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高天羽
艾伦·道森正坐在七年级的数学课堂上,盯着佩姬·可可兰的后脑勺,就在这时,他获得了那个改变世界的灵感。先改变他自己的世界,最终,如同以预定节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般,改变每个人的世界,直到一切都涣然一新。尽管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灵感的源头是佩姬·可可兰。艾伦从三年级开始就坐在她身后(这排依次是安德森,布莱克,可可兰,道森,杜昆西……),从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出众之处,可他现在看出来了。今年是1982年,佩姬身穿一见大卫·鲍伊纪念T恤,棕色的头发编成散乱的辫子。现在,艾伦紧盯着佩姬后脑勺上灰褐色的头发,突然意识到,佩姬的脑袋里一定是一十十团十十乱麻,里面装的是稍纵即逝的思想,自相矛盾的情感。以及若隐若现的愿望……-就像他自己一样。每个人都和外表不一样!
想到这里,他觉得胃里一阵翻十江十倒海。在书和电十影里,人物都是一次思考一样事情:“很容易,亲十爱十的华生。”“这个建议他没法拒绝。”“把我射过去,斯巴达!”可当艾伦试着观察自己的意识时,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这样思考的。还要上十分钟的课我饿了想上厕所答案是X+6你这个白痴感觉会不会像吻琳达今天晚上放《陆军野战医院》真的得上厕所了柜子卡住了今天琳达还有八分钟做前十六道题放学后打棒球。
不对,远远不止这些。他还得把自己观察这些想法的意识算进去,还有自己关于观察的想法的想法,以及……
佩姬·可可兰也在那样想。
还有琳达·威尔森。
以及杰夫·枷兰。
再加上站在前面正上数学课的亨得森先生。
还有全世界的每个人,他们的头脑中全都穿梭中嗡嗡作响的念头,这些念头快得像闪电,他们碰撞在一起,互相搏斗,此消彼长。整个地球上,人人心中都有一十十团十十乱麻,,不明不白,毫无秩序,变幻莫测……为什么此时此刻的亨得森先生能一边布置145页上的前十六道题,一边想着可怕的事?甚至是关于艾伦的可怕事情;又或许,亨得森先生正在想他的午餐,正在痛恨教书,正在计划杀人……你没法知道的。没人能一成不变,没人简单纯朴,什么都靠不住……
艾伦尖十叫了起来,人们只得把他抬出了数学课堂。
当然了,我是到了几十年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艾伦和我不是朋友,尽管我们的座位中间只隔了几条走廊(中间有十爱十德华,法尔,费兹杰罗,枷兰……)。而在他惊声尖十叫发作之后,我就和别人一样,觉得他是个怪人。我从没有像那几个男孩子那样奚落艾伦,也没有像女孩们那样嘲笑他,我甚至觉得他有时候在课堂上说的话确实有点意思,他仿佛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话听上去有多怪,但我还没有强大到敢跟大伙对着干,去和这样一个失败者十交十朋友。
艾伦离开学校去哈佛之前的那个夏天,我们成了棋友,朋友大概还算不上。“你下得太烂了,杰夫。”艾伦对我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他独有的满不在乎和坦率,“可其他人根本不会下。”就这样,我们每周见两三次面,坐在他父母家装了纱窗的大门口,在棋盘上展开厮杀。我从来没有赢过。我一次次的摔门而去,心里满怀挫折和羞辱,边走边发誓再也不来了。比起没用的艾伦,我有更好的法子来打发时间:姑十娘十拉,车子拉,007电十影拉。可我每次都会再去。
我觉得打那时候起,艾伦的父母就有点害怕儿子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他的父母十性十情十温十和,工作刻苦,十爱十打高尔夫,从艾伦十五岁生日起就常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当我俩坐在门口,在棋盘上移动车马的时候,艾伦的母亲总会小心翼翼的送来一罐柠檬汁和一盘曲奇。她对我俩都有种不自在的敬意,这反过来也让我觉得不自在。父母的表现不该是这样的。
艾伦的SAT(迷之十声:美国高中生进入大学所必须参加的考试,相当于中国的高考)分数很高,但上哈佛还是差那么一点儿。他的各科成绩很不均衡,因为他只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他的健康记录更不均衡:他的抑郁症发作过几次,患病期间没来上学;有两次还在十精十神病房里住过一小段时间。艾伦会沉迷在某件事里……-象棋,量子物理,佛学,他会沉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然后,他的兴趣会一下子消失,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凭我十八年的阅历和智慧,我认为哈佛完全有理由对他小心提防。然而,艾伦拥有“全国荣誉学者”头衔,他凭借对田鼠头盖骨结构的研究赢得西屋科技奖,哈佛随后录取了他。
他临走前那晚,我们下了最后一局,艾伦以保守的意大利式开局,看得出他有点心不在焉。十二手过后,他突然说道:“杰夫,假如你能像每晚清扫自己的房间那样清扫你的思想,那会怎样?”
“能怎样?”我的母亲倒是会“清扫”我的房间。
他没搭理我,继续说道:“有点像是静电干扰对吧?心里的那些个十胡十思乱想,干扰了清晰的广播。是啊,就该那样比喻,要是没了静电干扰,我们的思考就都能更清晰,更加干净。我们能够看得更远,不用等到信号在不受控制的噪音里消失。”
门廊里光线昏暗,我几乎看不见他那张颧骨宽阔,苍白的脸,但我忽然感到灵感闪现……那年夏天我难得产生灵感。“艾伦,你七年级那会儿就是这样的吧?太多……静电干扰?”
