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我感到有个人坐在书桌对面,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好迹像,我能注意到他,说明我开始对周围的事物感兴趣了。
“你上次是什么时间离开你的房间的?”
问我话的这个人的脸又大又圆,看上去很和气。他的任务是与人十交十朋友,说起话来很注意修辞。
“你上次是在什么时间离开你的房间的?”他再次这样询问我,眼神是友善的,这眼神明显地说明我没有必要提防他。
于是我就消除了顾虑,因为这是非常容易做到的。“我想,是上个月吧。”我回答。
“时间已经失去它的意义了,是不是?”他会心地点点头。
他的书桌是皮制桌面,上面放的仅有的一件东西,就是一个卷宗——我的病历。他翻开看了几页。他低头看病历的时候我发现他头顶上头发稀稀落落。我漫不经心地想,他对自己已经开始秃顶是不是感到担心。
“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事?”他问我。好像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坐在你房间里,是不是感到好像被关在里面似的?你是不是觉得,一切事物都不顺你的心?”
“不。”我老实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他问。
这是一间方形的办公室,有着黄色的墙壁、绿色的天花板。这个人的背后是一扇开着的窗户,从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到城市的屋顶。刚才,他们把我从我的房间带到这里,我曾感到一阵恐怖。他们来了那么一大帮人……
“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他又这样问我。
“我想,是因为我不愿意出去吧。”这样回答是不会使他满意的,但是他却用绿色圆珠笔在我的病历上作了记录。
“中央调查局打来电话以后,我的人在你的房间里找到了你。”他告诉我,好像我不知道似的。“他们从控制台发现你房间的门,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开过了。他们看到:你坐在食品传递窗旁边。电视机关着。我认为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你患了抑郁症,失去了做人的兴趣,因此他们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我听完他的话感到有些恼火,因为这等于干涉我的人身自十由。“该死的特务!”我低声说,生怕他听见。我喜欢这个人,可是中央调查局我可受不了。随便什么人他们都不会放过的。
“这里是个大城市,”他接着说。他的名字叫福特。他的上衣有一个小牌子,就是那么写的。“在大城市里住,很容易感到孤独。人们彼此漠不关心……你多大年纪了,约翰逊?30?31?你还很年轻,可以十交十十交十朋友嘛!”
我苦笑了起来。我的朋友太多了。他们找你借钱,喝你的酒;不用请就随时来纠缠你,说一通无聊的话惹你生气。“我一个人过活倒很满意。”我冷冰冰地回答他。
他抬起眉梢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这样说话多怪呀!”
“怪?”
“我经常听到人家这样讲,”他说,“他们也是坐在你现在的座位上。他跟我说话时,态度非常诚恳,说他们自己过得挺愉快。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相信过他们。我就没管,可是过了一阵子,他们自十杀了。现在我比较明白了……我的工作是维护这个城市的人,使他们十精十神健康。约翰逊,如果我对于像你这样的人不进行帮助,我就是没有尽到我的责任。要知道,丧失人生的兴趣,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啊!”
“你倒很幸运,能有个职业。”我咕哝着站起身来想回家了。
“我们不可能人人都有职业,但是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可以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他按了一下按钮。又接着说:“我知道,我们不能简简单单地叫你打起十精十神,然后让你回家。我们必须对你进行治疗。”
“治疗?”我很紧张地重复了一遍。我听说过,一些预防中心专门收容那些想自十杀的人。在这些地方,所有的人都关在一起,强迫他们努力做事,看看谁干得最好,一直等到这些中心的负责人根据判断,认为这些人已经恢复了对人生的兴趣,才送他们回家……这我可受不了。
“不,不是预防中心。”他又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微笑着说,“进预防中心是在证明了其他办法都无效时才采用的最后一着。不,最近发现了几种比预防中心对待病人要十温十和一些的治疗方法,我打算在你身上做一些试验。这些试验由我来主持。我愿意告诉你,到现在为止,这些方法是百分之百有效的……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要给你找个伴侣。”他的话使我感到意外,可是他又接着说:“这个人可以使你振作起来,使你从低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这样的作法要比预防中心好得多。你要注意,治疗的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还得靠你自己。如果你不尽量和你的伴侣配合,那么我恐怕……”他不再接着说下去,是要让我自己揣测,在那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门开了,进来一个漂亮的护十士。当时,我还拿不准,是不是她要来做我的伴儿,可是,我立刻感到这真是想人非非了。
“这位是威廉斯护十士,”福特给我们作了介绍。又对我说:“我要你去接受一项个十性十测定。别害怕。这只是为了给你找一个理想的伴侣。”
几分钟内,我的头上就缠满了电线。由威廉斯护土负责做完了这项测定。
我又靠在我的椅子上了,觉得挺高兴,因为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高高兴兴地又回家来了。电视机还是关得好好的,整个屋子笼罩着一片寂静。
但是,正在这时候,有人敲门了。那么快?当真?我看了看我的手表,这才发现,我已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几乎5个小时了。我感到有点惊讶。我按了一下准备食品的按钮,听到了传送食品小窗户后面的盘子在叮当作响。一阵阵菜肴的香味钻进我这间屋子。
这时有人在敲门。我叹了一口气,疲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一开门,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通道里,他脸上没有任何特殊表情。近来,好些人的脸型都差不多一样,而这个人可以算是一般人中最典型的了。
“我是R26/5/PSY”他告诉我,“我是你的伴侣,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约翰逊先生,你叫我鲍勃吧!”
