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尼的肖像》作者:[日] 梶尾真治(2 / 2)

二十七岁时,我有了自己的房子。

来我家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时尼。

晚上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她就站在那里。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见了这么多次,聊了这么多次,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时尼是最漂亮的。

虽然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但这却更增添了时尼的魅力。

她的眼中满是泪水,身边并没有仁那孩子的身影。

几年的空白期过后,她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轻。不管怎么看,她都和我差不多大……不,也许比我还年轻。

“保仁。”

时尼叫着我的名字,扑到了我的怀里。我当然没有拒绝。这几年里,我做梦都想要再见到时尼。

“看你全身都湿十透了,外面下雨了吗?”

时尼紧紧抱着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这时,外面响起了骤然而至的暴雨声。

现在开始下雨了。

“好久不见,你过得怎么样?”

就这么拥抱着,我把时尼引进了客厅。

“仁呢?”

“仁是谁?”

她这样反问我,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那口气不象在说谎,也不象在演戏。

“是你的孩子啊。你还说是我的孩子……”

时尼秀眉微蹙。

“那孩子啊,一定会健康的长大的。我和保仁的孩子……叫仁是吧?取保仁的‘仁’字……真是个好名字。”

“你说过,这次见面时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溯时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和你之间的事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我倒了杯热咖啡,递给时尼。时尼在我面前毫不羞怯的脱掉湿衣服,换上了我的浴袍。我感到了胸中加速的鼓动。

“现在到了该我说的时候吗?轮到我了?”

我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还记得呢……”

时尼好像是完全放弃了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

“‘溯时人’是什么意思?”

时尼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记事本,用圆珠笔写下了几个字:“溯时人”。

之后,时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我的脸。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溯时人’了吗?”我还没有准确把握“溯时人”这一概念。

时尼用力摇了摇头。

“过去对我们来说是未来,对于保仁来说,是从很久以后开始,就有‘溯时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时尼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并没有把它变成叹息。

“对于象保仁这样的人来说……一般的人与事都是按时间轴从过去向未来进行的。你们出生在过去,随时间的流逝正比例的生长、变老。”

“但是,我们‘溯时人’是在未来的某一时间点上诞生,逆着时间向过去成长。‘溯时人’之间结婚,把子孙留到下一个过去。所以,我出生在2001年。现在是1974年,我的肉十体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岁。”

我没有说话,拼命想弄懂她话中的含义。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存在啊。”

“我们这样的‘溯时人’是怎么出现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们毕竟是少数人——为了避免遭到迫害、只好隐藏起来的少数人。听母亲说,从很久以后的未来开始就是这样的。从来没听说过像我这样与普通人相十爱十的事,所以,没有人知道‘溯时人’的存在,这也是正常的。”

“那么,一次次与我相见的时尼……”

“那是……慢慢变老的……将来的我。”

“你带来的那个少年是?”

很长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讲话。终于,时尼开口了:“我肚子里有孩子,是你的……保仁的孩子。你见到的应该是这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

“我们‘溯时人’如果想和普通人一样顺着时间轴生活的话,是需要很强的十精十力和体力的。所以……今后,为了平安生下你的孩子,我必须按自然的时间方向生活。”

也就是说,从未来流向过去的负时间轴,对时尼来说才是自然的时间轴。

我终于理解了之前感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为什么幼时的我见到的时尼是个半老的妇人,为什么每次见面时尼都会变得年轻,以及为什么时尼会充满自信的说我们两人是相十爱十的。这都是因为,我是从时尼的未来向着时尼的过去生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时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那个叫仁的孩子,也许也拥有‘溯时人’的资质,向着过去成长,邂逅了我的母亲。

但这是无法确定的,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今后怎么办呢,时尼?”

“暂时没法与你见面了。我要在相反的时间轴中养育这个孩子。”

为什么在外面下起暴雨之前时尼的身十体就被淋湿,我终于明白原因了。那是因为时尼是从自己的时间轴中来到我这里的。我也明白了过去几年没有见到时尼的原因,那是时尼生养孩子所需的时间。

除此之外,我也明白了另一个重大的误解。时尼扑进我的怀里,并不是因为再会的感动,而是因为别离的悲伤。

我一直十爱十着时尼未来的姿态,时尼也一直与未来的我想十爱十着。虽然我们没有共同的回忆,但有一点是我们都确信的,那就是我和她相十爱十的事实。

“你刚才说从没发生过‘溯时人’和普通人相十爱十的事,那我们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呢?”

“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从我记事时起,保仁就在我身边了。我的人生中,无论何时都有保仁相伴。”

也许是那样的。我也无法想象,今后的人生中如果没有时尼会怎么样。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半老的时尼让我做的。我从里面的房间拿出几册日记,十交十给了时尼。

“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这是以前的……不,对你来说,使将来的你让我记的。你拿走吧。”

时尼点点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天,在我目光移开的间隙,时尼从我面前消失了。

第二天,我开始了与时尼一起的生活。睡醒一看,时尼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并没有觉得奇怪。也许与‘溯时人’在一起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时尼对我倾诉了十爱十意,希望能够照顾我。

对‘溯时人’来说,要按我这样的普通人的时间轴生活,是需要很多体力的。但是,表面上看,是你似乎并没有觉得与我生活有什么不便。即使我因为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时尼也总是尽量陪在我身边,外出时也是一样。对我们之间有限的时间,她无比珍惜,唯恐自己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也有预感,这样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就象我与时尼重逢的日子对时尼来说是与我别离的日子一样,我面前的时尼变得越来越年轻,总有一天,与时尼分别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时间轴差异那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远远超越了我们的十爱十情的。

一次,我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时尼:“你和我一起生活多久了?”

