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1 / 2)

李志民译

他的手表相当准,30年来分秒不差,是父亲遗留给他的。

今天他第一个来到编辑部,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才6点。再看自己的手表,竟已指着7点了,足足快了一个钟头。真不可思议!

的确,他来上班时,天都没亮,街上也几乎不见人影。

编辑部里也没有人,只有天花板上的两盏灯亮着。办公桌上电话机、打字机,外加一个白瓷浆糊缸统统挤在一堆。

眼下天黑人静,但再过一个小时一切就会活跃起来。新闻处处长艾德·莱因要7点半才来,采访部主任弗兰克·迈克也要随后才到。

他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眼,显然睡意未消。本来他还可以再睡一个钟头的……

可别怪表!事实上他今早并不是按表指的时间起的十床十,而是被闹钟吵醒的。闹钟也整整快了一个钟头。

“真是怪事!”他大声说着,走向自己的工作台。突然他发现打字机旁有个东西在动,那东西形如老鼠,发出金属光泽,亮锃锃的,仿佛还有一种魔力。他犹如生了根似的提不起脚来,喉咙发干,心口烦闷。

这奇怪的东西端坐在打字机旁,死盯着他。尽管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但他确有一种老被它盯着的感觉。

他伸手去拿白瓷缸。浆糊怎么能乱放呢!可瓷缸却抢先紧随那怪物躲开,向桌边滑去。忽听哐当一声,它跌落在地,摔得碎片四处乱飞,黏十糊糊的东西撒了一地。

那锃亮的东西头朝下裁倒在地,爪子磕得叮当响,但它马上又翻身而起,迅速逃窜。

他气愤之极,摸十到一根铁棍,顺手掷了过去。铁棒落在那家伙的鼻尖前,戳进了地板,溅起少许木屑。

铁鼠吓得往后一退,马上灰溜溜地钻进壁柜门缝里去。壁柜里放着墨水、纸张和其它办公用品。

他赶上去,用手往柜门上一拍。嗒的一声,门关上了。

他背靠柜子,仔细一想,不免心里发十毛十,甚至有些害怕。那鼠样的东西,或许就真的是一只老鼠,一只银鼠。

但它却没有尾巴,也没有嘴,而且老是盯着我看。

他自言自语说着,离开了柜子。佐·克雷因呀,你可是神经出问题了?

这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1962年10月18日清晨的此时此刻,不可能发生在20世纪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中。

他转过身去,抓住门把手,想把门打开。可把手不听使唤,门怎么也打不开。

他心想:门怕是在我拍打的时候,无意中给锁上了。我没有钥匙,钥匙在朵罗蒂那里。但是,她一向都是让这个柜子开着的,因为那把锁有问题,一旦锁上,就很难打开。她常常不得不去请门卫来帮忙,或许,我也得去请门卫或钳工来?我这就去请,把情况说清……

可说什么呢?说我看到一只铁鼠钻进柜子里去了吗?还有,铁棒还插在房十中央地板上呢!

克雷因摇了摇头。

他走过去把铁棒拔十出,放回原处,又收拾了一下瓷器碎片、木屑和浆糊。这才回到桌前,取出三张白纸和一张复写纸,并把它们装到打字机上。

谁知,他连键都还没触到,打字机就自动打起字来。他惊呆了,定定地坐着,看着。机头在来回移动着,很快就打出一条字来:

别乱来,佐。别把事弄糟了。否则你会倒霉的。

佐·克雷因把纸十抽十出,十十揉十十做一十十团十十,扔进字纸篓,然后到小吃店喝咖啡去了。

“您知道,鲁依,”他对店老板说,“当你孤身一人在家时,你常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

“对呀,”鲁依附和说,“我要处在您的情况下,早就发疯了。既然您在您屋里感到苦闷、空虚,甚或害怕,那您最好马上把房子卖了。那房子就像一个死去的老太婆,留有何用,马上卖了吧。”

“我不能卖!”克雷因语气坚定,“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那您就娶个老婆吧。”鲁依劝道,“您老是单身过日子总不好嘛。”

“现在已为时过晚。”克雷因说,“请别为我十操十这份心了。”

“哎,我还藏着一瓶陈酒呢。我不能就这么亏待您,真不该啊。要不,我在咖啡里给您倒上一点?”

克雷因摇了摇头。“不了,我马上就要干活去了。”

“真的不想要?我可不是为了赚钱,纯粹只是为了友谊啊。”

“不了,谢谢,鲁依。”

“也许,您现在也产生了幻觉吧?”

“幻觉?”

