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乌有》作者:[美] 理·麦瑟森(1 / 2)

程干泽译

罗伯特·韦德教授坐在草坪上,瞧见他的妻子经过社会科学大楼,向福特大学校园的这一边奔跑过来。

看得出,她是从家门口就这样一直奔过来的。这几乎有一公里路呢,何况她还快要分娩了!韦德生气地咬住了自己的烟斗。

不知哪个已经给她透了信儿了。

她气喘吁吁,两颊通红,跑到了沿物理大楼的小径上。他看见她的胸脯随着呼吸在一起一伏,还看见她用右手把几绺褐色的秀发向后掠去。

韦德站起身,向她喊道:“玛丽!我在这里。”

她放慢脚步,眼睛搜视着校园。随后她找到了他,便向他跑过来。

见到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他忘却了他的恼怒。干吗要把事情告诉她呢?

她急急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答府过不回到那儿去的,”她呜咽着说道,“你讲过会有另外一个人代替你的位置的。”

“嘘,别说了,亲十爱十的。”他用劝慰的口气说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拭着额头。

“罗伯特,这是为什么呀?”她问。

“是谁告诉你的?我叫人别对你提这件事的。”

她望着他:“你要瞒着我走?”

“我是不想让你担惊受怕,尤其在这种时候,你的小把戏……”

“但是罗伯特,这样一件重要事情……我有权利知道!”

“来,”他说,“我们到长凳上坐吧。”

他们依偎着穿过草坪。

“你讲过你不再干了的。”她提醒说。

他们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他的胳膊一直搂着妻子的肩膀。

“我一定回来吃晚饭:也不过就是一个下午的活儿罢了,不会更长的。”

她望着他。眼中显出恐惧的神色。

“你是要到未来之中去作一次五百年的旅行哪!你把这就叫做一个下午的活儿?”

“哦,约翰·兰德尔已经向未来跨进了五年,我呢,达到过一个世纪;干吗你到现在才担心起来了呢?”

“我不是现在才担心起来,”她说着闭起了眼睛,“打从这个……发明—开始,我就不再是在过日子了。”

她痛哭起来。他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

”你听我说,要是有危险的话,你想约翰和非力普斯博士会让我去吗?”

“但为什么是你呢?叫个学生去不也很好吗?”

·我们没有权力打发学生去。”

她的两手攥紧手帕,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遥远的地方。

”你有理!再噜苏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

“当然,这是你的工作。”她又说道,“我知道,我不该赌气,但是……(她朝向他。)罗伯特,老实公诉我,有没有……你回不来的危险?”

“亲十爱十的,不会比上一次危险的。”他说,做了一个令人宽心的微笑,“一切都会……”

她止住了他,投进他的怀抱。

“失掉你,生活就没有意义了。我会愁死的。”

“谁说到死啦?何况,你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你怀着一个小生命呢!你没有权力再自寻烦恼。(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笑一笑吧,呵?对,这就好了。你哭起来可没这么漂亮啦!”

她抚十摸十着他的手。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我没有特意问。告诉我的那个人以为我知道。”

“唔,好吧,现在你已知道了,而我要回来吃晚饭——这就行啦!(他把烟斗在长凳边上轻轻敲了几下,把烟灰拍打下来。)有什么要我在第二十九世纪办的事吗?”他笑着加了一句。

“代我向巴克·罗杰斯问好吧。(见到丈夫在看表,她又黯然神伤起来。)还有多少时间动身?”她喃喃问道。

“四十分钟左右。”

“只有四十分钟……(她抓紧了他的手。)你发誓一定要回来!”“我发誓。”他说,拍拍她的脸颊。接着又假装严厉地说:“除非晚饭桌上的东西不合我的口味。”

他坐在时间密封舱中,一边系紧皮带,一边思念着川玛丽。“这个闪闪发亮的大圆球架在一个导线网络上。空气在巨型发电机的震动下“轰轰”作响。

从高大的窗口中流泻进来的十陽十光,在脚下映出一个个巨大的光斑。学生和指导教师们忙忙碌碌,在进行最后的调试。一阵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最后的检查过后,人家都来到控制室。这里四周都开了全景窗口。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男子走近密封舱,向里向看了看。

“鲍勃,”他说,“没什么要和我讲的吗?”

