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电路》作者:[英] 约·温德姆(1 / 2)

王齐译

珍妮蒂在医院里已经住到五天的时候,她才开始转到家务机器人的念头上来。经过两天的时间,她才发现护十士詹姆斯原来竟是一个机器人,她又花了整整一天,才使得自己的惊讶心情平定下来。然后又过了两天,她才意识到,使用一个随身服侍的机器人,会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

念头这样一转竟成了一副宽慰剂。实际上,她所看望过的每一家都有个家务机器人,它是家庭中的第二件或者第三件最宝贵的财产——女人们倾向于把它估计得比汽车稍稍高一些,男人们则倾向于估计得比汽车稍稍低一些。颇有一些时候了,珍妮蒂就已经十分清楚地知道,她的朋友们都把她当成了一个大傻瓜,说不定把她看得比大傻瓜还糟哩,为了料理一个家,她竟累垮了自己,而那些家务琐事,一个机器人每天只要用上几个小时,就会搞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她也已经知道,乔治每天傍晚回到家里,来到一个为些不必要的琐事而累得有气无力的妻子身边,就会使他感到烦恼不堪。不过,偏见一直是根深蒂固的。那倒不是属于这样一些人的执拗态度:拒绝餐馆的机器人侍者上菜啦,坚决不肯让机器人司机开车啦(有时它们开车倒更安全得多),拒绝接受商店的机器人向导带路啦,或者拒绝去看看时装展览的机器人模特儿啦。她只不过是因为有机器人在身边就感到混身不舒服,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跟一个机器人在自己家里,她不愿意感到这样一种不舒畅的心情。

珍妮蒂自己家里一直没有使用机器人。她把那种感觉归因于她自己家中的保守思想。别的人家,也就是那些已经有了机器人来料理家务的,虽然使用的都是一代以前尚可使用的老式机器人,但他们似乎从来都没有一点点她那种感觉。使她烦恼的是,她知道她的丈夫认为她像小孩那样害怕机器人,她曾经向乔治解释过多少次,事实并不如此,而且那也不是关键问题:她真正不喜欢的事是有个外人闯到她个人的家庭生活里来,可是这正是使用一个家务机器人的必然后果。

叫做詹姆斯护十士的那个机器人,是她历来有过个人亲密接触的第一个,她,或者说它,像一个启示那样来临。

珍妮蒂把思想上豁然开朗的情景告诉了医生,他显得好像松了一口气。下午乔治来探视的时候,她告诉了他,他高兴极了。在他离开医院之前,他们两个商议了一阵。“好得很,”医生说。“跟你说老实话吧,过去我总是在担心我们面对着一种真正的神经官能症——而且是颇为棘手的一种。你的太太可能一直没有健康过,在最近这几年里,她料理家务,把自己累垮了。”

“我知道,”乔治同意说。“在我们结婚的头两年,我费过好大的力气去说服她,可是只不过是引起一场风波,这样,我就只好不提了。这一次,病闹得最厉害——她一发觉到,部分原因是由于家里没有机器人照料,她才不得不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便有点胆战心惊了。”

“哦,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她可不能继续像过去那样干活儿了。要是她还想那样干的话,不消两个月,她就得回到这里来。”医生告诉他说。

“那她不会知道。她确实已经改变了想头。”乔治向医生保证说。“有点难办的是,除了肤浅的接触外,她从来还没有碰到过一个现代化的机器人哩。我们所有朋友家里的最新式的机器人,至少也是十年以上的了,其中大多数还要更老一些。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东西竟像詹姆斯护十士那样先进。现在的问题是该要哪种类型的呢?”

“坦率地说,山德先生,我担心您的太太今后需要充分的休息和照顾。我真想给她推荐他们现在有的那一型,一种相当新颖的产品,也就是詹姆斯护十士那一型的。那是一种特制的、灵敏十性十很高的产品,装有一个很新奇的相对平衡的同情保护电路——那是一个很巧妙的小型十操十作器件。一个正常的机器人要立刻服从的任何直接指令,就是由这个电路来判断,来衡量,看看是对病人有利还是有害,除非是对病人有利,或者至少是无害,否则,它就不服从。这型机器人搞护理工作和照料孩子已经证明是妙极了的——不过,目前对这型机器人的需求量很大。我怕它们的价格会相当高。”

“多少钱呢?”乔治问道。

医生说出的那个可观的价码使他皱了一下眉头。他随即说,“那就会把有限的钱用光,不过,到底那大部分是珍妮蒂省吃俭用、生活简朴才积攒起来的存款。我该到哪儿去买呢?”