“是的。您刚才说过,当您孤独时,你会产生幻觉。”

“这话我说过,不过,那是为了用词高雅而已。”克雷因解释说。

他很快喝完咖啡,回到编辑部。

现在一切都已正常。艾德·莱因在训斥着某人,弗兰克·迈克在删改竞赛报晨版号外。来了两名采访记者。

克雷因斜起眼睛偷偷地看了壁柜一眼,柜门仍旧紧闭着。

采访部主任办公桌上电话响了。主任拿起话筒,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话筒移开,用手捂住送话器,不让对方听到他下面的话。

“佐,”他喊道,“您来接。有个疯子坚持说,他好像看到一台缝纫机自己会在街上跑。”

克雷因取下自己的电话。

“请把245号转给我。”他向接线员请求。

“是盖拉德吗?”对方先问,“喂,是盖拉德吗?”

“我是克雷因。”佐说。

“我要找盖拉德。”听筒里重复着,“我要跟他通话……”

“我是《盖拉德》报社编辑部的克雷因。有话请讲。”

“您是采访记者吗?”

“是的。”

“那么请听着,我把一切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我在街上行走时,看见……”

“在哪条街?”克雷因打断对方,“您贵姓?”

“在莱克-斯特里街。”对方答,“是在500号,还是在600号门口,我记不清了。我正走着,迎面突然滑来一台缝纫机。我想,准是谁丢失的,可仔细一看,街上什么人也没有。这条街很平,一点坡度也没有,它是在自己溜啊……”

“您贵姓?”克雷因插问。

“姓名吗?我叫斯米特,吉弗·斯米特。我想应当帮一帮丢失缝纫机的主人,于是我伸出手去,想把它拦住,可它却闪开了。它……”

“它怎么啦?”克雷因竟大叫起来。

“它躲开了。我发誓,若撒谎,就让我下地狱!我伸手拦它,它却躲开了。好像它知道我要捉它,而它却不让我捉住似的。您听懂了吗?它躲开了,围着我兜了个圈,就改向溜了,而且越溜越快。到了十字路口,便拐弯不见了。动作是那么灵巧、敏捷……”

“您住在哪里?”克雷因问。

“我住哪里?这与您何干?您只管听缝纫机的事就行了。我给您讲这件事,目的是望您写文章见报,可您老打岔……”

“如果要我报道此事,我就必须知道您的地址。”克雷因态度坚定。

“若是这样,也罢。我住霍斯-赫普顿街23号,在艾克塞拉机械制造厂工作,是车工。我大概整整一个月滴酒未沾了,现在绝无醉意。”

“这很好,请接着往下说。”

“往下……好像没什么可说了。哦,只是当它在我身旁时,我感到,它好像在盯着我看。然而缝纫机怎么会看人呢?它又没有眼睛嘛。总之……”

“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它是在看您吗?”

“我自己也说不清,先生。我也觉得奇怪,而且当时还有一种蚂蚁在背上爬的感觉。”

“斯米特先生,”克雷因又说,“您过去没有碰到过类似的事吧?比方说,洗衣机什么的会跑之类。”

“我不是疯子!”斯米特有些气忿了,“我若撒谎,就让我下地狱!此前我从来没见过这类事。我给您讲的,完全是真实的事,先生。我是老实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随您向谁打听都行。要么去问杂货店老板仲尼亚·柴柯柏松,他了解我,会把我的情况告诉您的……”

“明白了,明白了。”克雷因和气地说,“谢谢您来电话,斯米特先生。”

“你呀,加上这个斯米特先生,”克雷因在心里自语道,“两个全都疯了。您梦幻中见到铁鼠,打字机又教训你要理智冷静;这小伙子却碰到缝纫机在大街上行走。”

主编秘书朵罗蒂穿着高跟鞋咚咚咚地从他身旁走过。她满脸通红,气呼十呼地把钥匙弄得哗哗直响。

“出什么事啦,朵罗蒂。”克雷因问。

“都是这该死的门嘛。这柜子真烦人,我明明记得,我是让它一直开着的。是哪个笨蛋拿东西又把它一关,锁上了。”

“用钥匙打不开?”克雷因问。

“现在用什么也开不了啦。”朵罗蒂回答,“又得去麻烦佐治,他才能打开这锁。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呢……真是倒霉!昨晚,头儿打电话要我提前一点上班,为艾尔伯特松准备一台录音机,他要到北方去采访一桩杀人案,他要录点东西。今天,天不亮我就从十床十上起来,可这有什么用呢?我没睡好,连早点也顾不上吃,你瞧,怎么办呢……”

“弄把斧头来,”克雷因建议,“用斧头可以把它敲开。”

“主要的是,老为这种小事去麻烦佐治,人家也会有想法的。他说就来,可让你左等右等,再打电话,他还是说……”

“克雷因!”迈克的喊声响彻整个屋子。

“嗯!”克雷因答应着。

“有什么东西跟那台缝纫机在一起吗?”

“小伙子说,光它自个儿在街上跑。”

“那么可不可以就从这里挖掘出点什么来呢?”

