非常潦倒,他一面以撰写短篇科幻小说谋生,一面拼命地创作没人肯出版的长篇正统小说。埃米特待之如友,指引着他人生的道路,并且无休止地同他进行争论。埃米特说他知道菲尔的头脑中蕴藏着伟大的思想,只要他不再松松垮垮地创作科幻垃圾,一定会大有作为的。他说服菲尔结束了和斯科特·梅雷迪恩公司的合作关系,又迅速地把菲尔的长篇主流小说《来自街头的声音》转卖给了一家新的出版机构一一戴恩马特公司,指导菲尔一遍遍重写。《来自街头的声音》的内容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受到社会学家、法西斯分子和小贩的唆使,想从无法完成的工作和失败的婚姻中逃离出来。最后终于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曾被自己嘲笑过的生活中。这部作品取得了不俗的销量,200,000册十精十装本被一抢而空,菲尔由此赢得了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批评家协会奖。后来作品还被搬上了荧幕,由莱斯丽·卡隆和乔治·皮帕德主演。

由于在《大街上的声音》投入的十精十力太大,菲尔的文思受到了阻碍,创作慢了下来,如同洪水过后只剩下涓十涓细流。另一部讲述二战时期日本战俘的小说《蝗虫压境》也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当然也有尖锐的批评。而《地震人》这部作品是从过去的一部不被人重视的中篇小说中分离出来的。然后,菲尔就陷入了沉寂。他那些曾被打入冷宫的作品在世界上的发行量成几何级数增长,但他已经对铺天盖地的名誉变得麻木不仁了。与此同时,他的作品还被译成巴斯克文和土耳其文。菲利普·K·迪克也和厄普顿·辛克莱打起了官司,因为厄普顿在澳大利亚的一套小型系列剧里把《蝗虫压境》中被拘留的日本人刻画成了一个殖民地战俘。

菲尔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的代理商了,在他看来,埃米特看上去仍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年轻,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埃米特的皮肤光滑而富于弹十性十,没有一点瑕疵,就像用某种特殊材料制成,它的质感是一般人的皮肤所远远不及的。他那双敏锐的黑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黝十黑的头发向后梳着,黑丝套装和白丝衬衣整洁无瑕,黑领结打得恰到好处:这身打扮让他看上去像个五十年代的歌手。他坐在旅馆酒吧的小包间里,靠在一张被烛光映成红色皮沙发上,手里把十玩着一杯苏打水,就像在家里一样惬意。他很想搞清楚菲尔要见总统的原因。

“我是为盗版的事来的。”埃米特告诉菲尔,“完全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我会把问题——”他用食指蹭着桌上的破书说,“处理好!就像我硬是让伯克利出版公司放弃出版你的短篇小说集一样,我有线人成天盯着这事儿。”埃米特的语气中带着隐约的威胁,“那帮搞鬼的笨蛋会后悔的,相信我!”

“我想这些问题与这本书有关。”菲尔说。他现在满头大汗,红色的皮革包间像手套(或者说像茧)一样闷热,“但现在我不知道——”

“你太激动了,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样一种可怕的盗窃行为的确会让任何人十精十神崩溃的。看来你自己已经在做药物治疗了,你服用的是利他林吗?哦,这么大剂量的维生素……”

“维生素有什么不好?”菲尔说,“我的剂量是根据《今日心理学》上的要求服用的。”

“那是一篇治疗患十精十神分裂症的小孩的论文。”埃米特说,“那篇文章我再了解不过了。你如此激动,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知道上周你给警察打了电话,要求他们拘捕你。你说你是……什么来着?一台带有坏思想的机器?”

埃米特居然知道这么多,菲尔感到很沮丧,他说:“是麦克告诉你的吧?”