“从我到这个家里开始?”

时尼说大概是六年。我的表情中或许有少许的十陰十霾。我只能再和时尼一起生活六年。

时尼也对我提出了同一个问题。这样一来,双方就都可以计算出剩下的时间了。

从过去开始的时间,从未来开始的时间,二者十交十错时产生的刹那的十爱十,那就是我们之间的十爱十情。

相遇、相十爱十的方式都非常奇妙,但这十爱十却是真实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渴望知道对方的一切。

“我老了以后会变成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呢?”时尼天真地问。

“是个可十爱十的老太太。”我这样回答,“母亲一个人把我养大,但总有人匿名寄钱给我们。我觉得也许那个人就是你。”

时尼微笑道:“应该没错。我猜,我小时候为我提供帮助的也应该是保仁……我……如果保仁有什么困难,一定会伸出援手的,虽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量。”

援助者应该就是时尼。因为即使今后我慢慢老去,与时尼分离,我也还是会不断的帮助她的。

但是,对那时的我来说,怎样有效的度过与时尼在一起的有限时间,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这有限的时间在不知不觉间不停的流逝着,我向着未来,时尼向着过去。我们做了很多次短途旅行,拼命制造两人共同的回忆。

时尼一天天的变年轻,而我则迎来了成熟期。

积蓄也慢慢多了起来。作为画家的名声也已经确立了下来。

那时,我在工作中发现了自己真正想画的东西。不,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我,为了时尼。

我开始画时尼的肖像,因为我想把时尼人生中最闪亮的瞬间凝固在画纸上。

时尼是理想的模特。我本来比较倾向于画十抽十象画,但这个时候,我却拼命想抓住时尼的美,把它如实地反映在画布上:时尼穿着白衬衫,微笑着;那细白的手指上,和我一样戴着金色戒指;戒指上有着无限符号的花纹,就象是连接我和时尼的红线的线头。

这是我第一次画肖像,也将是最后一次。时尼看到那幅画时,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兴。

“求求你,送给我吧。”

我本来是为了想自己保存而画的,但是,看到那么高兴的时尼,拒绝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尽管我原想在和时尼分别后,把这幅画时刻带在身旁。

我努力说服自己,即使是普通人之间的十爱十,结果也都是一样的。相遇,相十爱十,然后,总有一天会分离。这分离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是无法预测的。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与时尼相十爱十的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接下来,1981年,那个日子来临了。那时我三十四岁,时尼二十岁。这之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时尼。因为害怕所以问不出口,而且觉得即使问了也是枉然。

那就是,那个叫仁的少年,是否既是我的孩子,又是我的父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时尼就既是我的恋人,也是我的祖母。

即使向二十岁的时尼提出这个疑问,她也是无法回答的。

时尼满怀希望的叩响了我家的门。她憧憬着今后与我在一起的生活,脸上闪耀着光辉。对于她来说,那天是与我在一起的新生活的开始。

而对我来说,却是离别的日子。

我拼命掩饰着悲伤。时尼是满怀着希望的,我不能给她泼冷水。过去,时尼也应该有过相同的经历,所以我也必须坚强、平和地去面对。

我向时尼保证,今后的生活将会非常十精十彩,然后十温十柔的拥抱了她。与她充满希望的光辉相对,我心底是深深的忧郁。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在时间之河中,我无力抵抗。

我把时尼送给我的日记紧紧抱在怀里,拼命强忍着泪水。

第二天,我开始了没有时尼的生活。早晨,之前屋子里的时尼生活的痕迹霎时踪影全无。

时尼的日用品都不见了。洗漱台上时尼的牙刷,化妆桌前的化妆品,也都消失了。

除了前一天她送给我的日记,所有的东西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走到十陽十台上,翻着厚厚的日记本。里面详细记录着小时候发生在时尼身边的事情。

茫然若失中,我读着时尼的日记。我看到了用片假名拼写的“baoren叔叔”这个名字。越往后翻,字迹变得越来越整齐。不可思议的“baoren叔叔”不知何时变成了“bao仁叔叔”,接下来又被写成是“保仁哥哥”。

并不是今后再也见不到时尼了。这本日记就是与时尼再会的时间表。

里面记载着何时、何地将与时尼重逢……

不知不觉,茫然若失的感觉消失了,我拼命的读着日记。

‘溯时人’虽不为人所知,但却在很久以后的未来就已经存在了。但是,其起源似乎连‘溯时人’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是一部分人类在未来的某一时点上造成了时间轴的反转。但是为什么要引发反转?这理由无人知晓。同样的,也不知道‘溯时人’的后裔究竟会在过去的哪个时点消亡。从日记中可以知道的只有一点:他们以二十四小时就会向过去回溯一天。所以,他们并不是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连走路、说话的方式都是逆反的。除了这一点,包括他们周围的所有事物在内,时间轴都是向过去进行的。