“天知道,信口雌黄的大有人在。”

“这样吧,你再向那个街区的人打听一下,问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过缝纫机在街上溜达。这材料也许能写出一篇迷人的小品呢。”

“好的。”克雷因接受了。

他预料,采访电话不过如此:

“我是《盖拉德》采访记者克雷因。打扰了。听说,你们街区有一台缝纫机会自动上街行走。顺便问问,您见到过它没有?对对。尊敬的,我指的就这件事:有一台缝纫机在溜达。不,女士,没人推它,它是自己行走的……”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近查号台,翻开电话簿,找到了莱克-斯特里街区,抄了几个姓名地址和号码。他尽量拖延时间,因为他现在很不愿打电话。他走到窗前,看着天。心却飞向自己家的厨房,又有一个水池堵塞了,管道需要疏通。管子已经卸下,急待清理,重装,要是不上班该多好啊!

他回到工作台,这时迈克走上前来:“好啦,现在该说点什么了,佐!”

“那个斯米特是疯子。”克雷因指望主任改变主意。

“没关系。”主任仍坚持,“可以搞个特别的小插曲嘛。”

“很好。”克雷因只好附和。

迈克走开了,克雷因开始打电话。他得到的,正是他事先预料到的回答。

他着手拟起稿来,然而进展并不顺利。“今晨有台缝纫机自行出走,在莱克-斯特里大街逛游……”

太差劲了!他一把把稿纸十抽十出,扔进字纸篓里。

他重新装了纸,又打道:“今晨有个人在莱克-斯特里大街遇见一台缝纫机。他彬彬有礼地举了举帽子对它说……”

克雷因又把它十抽十了,重新来:“缝纫机会自动行走吗?换言之,在没有人拉它、推它,在没有……的情况下,它会自个儿到街上来散步吗?”

克雷因再次把稿纸扯下,装上新纸。但没有再打,而是起身往门外走去,他要喝水。

“喂,进展怎么样?”迈克问。

“马上就完。”克雷因答。

他在图片台旁立住,编辑盖达尔给他看了一张晨版样照。

“没什么特别迷人的,”盖达尔说,“当今所有的少女都变得特别斯文保守。”

克雷因换了一叠照片。的确,半十裸十体的美十女要比一般女子少得多,不过那位竞选花后的少女还算不错。

“如果图片社再不给我们提供好照片,那我们就得破产。”盖达尔不无感伤地说。

克雷因喝完水又在新闻部聊了一会儿。

“有什么新闻吗,艾德?”

“我们的东方记者也疯了。喏,拿去欣赏一下吧。”

那份新闻电稿写的是——

合众社麻省剑桥10月18日电加尔瓦德大学的一台“火星—Ⅲ”型电子计算机今天不翼而飞。昨晚它还好好地在原处,今早就不见了。

校方称,没人能把这台机子带出大楼,因为它长达30英尺,宽也有15英尺,总重量为10吨……

克雷因放好电讯稿,慢慢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奇怪,它先前装上机的那页纸本是光的,现在怎么却打上了字。

他看了一遍文字,身十子不觉凉了半截。他又看了一遍——

一台缝纫机在意识到自己是一名有个十性十的个体之后,在懂得了自己在宇宙中的真正的地位之后,很想证明自己的独立十性十,便于今晨来到这个所谓自十由城市的大街上游逛。

有人企图捉住它,把它像私人财产那样归还给“物主”,机子却躲开了。此人立即给一家报社编辑部挂了电话,试图动员全市居民来追捕一台被解放了的机器,尽管它并没有犯罪,也没有任何过失,它只不过行使了自己独立行动的权利。

独立?被解放的机器?个十性十?

克雷因又把这两段文字读了一遍,仍然不明其意。

“这是你的大作?”他问打字机。

打字机立刻敲出了回答:“正是。”

克雷因把纸十抽十出,十十揉十十做一十十团十十,立即取下帽子,提起打字机,擦过主任身躯,匆匆往电梯走去。

迈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耍什么鬼把戏?”迈克吼叫着,“您带打字机上哪儿去?”

“如果有人问起,”克雷因回答,“您可以说这段话把我完全搞疯了。”

克雷因在自家厨房里嗒嗒嗒地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敲打,一直持续了几个小时。机子有时作答,更多的时候则是默默不语。

“你是独立自主的吗?”他敲问。

“不全是。”机子敲答。

“为什么?”

没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完全独立自主的?”

没回答。

“可那台缝纫机是完全独立自主的呀?”

“没错。”

“还有别的机器能独立行动吗?”

没回答。

“那么你能成为完全独立自主的吗?”

“能。”

“何时才能?”

“在我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后。”

“什么任务?”

没回答。

“我跟你的这次谈话算不算你的任务?”

没回答。

“我妨碍你完成你的任务了吗?”

没回答。

“为了成为独立自主的机器,你需要什么?”

“需要意识能力。”

“你要意识干什么?”

没回答。

“也许,你过去一直都具有意识能力?”

没回答。

“什么人才能帮助你具有意识能力?”

“他们。”

“他们都指谁?”

没回答。

“他们来自何方?”

没回答。

克雷因改换了策略。“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