“您是买不成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医生告诉他说。“我得找个窍门,取得优先权,只有这样,我才能买到手。好啦,您就同您的太太把有关外表样式的细节等等商量定了吧。她要什么样式的,通知我一声,我一定赶紧办。”

“要个普通样子的吧,”珍妮蒂说。“在家里瞧着顺眼的,我的意思是说,我可受不了那种用些杠杆和塑料盒子安装起来的东西,两块镜片老在瞪着你。既然它得料理家务事,那我们就要一个像女仆模样的。”

“或者像个男仆模样的,要是你愿意的话。”

她摇摇头。“不。它将来是要照料我呀,这样,我倒宁愿它是个女仆。它可以穿着一件黑色的绸子衣服,系着一条带褶边的白围裙,再戴一顶白帽子。我还愿意要它有金黄头发——一种深金黄色的——身高大约在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瞧着顶好看的,不过也不要太美。我不愿意去嫉妒它……”

医生又留珍妮蒂在医院里住了十天,在这段时间里,事情决定了下来。凑巧得很,有人取消了一个订货单,不过要改装成适合珍妮蒂的要求规格,那就难免要有些耽搁——还有,为了适合于做家务事,还需要再增装一个标准式家务模拟记忆元件。

机器人是在她回家的第二天十交十货的。两个严肃十操十作的机器人抬着箱子走上了庭前的小径,问是不是要它们把箱子打开。珍妮蒂认为没有必要,便告诉它们把箱子留在棚屋里。

乔治一回来,立刻就想要开箱。可是珍妮蒂摇了摇头。

“还是吃晚饭第一吧,”她这样决定说,“一个机器人才不在乎等一下哩。”

尽管如此,那顿晚餐还是吃得了了草草。一吃完,乔治便把盘子拿了出去,一古脑儿堆在洗池里面了。

“再也不干洗东西的活儿啦。”他心满意足地说。

他走出去,借隔壁的机器人来帮助他把那只箱子抬到房里。这时候,他才发觉他竟抬不起他所要抬的那一头。于是,他不得不又去借来对门一家的机器人。这一对机器人马上把箱子抬进房里,放到厨房地板上,轻松得宛如拿一支鸿十毛十一般。随后他们就又都走了。

乔治取出了改锥,拧下钉在箱盖上的那六个大螺丝钉。箱子里面有着大量的填屑。他把填屑扔出来,抖在地板上。珍妮蒂提出反对。

“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用不着我们去打扫嘛。”他兴高采烈地说。

箱子里还有一个用胶合板制造的内箱,在箱盖下面有一层雪白的纤维填料。乔治把它卷起,推到一旁,就在那儿,躺着那个身穿黑色上衣、系着白围裙的机器人。

他们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样子栩栩如生,迥然不凡。不知是什么缘故,珍妮蒂一想到它就是她的机器人,她便觉得有点不大自在——有点心神不宁,而且隐隐约约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一个睡美人哩,”乔治边说,边去拿那平放在它胸上的使用说明书。

事实上,这个机器人还算不上个美人儿。珍妮蒂所喜十爱十的一切,样样都做到了。它表情愉快,相当美观,可又不是美得惊人,不过样样零件都是令人满意的。那深金黄色的头发,相当惹人嫉羡——虽然你明明知道那大概是些塑料丝,上面的波纹永远也不会消失。那皮肤——是另一种塑料涂在十精十心制造的体形上的——同真皮肤的显著不同处,只是它白皙无疵。