麦克是菲尔的司机兼杂工,就住在菲尔的三门车库边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

埃米特说:“当然是麦克告诉我的。我们俩都把你的利益牢记在心,你得相信我们。菲尔,你怎么不跟麦克说一声就走了呢?要不是我刚好在华盛顿出差,得花多少工夫才能找到你!”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菲尔告诉埃米特,“我非常清楚自己在于什么。”

但现在他并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那道白光一闪,他就全明白了,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些问题,他必须去改变这种状况。他脑子里有了一个构思,他决定首先把这事办好。但是现在他又怀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他有些不太开心:也许我会在错误的事情上越陷越深,也许我的方向选错了,我还一直在继续错下去。

埃米特的十精十神洞察力敏锐得令人惊讶,他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上帝,我真庆幸我们两人中还有一个是清醒的。我们必须用尽全力把你从泥潭中拯救出来。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菲尔很不情愿地解释着,埃米特在一边严肃地听,他说:“好吧,我觉得这个还说得过去。”

“只要能得到一枚执法证章,我就满足了。”菲尔说,他的马提尼酒跟飞机上喝的那一杯味道很相似,似乎混进了在机场服用的安非他明和利他林,混进了在旅馆房间里服用的安非他明的味道。他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感觉自己好像飞舞在这个暖热的包间里。

“你得冷静下来,菲尔。”埃米特说。当他身十体往前倾时,一十十团十十烛焰在他幽暗的眼睛里闪烁起来,就像被分割得非常十精十致的宝石。埃米特说:“菲尔,你就快五十了,还没有逃出中年危机。本来你现在应该绝对信任我,但你却摇摆不定,一会儿试试这个,一会又试试那个。你真的不应该把利他林和安非他明混在一起服用,你知道在医学上那是绝对禁止的。”

菲尔没想否定他的说法,埃米特什么真理都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苏醒过来了。过去我好像一直在做梦,现在我醒了,但我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都盖着一袭面纱。现在,隔在我和现实之间的面纱被揭去了。所有事物之间都存在关联,埃米特。”说完,菲尔捡起那本书,在经纪人的脸前晃动,本来就有些松动的书页滑了出来,飘到桌子和椅子上,“你知道这本书是那儿来的吗?是从机场里的一个流十浪十汉那里拿来的,这个家伙还想让我给他签名。你说巧不巧?”

“我得说,这事儿很奇怪,他给你的版本跟我要给你的一样。”埃米特说,“出版社的标志就在封面内页。”菲尔看了看那个紫色的符号,埃米特又补充说:“你的压力太大了,菲尔,你那怪异的饮食十习十惯使情况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了。事实上你什么都不用干,十交十给我就行了。老实说,正是这些个复杂的事情才把你的十精十力从工作上引开了。你今晚就该回洛杉矶,一架‘红眼’夜航飞机两个半小时后就会起飞。回洛杉矶写你的书去吧,其他的事十交十给我处理就好了。”

当埃米特说话的时候,他那威胁十性十的十陰十暗眼神穿透了菲尔的身十体,就像昆虫学者所用的大头针一样尖利,菲尔发现自己在这片热十烘十烘的黑暗中颤十抖。嘈杂的人声、玻璃杯的丁当声和钢琴声在他周围渐渐增强,汇成一片让人心烦的嗡嗡声。

“我讨厌这种爵士乐。”菲尔有气无力地说,“全是该死的赝品。听听这华丽的颤音和滚奏,什么玩意嘛,跟机场放的那种矫十十揉十十造作的弦乐一样。”

“不过是首背景音乐罢了,菲尔,能让人平静就行了。”埃米特把柠檬片从矿泉水里捞出来,扔进嘴里细细咀嚼,下巴还左摆右摆的。

“让人平静,是啊,绝对没错!让他们平静得跟死了似的。这种音乐把他们变成赝品,变成假人。现在电台里放的都是这些个狗屁音乐,我们的生活中除了卡带音乐就什么都没有了。至于电视……那是属于企业的。埃米特,他们连科学都要贬低。瞧瞧,如果你去安慰一个人,让他的怒火平息,把他的棱角全部抹平,把他的个十性十全都抹杀掉——他成了什么?他成了机器人,一台听话的机器,仅此而已。孩子们无一例外都想有个大学学位,找个好工作,然后赚钱。他们的心灵没有闪光之处,没有冒险的欲十望,没有好奇,没有叛逆,公司就喜欢这样的家伙!只要对生意有好处,什么事都可以事先安排好,每个人都被催眠了。哦,真是一个完美的民族!那群没有头脑的消费者!”