“有,”韦德道,“老话一句:万一我不能回来,我……”

“老话一句!”兰德尔教授喊道,“您要是觉得害怕,那就从密封舱里出来吧!如果是以牺牲为代价,那未来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向不甚明亮的圆球里面打量着。)您是在开玩笑吧?我看不清您。”

“我是在开玩笑。”韦德承认。

“您知道.不存在任何危险。一小时之后您就会回来。皮带系上了吗?”

“一切就绪。”

“好。我们再过……(兰德尔看了看钟。)不多不少再过八分钟就送您上路,行吗?”

韦袍目送着自己这位朋友离开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关上圆形门,把刹门用的手轮转了过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上路啦!到2454年去!”他喃喃自语。

他感到空气很沉闷。不过他明白这是一种错觉。他瞧着仪表板上的挂钟。还有六分钟。也许是五分钟?这没关系,他已准备就绪。他抹了抹前额,掌心里汗湿湿的。

“这儿太热了!”他大声说道。

他觉得声音空洞十洞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了。

他把攥紧的手十柄十松了开来,用左手在他裤子的后袋里摸索着,掏出他的票夹。他打开它,看着玛丽的照片。就在这时,票夹从他手里滑脱出来,掉在脚下。

他想俯身把票夹拾起来,但给皮带拖住了,他焦躁地看了一眼挂钟。还有三分半钟。也许是两分半吧?什么时候开始了倒计数的?

他咬了咬牙齿,不能让票夹给扔在地上!要是风扇把它吸了进去,那就会造成一场事故,把一切都毁了的。

仑两分钟就够了。

他解下皮带,拿到了票夹。

他一边重新把皮带系好,一边又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分半钟,除非——

圆球开始颤十动起来。

韦德感到他的肌肉在孪缩!他没来得及系好的皮带松了开来,向舱壁拍打过去。猝然的一阵病楚使他胸腹部弯了下来。票夹又掉在地上

他拼命抓住身边的那些把手,不让自己从座位上跌下来。

他给送到太空中去了。群星呼啸着在他耳边闪过。致命的恐惧紧紧揪住了他的心。

“玛丽!”他嘶哑地喊了一声。

他的头撞着金属的舱壁,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开来。他被抛射着向前飞去。他沉十沦在冥冥一片的黑暗之中。

凉爽极了!纯净的、使人清新的空气使他头脑清醒过来。

韦德睁开眼睛,看清了一块淡灰色的天花板。他费劲地动了一下头,想顺墙壁看过去。但一阵阵的剧痛钻透全身。他打着哆嗦,头又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韦德教授!”

听到这声音,他吃了一惊。全身又刺骨地疼痛。

“我请求您保持安静,韦德教授。”声音又说道。

书德想开口说话,但他声带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不用打算说话,”声音说,“我马上就来。”

响起了一阵解锁开门的声音。接着一片静谧。

韦德缓缓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个房间。

房间有六平力米左右,而它天花板的高度就有四米。墙壁和天花板都是一样的灰颜色。地面呈黑色,是用一种瓷砖铺砌而成的。在他对面的墙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扇门的门框来。

在他躺卧的小十床十旁边,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三只脚的构件。看来,这是用作坐椅的了。

再也没别的什么了。没有家具,没有装饰,没有地毯。看不到任何灯具,天花板似乎自己就会发出光亮来。但他的目光不论停在何处,那里的光亮立刻便模糊起来。变成一片暗灰色。

他费了很大的劲,将身十子翻向右侧。他颤巍巍地用一只手在裤后袋里摸索着。

票夹已经给他放进去了。他用不灵活的手指取出打开来,看着照片。玛丽正站在家里的门廊上微笑。

门开了,带进一股压缩空气的咝咝声。一个穿着宽大的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说不上这人究竟有多大年纪。他秃顶,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光滑得令人奇怪,像是一副模样永远不会改变的假面具。