我没有把我的教名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倒霉的机器人相处过。我简短地,带着不高兴的口气说:“进来吧。”
他进来了,但是他的态度中的某些方面立刻引起了我的不快。我想,他是没法改变他走路的样子的。因为他就是照这种样子制作的。他P然以主人的姿态走进了房间,站在那里看来看去,好像这房间是他自己的。他似乎闻到了一些难闻的气味,脸上带着一种厌恶的表情。他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对每样东西都仔细地审视了一遍。
然后,他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在我原来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当时我本来应当立刻叫他让开,——这一点是我以后才意识到的——他毕竟只是一台机器。但我总觉得一个人应该保持应有的礼貌,即使对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也应该如此。因此,我本来就应当以十温十文典雅的态度向他指出:他坐了我的椅子。
我没有这样做,却气呼十呼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从心眼里恨起他来。
“我希望,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约翰逊先生。”他文质彬彬地又说了一遍。于是,他打开食品传递窗,取出一盘馅饼,就吃起来了。
我还不知道机器人还真的会吃饭呐!
“这是你的日常工作么?”我一面看他吃我的饭,一面问他,“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工作是到处跑来跑去,叫人打起十精十神来吧。我想,他们每次都会根据你的下一个顾客的具体情况,来调整你的工作,是么?”我点明这一点只是要提醒他,他是人造出来的。
“对,”他咕哝了一声,满嘴都是馅饼,所以没法把话说清楚,“我是根据病人的智力程度进行调整的,以便用最有效的方式来护理病人。”我对他那种粗十鲁无礼的回答火冒三丈。这时,他却缄默起来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懒得再说话,而他也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出乎我意料地主动跟我说起话来:“我喜欢安安静静地坐着,像这个样子,”他脸上堆着亲切的微笑。“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接着,又是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我一点也不懂,他是什么用意呢?我曾经盼着他设法让我高兴,逗我乐,不过,我又怕他会这样做。现在,我发现这种不自然的沉默更为糟糕。这就是说,我的钱是白花了。我期望他有所作为,但是这个机器人,由于缺乏生命的活力,看来,受到的痛苦比我还要厉害。
接着,我看见,他掀十开上衣下面的一个口袋盖,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他按了一下注明“最低能量”的按钮,又放下了口袋盖,然后斜倚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他竟然把他自己的问给关上了!这真叫我受不了。我把我的椅子拖近他,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了一声“嗨!”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才慢慢移到他的身上,掀十开口袋盖,把按钮转到“最大能量”的标志上。
他睁开眼睛,蓦地坐了起来。“什么事?”他生机勃勃地问。
我都忘了我想要说些什么。他正用心理学专家福特那样的表情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眼光既显得谨慎,又很亲切。“我真不知道机器人还吃东西,”我随便找出一句话算是回答他。
“机器人当然是不需要吃饭的,”他说,“吃饭仅仅是一种社会十习十惯。我不光会吃东西,而且我还被设计成有欣赏食品味道的能力呢。这份馅饼味道可真好呀。”
“你喜欢吃这样菜,我很高兴,”我冷冷地说,“本来我自己要吃的。”
“哦,”他喊了起来,“这太对不起了……恐怕我不太懂礼貌吧。”他按了一下食品传递窗口旁边的按钮。窗门打开了,他取出一盘三明治递给我。我刚要伸手去接,忽然我看到他眼里闪出了一道亮光,他拿了一块三明治就放到他自己嘴里去了,我根本没来得及制止他。
“当然,我的饭量是没边儿的。”他说。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最近,由于其他社会服务项目的价格上涨,每人每天的食品定量已经降低了。有些人,像我目前这种情况,因雇用R26/5/PSY机器人之类的原因,还必需支付一些费用。
“喂,注意,”我尽量使我的口气显得十温十和一些,“呆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不吃饭?在夜间电费减价的时候你给自己充电,我当然不在乎,但是食品可不富裕。你可知道,现在我们俩已经把我一天的定量吃完了?”
