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书》作者:[阿根廷]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2 / 2)

然后。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也许是在空间的任何一点上。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也许是在时间的任何一点上。”

他的理论使我烦恼。“毫无疑问,您是个教徒吧?”我问他。

“是的,我是长老会教徒。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把上帝的教导给那个土著以换取他魔鬼的书的时候,我十分理智地肯定,我并没有欺骗他。”

我叫他放心,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我问他,他是不是正好路过世界的这个部分。他回答说,他打算几天之后回到他自己的国家去。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是奥克纳群岛的一个苏格兰人。我对他说,我对苏格兰特别有好感,因为我喜欢史蒂文生和休漠②。

“您是想说史蒂文生和罗比·彭斯③吧。”他纠正说。

我们谈话的时候,我继续翻阅着这本无限的书。我假装无所谓地问:“您是打算把这本稀罕的东西送到不列颠博物馆去吧?”

“不。我是来送给您的,”他说,并为这本书要了一个相当高的价钱。

我老老实实地答复说,这样的一个价钱,我是出不起的。我开始想对策;过了一两分钟,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建议来个十交十换,”我说,“您是拿一把卢比和一本《圣经》换到这本书的。现在我拿我养老金支票上的钱——那是我刚去取来的,还有我的黑体字的威克利夫《圣经》——那是我祖传下来的,这两样跟您换。”

“黑体字的威克利夫《圣经》!”他喃喃他说。

我走进卧室,拿来了钱和《圣经》。他翻阅着这本《圣经》,怀着一个真正的藏书家的热诚研究扉页上的文字。

“这是笔好十交十易,”他说。

使我奇怪的是,他竟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在他走进我家时,就已经决定卖掉这本书了。他数也没数,就收起了钱。

我们谈起了印度,谈起了奥克纳,谈起了一度统治过奥克纳的挪威贵族。那人告辞的时候,天已黑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把这本沙之书放在书架上威克利夫空出来的地方,但是最后我决定把它藏在那套残缺的《一千零一十夜》后面。我上了十床十,却睡不着。凌晨三四点钟,我打开灯。我拿出这本奇书,翻阅它的书页。在有一页上,我看见刻印的一个面具。书页上角有个页码,我已经记不得具体数字了,它们已升到九次方去了。

我不让人看见我的宝贝。在占有它的那种幸福之外,又加上了怕它被窃的恐惧,然后又担心它并非真正是无限的。这两种忧虑,增强了我原来的厌世感。我已经只剩下很少几个朋友了,现在连他们的面也不见了。我成了这本书的囚犯,几乎不再出门。我用一架放大镜研究了它磨损的书脊和封面之后,排除了任何巧妙伪造的可能十性十。那些小插图,我证实,相距有两千页。我开始在一本笔记本里按字母把它们记下来,不久就记满了。没有一张插图是重复出现的。每到晚上,在我的失眠症允许我断断续续睡着的少量时间里,我都梦见这一本书。

夏季过去了又回来,我逐渐发现这本书是可怕的。用眼睛看着这本书,用手拿着这本书的人,心里却在想我这个人倒不那么可怕,这种情形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这本书是一个梦魇的对象,一件污秽的东西,污辱并沾染了现实本身。

我想到火,但是我怕一本无限的书在燃十烧时也许同样是无限的,因而会使这个星球被烟所窒息。我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方是森林。退休之前,我在墨西哥街阿根廷国立图书馆工作,那里藏书达90万册。我知道那里进门右手有一道盘旋的梯子,通向下面的书库,里面放着书籍、地图和刊物。

有一天,我到那里去,躲过了一个管理人员,不去注意离门多高多远,就让这本沙之书消失在地下书库的一个尘封的书架里了。

①乔治·赫勃特(1593-1633),英国教士,诗人。

②大卫·休谟(1711-1776),英国资产阶级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

③罗比·彭斯(1759-1796),苏格兰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