我已经知道了时尼的住处、也知道了我们将会相遇的地方。

我站了起来。

这回,轮到我做长十腿叔叔了。

那之后,我开始陪伴时尼度过她作为女十性十的“颠倒”人生。她非常多愁善感、天真无邪,但是……很聪明。这些品质从她的过去就已经开始萌芽了,每次见面之后我都更加确定这一点。

对于时尼来说,我成了很有包容力的保护者。她把自己因与一般人不同的特殊体制而产生的烦恼,全部都拿来和我商量。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完美的守护者,但我努力尝试着扮演好这个角色。

过去曾经是我恋人的少女,毫不防备的一心依赖着我。而且,有时……只是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表白对我的十爱十慕。但对于我来说,恋十爱十的季节已经结束了。对这个叫时尼的少女,我几乎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我能做的,就只有守护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的时尼身旁,给她一些建议,减轻她经济上的负担。

时光流转。地球上的人口越来越多,文明已经延伸到了大地的尽头。时尼度过了少女时代,开始变成了幼女。

1996年。终于到了时尼日记的第一页。

这一页上,记载着与我的第二次邂逅。那时,时尼五岁。

这个年龄,她连‘溯时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来到了日记中记载的时尼家附近,在公寓的屋檐下等待着。

开始下雨了。马上就要到那个时刻了。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向我奔跑过来。

那是五岁的时尼。她是为了躲避这场突然而至的雨才跑过来的。

“时尼……”

我叫着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时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然后,她向我露出了那个笑容?——那个她一生中无数次向我展十露的笑容。她抬起右手,给我看她的戒指。我也微笑着给时尼看我的戒指——金色的、有着无限符号的戒指。

“叔叔是……叔叔是谁?”

时尼微微歪着头问我。

“我叫保仁。大概……会是你一生的朋友。”

时尼好像完全认同了我所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我很喜欢这枚戒指。”她再一次抬起手给我看了戒指。

我点了点头。然后我问了她一些事,关于她的生活,关于她的家庭。

这时的时尼好像没有任何不安。

“差不多……从今天就开始记日记吧。我也是象你这么大时开始记日记的。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为什么?”时尼问。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加了一句:“就算是为了叔叔吧。”

“好吧,约好了。我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的。”

“谢谢。”

时尼转了转那双纯净的眼珠,说:“因为保仁叔叔是好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叔叔就是时尼喜欢的人。”

我微笑了,却忍不住要流十出泪来。对这样的窘态,我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向时尼告了别。

还有最后一次……我确定还会再见到她一次。但是,那会是何时,我却并不确定。我时不时会为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这最后的、唯一的时刻而烦恼。

这一次,将会是我与时尼最后的邂逅。

不确定何时会与时尼再会的我,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画好合同约定的画,闲暇时就反复阅读时尼的日记。然后,某一天,我登上了二楼。

那里有一个我当成仓库使用的房间。也许只是心血来十潮,读时尼的日记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叫“仁”的少年。想到他与我父母的关系,我上到了二楼。

二楼放着几十年来碰都没碰过的行李。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我解十开绳子,一件件的小心取出来。那都是母亲生前喜欢用的东西。从搬家公司将这些东西打包搬来后,我还是第一次碰十触它们。

只有那个又薄又大的长方形箱子包得比其他行李都要结实。

包装上有母亲的字,写着:仁让我保存的东西。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急促,连忙打开了包装纸。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古旧的肖像画,但那幅画却让我惊呆了。

那是时尼——我所画的年轻的时尼的肖像。

母,时尼,因结核病于昭和二十一年逝世。为母留念。仁

画布的反面用墨汁这样写着。

母亲坚信这幅画是父亲画的,所以当初我说要当画家时,她才会说:“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仁的血脉的话,一定是非常会画画的。”

受父亲之托,母亲一直珍藏着这幅画。这幅我送给时尼的肖像画,穿越了过去,由母亲守护着来到了将来。

肖像画中的时尼是微笑着的。

第二天,我见到了三岁的时尼。

时尼独自一人在小巷里踢着石子。

“时尼……”

我向她打招呼。时尼也不认生,对我默默微笑着。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时尼相见了。时尼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在开始记日记之前,她与我见过两次面——虽然‘溯时人’时尼到1946年为止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注视着时尼的脸,以便能牢牢的烙印在记忆里。此时,天真无邪的时尼……

接着,我看了看时尼的手指。白白的小手上还没有戴戒指。

现在……是该十交十给她的时候了。

我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戒指,放在了时尼的手中。我该做的事已经……

“今后……你还会见到叔叔很多次。祝你有个美好的人生。”

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对她说而已。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微笑着的时尼。

就这样,时间之环完全闭合了……

再见了,‘溯时人’时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