他一点也没有表示抱歉的意思。那天下午的其余时间和晚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睡觉时我的心情比平时更坏,而且也没有睡好。我每次醒来——一般夜里我总要醒好几次——就听见他充电的嗡嗡声,就像一个人十大声打呼噜的鼾声差不多。
在两个星期的过程中,我每天总是在醒了10分钟以后才想起R26/5/PSY来,而这10分钟是我感到最美的时刻。我躺在十床十上看着天花板。我总是让自己静静地躺上几分钟才起十床十,脑子里什么具体事也不想,把整个世界置之脑后了。
但是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或早或晚,黯淡的情绪又在我脑海中出现了。这种情况出现以前,我必须赶快起十床十、穿衣,否则我就会整天卧十床十不起了。
造成我失望的是人生毫无目标。我天天起十床十,只是因为我应该起来。我也可以倒在十床十上不起来。没有事干,我只要一出去,看到的就是一排排高楼大厦和拥挤的人群,他们熙熙攘攘,从这儿跑到那儿,一点也没有目的。
这时,我突然记起机器人来了,我想,他仍旧坐在我的椅子上。我曾经想方设法希望把他忘了,但是没有用。我一直在惦记着这个机器人,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就在那里躺着,什么也没想呢?我开始生起气来。他至少也应该把早点给我送到十床十边来嘛。
“你在那儿干什么哪?”我隔着屏风喊道。我的十床十前摆着一扇屏风,把这间屋子的其他部分隔开了。
“就在这儿躺着哪。”他回答。
我更生气了。他昨天晚上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他就坐在我原来坐的椅子上。这时,我突然看到:他正在椅子的扶手上咯咯地敲手指。我刚要让他别敲,可是我发现,我自己也正在敲指头呢。事实上,我已敲了好半天了。机器人正在模仿我哪!
“你为什么在那儿躺着?”我喊了起来。
“没事干嘛。”他边回答边又问我:“你怎么还不起十床十?”
我镇静了下来。他不可能知道我正在干什么。我们俩都躺着,这可能只是巧合而已。我起十床十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开始穿衣服。“又是一个令人疲乏的一天开始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着。
“睡了一十夜觉,你没有理由还感到疲乏,”他怒气冲冲地说,“你一定有点不舒服了吧。”
“所以你才会住在我这儿,”我说着,一面尽量控制自己,“来把我的病治好呀。”我在刚起十床十后脾气总是很坏的。这就是我要独居的原因之一。已经不止一个姑十娘十在我吃早点时怒气冲冲地冲出我的公寓,再也不回来了。
“有病!”他问了一句,接着又说:“我在这里,正是为了证实你没有病。”他这样的口气使我火冒三丈。
“什么,你说什么?”我穿好衣服由屏风后往前迈了一步,大发起雷霆来,“你先是说我有病,现在你又说我没病。我看你的推理装置得修理了。”
“我的推理装置设出十毛十病。”他喊着,也暴跳起来,紧攥着拳头,“你是一个靠社会救济过日子的大骗子手。你根本不需要我!你需要的是一记大耳光!”
我冲到他跟前,“你敢再说一遍。”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根本忘了他只是一台机器。
他立刻坐了下来。“对不起,”停了一会儿,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得再充电,待一会儿才能开始正常工作。”
我面对着他,仍旧紧攥着拳头,他态度的突然改变使我感到惊讶。他眼盯着墙壁,一直在打哆嗦,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我太失控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竟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R26/5/PSY和我总是无法和睦相处。我一看见他坐在那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过了几天,情况变得更糟了。通过一再要求,我总算又坐回到我原来坐的那把椅子上了。他毕竟还得服从我的命令,但是他让出这把椅子是很勉强的。他为了报复,采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手段,叫你心烦意乱。最后他把电视机也打开了。
我根本不十爱十看电视,因为它太十逼十真了,就像房间里出现了真人。屋里有个机器人就已经够呛了。现在他坐着,电视屏幕上演的戏又是真人真事,简直叫人受不了。有好几次,我叫他关掉,后来他总算是关上了。但是,不一会儿,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又把电视机打开了。
说起来也奇怪,在第一个星期的最后两天,他突然对电视感到厌烦了。可是这时候,我却对电视发生了兴趣。尽管我这样做是正确的,他却出现了相反情况。为了避免总看到他死盯着我,特别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我开始喜欢电视节目了,但是他却总是过来把电视机关掉。
大约就在这时候,我体会到是怎么回事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使人恼火的事累积在一起,再加上看电视的事,更说明了问题。
他根本不是来给我作伴的。psy部从来也没想要给我找个朋友、找个伴侣,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意图。
这个机器人是我的对头。把他派来是要叫我发疯。这样一来,我就会断定,做什么事也比和他一起待在公寓里要强得多。一切就是这么安排的。他来到这里以后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根据我的脑电图像周密安排的,他成心叫我气得受不了。
他们也的确达到了目的,不过,现在我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意图。我认为,我也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在一些作法上,他们和预防中心的办法没有多大区别,所以我应当在这个基础上装着和他们合作。从现在起,我要出去了,假装着自己过得很快活,甚至还喜欢到处去游览一番。明天,我先要开汽车到乡下去。虽然我讨厌这么干,但是我必须给他们一个印象,让他们认为我有所好转。
这样一来,再过几天,R26/5/PSY就会认为,他已经完成任务,可以向PSY部汇报了,说我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们就会把他叫回去,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