珍妮蒂在箱子旁边跪了下来,大着胆子用食指去摸了摸那洁润无瑕的脸蛋儿,它是冷冰冰的。

她撤回了身十子,坐在两脚脚跟上,望着它,那简直是个玩具大娃娃,她自言自语说:一件设备,一件用金属、塑料和一些电路制造出的极其新奇的设备,但总还是一件设备,把它制造成这个模样,无非是如果把它制造成别的样式,那末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就会觉得太冷酷无情,或者是怪里怪气了……可是现在,让它看上去成为这种模样,也是叫人有点心神不安。一个原因是,你从今以后没办法把它想成是“它”,不管你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你的头脑总认为它是“她”,一认为是“她”,那就必须有个名字,一有了名字,它就更加成为一个人了。

“‘电池驱动型’,”乔治高声读着,“‘正规要求每四天换上一个新电池。但其他各种类型设计,则根据需要和在需要时,从主线传导其自身的再生现象。’我们就把它拿出来吧。”

他双手放在机器人的两肩底下,试着要把它抬起来。

“哟!”他说,“一定有我的三倍重哩。”他又试了一下。“活见鬼,”他说着,便又查阅说明书去了。

“‘控制开关一概装在背后,略高于腰线。’好啦,说不定我们能够让她滚着翻个身。”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这个人十体侧身而卧,随后便动手去解她那衣服背后的扣子。珍妮蒂突然间感到那是粗十暴失礼的做法。“我来解扣子吧,”她说。

她的丈夫瞥了她一眼。

“好吧,反正它是你的呗!”他对她说。

“她不能只算是个‘它’。从今以后我要叫她赫丝忒。”

“也好,”他同意了。

珍妮蒂解十开那些扣子,在衣服的里面到处都摸遍了。

“我找不到那个旋钮,什么也找不到。”她说。

“显然那儿有一个可以打开的小门。”他告诉她。

“哦,没有啊!”她带点吃惊的语调说。

他又凝视着她。

“亲十爱十的,她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是一台机器。”

“我知道,”珍妮蒂简短地说。她又到处摸索着,发现了那个小门,把它打开了。

“你把最上边的那旋钮向右拧半圈,然后关上那个小门,好接通电路。”乔治根据说明书指点说。

珍妮蒂一一照办了,接着身十子很快向后闪去,又坐在她的两脚脚跟上,注意看着。

机器人动了一动,翻个身。它坐起来,一下子站得笔直,它站在他们面前,看上去跟舞台上的客厅女仆一模一样。“日安,夫人,”它说。“日安,先生。我很高兴来服侍你们。”

“谢谢你,赫丝忒,”珍妮蒂说着,身十子往后靠在那就放在她身后的一个靠垫上。她倒不是非向一个机器人道谢不可,但她有这样一个理论:你如果不对机器人讲礼貌,那么你会很快地忘记对别人讲礼貌了。

还有,无论如何,赫丝忒绝不是一个一般机器人。她甚至也不再打扮得像个客厅女仆了。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成了一个朋友,一个不知疲倦、体贴入微的朋友。从一开始,珍妮蒂就发觉很难相信她只不过是一台机器,随着时光流转,她已经变得愈来愈是一个人了。她消耗电而不吃食品这件事,逐渐变成似乎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缺点。有的时候,她禁不住要兜着圈子走路,还有的时候,她的视力出点小十毛十病,她便在距离应当工作的地点右侧一英尺开外的地方去作样样事情,这些事不过像随便任何人都可能有的小十毛十病,为她进行调节的那机器人修理师来探视,正像任何别的医生前来探视一样。赫丝忒不单单是一个人;对许多人来说,她还是一个颇受欢迎的伴侣。

“我猜,”珍妮蒂坐回到她的椅子上,“你一定把我看成是个怪可怜的、脆弱无能的东西吧?”

一个人一定不能指望从赫丝忒口里听到什么委婉的语言的。

“是的,”她直截了当地说。不过她随后补充说,“我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可怜的、脆弱无能的东西。这是因为他们原来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谁都必然会为他们难过。”

珍妮蒂早已不再思索类似这样的事情了:“那一定是同情电路在说话。”她也不再试图想象必然会产生这样一句话的计算、选择、联系和分路过程。她把这句话当成她可能从——嗯,比如说,从一个异国人嘴里听到的。她说:“我想,跟机器人比起来,我们必定显得是那样。你是那么强壮有力,那么不知疲倦,赫丝忒。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