埃米特说:“天啊,菲尔,那就是你梦的一部分?趁你还没出大事,我们得马上把你带上那架红眼班机,免得你再说这些十胡十话!还是回你过去的生活吧,回到你以前的工作中去。”

“重要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我的发现!埃米特,我真的觉得,这么多年里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清醒。”

这时,一个男子朝他们的包问走来。这人胖胖的,还有个双下巴,身材很高大,穿着一件亮闪闪的灰色外套和一双牛仔靴,乌黑的头发往后梳拢,一大把连鬓十胡十子把脸都遮住了。他看起来有点害羞,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是《蝗虫压境》的平装本。他对菲尔说:“希望您别介意,先生,我非常希望能够得到您的签名,这将是我的荣幸。”

“我们很忙。”埃米特连头都没抬,但是那个男子还在坚持着。

“我知道你们很忙,先生,所以我只占用您的一小会儿时间。”

“我们在谈生意,”埃米特说,他的语气很严厉,男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嘿,没事儿。”菲尔说着伸出手去拿书——男人一定是在旅馆书店里买的,标签还在封面上——他旋开笔帽,问男人叫什么名字。

男人慢慢地眨了眨眼:“我只要您的签名就够了,先生。”嘶哑的男中音——典型的粗糙的南方口音。

菲尔签完名,把书还给他。这个场面好像在哪发生过,太熟悉了。

男人接过书,没有看书上的签名,而是盯着埃米特,他说:“我认识您吗,先生?”

“绝不认识。”埃米特的口气很生硬。

“我觉得您看上去很像我过去的监护官。”男人说,“我小时候喜欢闯祸,跟一帮坏孩子在城里到处晃荡。但我还梦想过当一个音乐家。后来我惹了点小麻烦,当时我才16岁。我的监护官麦克福莱先生帮我改掉了陋十习十,我现在在做十奶十酪油炸圈饼的买卖,待在华盛顿。我们已经开了12家分店了,大家都对我们火候老到的十奶十酪圈饼赞不绝口。对了,祝您快乐,先生。”接着,他告诉菲尔:“非常高兴能够见到您。请原谅我的冒失,但我一直觉得您和我有什么地方是一样的。不信您瞧啊,我们两个都有一个死去的孪生兄妹。”

“我的天啊!”男子临走的那句话让他的心为之一震。

“你的名气太大了,”埃米特告诉他,“人们当然了解你的许多事情,不必这么大惊小怪。他知道你死去的妹妹,那又如何?他可能是在哪本杂志上读到的,一定是这样的。”

“他觉得他也认识你。”

“人人都可能像另外什么人。”埃米特说,“特别是那些脑子转不过弯的……上帝啊,又怎么了?!”

旁边立着一个侍者,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一部白色电话,他毕恭毕敬地说:“有电话找迪克先生。”然后他插上电话,把听筒递给菲尔。

埃米特一把抢过电话,把侍者吓了一跳。不用说菲尔也知道,电话是白宫打来的。

埃米特边听边说:“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隔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他静不下心来。查平是谁?该不会是……不,我觉得不会是他。是哈尔德曼说的?啊,就这么着?好吧,就当哈尔德曼这么说过,但你最好还是核实一下。”说完,他愤怒地放下听筒,转向菲尔,“是艾吉尔·克洛赫从白宫打来的,总统要与你会面,明天下午12:30,我只提醒你一句,菲尔,别把事情搞砸了。”

此时此刻,菲尔就在白宫总统办公室的接待室里。他的胳膊下夹十着一本《来自街头的声音》的赠书,跟砖头一样重。他还在用安非他明,他知道埃米特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不在乎。

他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坦白地说,是根本没有睡,服了不止两倍剂量的安非他明也没什么效果。他的心跳很快,脑子里一直浮想联翩。他想到了人和机器人,机器人已经控制了全世界,这一点毫无疑问。不信看看流行的衣服和发型,听听谈论的话题一永远就是那么四个:体育、天气、电视还有写作。天啊,我以前怎么都没注意到呢!

他给自己十胡十乱写了个便条,把饭店里发放的免费文具都用光了,他想把那些想法都写下来,而且要写得清清楚楚。愤怒、悔恨和渴望的波涛在胸中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