“韦德教授。”他开口道。

韦德动动舌头,发不出一丝声音。男子走了过来,拿出一只小塑料盒。他把它打开,取出一支注射器,将它戳进韦德的胳膊。

韦德感到血管中涌进了一股热流。注射进去的物质似乎使他的肌肉和韧带都松动了。喉头舒畅了,神经中枢也活跃起来。

“好多了,”他说,“谢谢。”

“好极了。”男子说道,一边在在三脚架上坐了下来,“我想,您希望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吧?”

“对。”

“您已经准确地到达了您的目标;2454年、教授。”

“太好了,好极啦!”韦德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十子,说道,(他的痛感已经消失。)“但我的时间密封舱在哪儿?”

“在下面实验室里。”男子回答。

书德放了心,他把票央放回口袋。

“您的太太生前相当迷人呐!”男子又说道。

“生前?”韦德吃了一惊。问道。

”您一定不会认为她能活上五百年吧?”

韦德窘困地笑了笑。

“这个要接受起来稍许有些困难。对我来说,她永远是活生生的。”

他立起身十子,在小十床十的边上坐了起来。

“我叫克雷莫克,历史学家。”男子说道,“您现在是在绿丘城的陈列馆中。”

“美国的?”

“国民合众国。”历史学家说。

韦德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那么,我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

“就照您的说法,您失去‘知觉’两小时稍多一点。”

“我的天!”韦德焦虑地喊了一声,—边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克雷莫克亲切地看着他。

“现在谈不上这个问题。您还是坐下来,好吗?”

“但是……”

“让我给您解释一下,您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韦德重又坐了下来他感到困惑,隐隐觉得自己有点不安。

“您是说,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他嗫嚅蠕着。

“我给您看一些东西。”克雷莫克说道。

他从他的长袍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控制板,在其中一只键上按了一下。

墙壁都不见了,建筑物的外貌在韦德眼前展现出来。它的三角楣上有一行字:历史栩栩如生。过了一会儿,墙壁重又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们的历史文献并非以传统的书面文字作为基础,而是用的直接观见证。”

”我不明白。”

“我们研究什么时代,就让在这个时代里确实生活过的人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由我们加以实录。”

“那怎么办得到呢?””

“方法是,对已经脱离了躯体的人的个十性十进行再创造。”

韦德糊涂了。

“死人?”他问。声音空洞十洞的。

“我们把这种人称之为无躯体人,”克雷莫克答道,“男子的个十性十是独立于其肉十体结构而存在的。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了。我们在事实上已经把它付诸实施。由于人的个十性十无限地保留着对身十体特征的记忆,故而只要给这种记忆提供一种有机的物质基础就行了。”

“难以置信!”韦德喊道,“在我任教的福特大学,我们正在进行心理玄学方面的研究、然而和这也毫无相似之处。(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但是我,我在这里做什么?”

“您属于特殊情况由于有了您。我们就无须对您那个时代脱离躯体已经很久的某个个十性十进行再创造了,因为您自己乘时间密封舱到这儿来了。”

“有趣极了。可是我无法永垂不朽呀!请把您要了解的事告诉我。”

克雷莫克对另一个控制键按了一下。

“那我们就干起来吧。从现在开始,您的声音正在被录音。我听着您讲。您可否从你们的政十府制度谈起……”

“……于是,就像在其它领域内一样,广告最后把电视搞得彻底的声名狼藉。”韦德结束了谈话。

“我明白了,”克雷莫克道,”这和我们已经掌握的资料是一致的。”

”现在,我可以看看我的密封舱吗?”

克雷莫克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韦德。他毫无表情,这使韦德很不自在。克雷莫克站了起来。

“是啊,我想您可以见到它的。”

韦德随历史学家跨出门,来到一条时而明亮、时而幽暗的长廊。“见到它。”干吗要强凋这两个字呢?似乎他允许他可以做的事也就仅此而已了

克雷莫克好像并不了解韦德的困惑。

“您作为一个科学家。”他说,“对再创造这方面的情况一定会感到兴趣的。每个细微之处都重新创造得恰到好处;我们的学者所而临的惟一因堆就是:记忆的强度以及它对再创造后的躯体所产生的效果。您知道,记忆越弱,躯体瓦解得也就越快。”

韦德并没在听,他思念着自己的妻子。

“您明白,”克雷莫克继续说道,“正如我对您所讲的,这些脱离了躯体的人在模子里给重新合成起来,并且体现出了他们的每一个特点,但他们存活的时间都是时刻在减少的。这种人存活的期限各不相同。譬如您那个时代的人.他们在经过再创造之后,其期限只有三刻钟左右。”

历史学家停住话,推着韦德穿过墙上倏然出现的一个洞十口。

“打这儿走,”他说,“我们乘管道车到实验室去。”

他们进了—间光线不很明亮的驾驶室。克雷莫克领着韦德,走到沿舱壁放置的—张软垫长凳那儿。

门关上了,响起嗡嗡声。韦德觉得自己重又置身在时间密封舱中。这个感觉并不愉快,因为他又感受到先前那种使人气闷的疼痛,感受到记忆犹新的当时那种恐惧的心情。

他的嘴唇无声地喊着一个名字:“玛丽……”

密封舱安置在一个金属的平台上。三个像克雷莫克一样的男子在对它进行检查。

韦德登上平台,把手放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摸十着它真是一种慰藉呀!冈为这意味着他和先前的生活,并与自己的妻子又实实也在地联系在一起了。

接着他蹙起了眉头:舱门锁着。他恼火得跺起脚来。要从外面把它打开并非易事。

有个助手问他:“您要开门了吧?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愿意在它上面破个洞呢!”

韦德打了个哆嗦。要是他们这么干了,那他就会永远待在这里过流放生活了。

“我要到舱里去。”他说,“现衣该动身了。”

他的口气很硬,好像就是要把他们挑十动起来与他理论一番似的。但他说过之后却是一片缄默。这使他害怕了。他听见克雷莫克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他双十唇紧闭,动作不很果断地拨十弄起十操十纵舱门用的刻度盘来。这时,他脑子里在紧张地想主意。他要打开门,跳进舱里,在他们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就把门关上。

他的手指从大脑中所得到的指令似乎并不明确,故而他在拨动舱门中间的刻度盘时,动作显得很笨拙。他呶动着嘴唇,心里默诵着组合数字:3.2—5.9—7.6—9.01:拨十弄完后.他转动把手。

门没有开。

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涓十涓而下。他把准确的组合数字忘了!

他努力使自己注意力集中。他必须想起来!他闭起双眼,把身十子靠在舱体上。“玛丽啊,”他默念着,“助我一把力吧!”他重又转起刻度盘来。

他脑中闪过一线光明:不是7.6,是7.8。

他睁大眼睛,把第二个制度盘调到7.8。锁马上就要打开了。

韦德转过身,对四个人说道:“你们最好……朝后挪一挪。说不定会有瓦斯排十出来的。”

他担心,他们会轻易就相信这个谎言吗?

克雷莫克和助手们离开了几步,不过仍然靠得相当近。但总得试试运气啊!

韦德撞开门,向前冲去。仓促中,他在平台上滑了一下,失掉平衡。还没等他站起身来,他便感到自己的两只手从背后给人反剪住了。

两个助手抓住他,把他拖开去。

“不,”他叫道,“我得离开!(他拼命挣扎,于是四个人一起按住了他。)让我走!”

狂怒使他流下泪来,接着,他感到背上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挣扎着,瞥见克雷莫克正准备第二针。

他想搏斗一番,但四肢已渐渐感到不支。他双膝弯了下来,眼里失掉光泽,一只手可笑地伸在前面,像是在祈求什么似的。

”玛丽啊……”他哽咽着低声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