“是啊。”他看上去并不像常人那样尴尬,仿佛他说的主题太过重要,顾不上尴尬似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它,很久以来我都觉得,如果我能学会冥想……嗯,就像佛教徒那样……我就能把静电噪音排除掉。可光是冥想还不够,静电噪音还在,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可他还在。”他走了一步象。
“七年级那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发觉自己很好奇,但为了掩人耳目,我盯着棋盘,走了一步棋。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语气里依旧没有尴尬。接着他补充了一句:“应该可以调节脑的化学物质,去掉静电噪音,把意识整理干净,应该可以的!”
“呃,”说话间,我的灵感消失不见,又变回到尖刻挖苦的状态,“你大概能在哈佛试试看吧,只要你没把心思花在芭蕾拉,模型铁路拉之类的怪东西上。”
“将军。”艾伦说。
那年夏天之后,我就没能再找到他,倒是每年都会收到巴客斯威尔中学的校友聚会通知……通知冗长罗嗦,每年都会准时到达,寄信人是琳达·威尔森,她肯定是得了什么她独有的强迫症。艾伦接着上了哈佛医学院,毕业后受雇于一家声名卓著的制药公司,发表了许多科学论文,那些课题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念。他结了婚,又离了,再结婚,再离婚。佩姬·可可兰嫁给了我的堂兄乔,还认识艾伦的第二任妻子。佩姬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告诉我说,对于艾伦,他的两个前妻说了同样的话,说他在感情方面一向心不在焉。
我在我们的二十五周年聚会上见到了他,他看上去竟然和从前一样:身材瘦削,脸盘宽阔,肤色苍白。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看上去无比孤单。我拉着凯伦走到他身边,“嗨,艾伦,我是杰夫·枷兰。”
“我知道。”
“这是我妻子,凯伦。”
他冲她笑了笑,但是一言未发。外向而富有同情心的凯伦开口说了几句,但艾伦把她打断了:“杰夫,还玩象棋么?”
“凯伦和我都不玩了。”我故意提到凯伦。
“哦,我想让你见个人,杰夫。明天能来实验室吗?”
“实验室”在六十英里外的城里,而我第二天得工作。可我那位不拘一格,智力出众的太太却对当时的状况产生了兴趣,她说:“什么事,艾伦,能说来听听吗?”
“可以,是个象棋手,我认为她或许能改变世界。”
“你说的是那个非同寻常的象棋世界?”我说道,一见到艾伦,我少年时代的伶牙利齿又卷土重来了。
“不,是整个世界,请务必来,杰夫。”
“什么时候呢?”凯伦说。
“凯伦,我有工作在身啊,”
“你的工作时间很灵活的嘛。”她说。话是没错,我是个地产经纪人,在家上班。她冲我一笑,脸上闪耀着调皮的光芒。
“肯定会很妙。”
露西·哈特薇,二十五岁,身材高挑,相貌出众。不幸的是,凯伦很容易心生嫉妒,我见她看了我一眼。露西有种冷艳的气质,她盯着艾伦实验室里的一台电脑,都没怎么抬头看我们,眼神也很冷漠。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局象棋棋局。
“露西目前的积分……人机对弈的成绩……已经达到了2670分。”艾伦说道。
“那又怎样?”没错,2670分的确非常高,全世界只有二十来个选手的积分超过了2700分,可我还处在反讽模十式,尽管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幼稚感到自责。
艾伦说:“六个月前,她的积分是1400分。”
“她六个月前才开始学棋?”我们一边谈论露西,一边在棋盘上方弯着腰,一动不动,仿佛她根本就不在场。
“不,她已经下了五年了,每周下两次。”
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并没有连续几年每天花上几小时研究棋艺,却在积分上连跳几级……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凯伦说道:“很不错啊,露西!”露西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接着又低头看棋盘去了。
我说:“这会怎么改变世界呢?”
“来看看这个。”艾伦说道。他头也不会地迈着大步朝门口走去。
我厌烦了他的游戏,可凯伦跟他走了过去,于是我也跟了上去。凯伦一向对奇人异事感兴趣,或许是因为她本人四平八稳,理智清醒的缘故。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十爱十上她的。
艾伦取出一大叠图表和医疗扫描片,似乎希望我能读一读,“你瞧,杰夫,这些全都是露西的,都是在她下棋的时候拍的。这个尾状核帮助意识在不同的想法之间切换,它的活动量显得偏低。还有丘脑,它负责处理感觉输入,还有这里,在……”
“我是做地产的,艾伦。”我故意装作很凶,“这堆垃圾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艾伦看着我,简单的说道:“她做到了。露西成功了,她已经学会了排除静电干扰。”
“什么静电干扰?”我俩在二十五年前的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我还是这样问了。
凯伦说话了,她学东西总是很快:“你的意思是,露西能够在同一时刻专注于一件事,不会分心?”
“我就是这个意思。”艾伦说,“露西,哈特薇控制住了自己的意识。她下棋的时候,下棋就是她的全部。结果,她就成了象棋世界的顶尖人物了。”
“可她并没有真的和那些顶尖选手下过棋吧?”我理论道,“这只是你根据她和某台电脑对弈的结果做出的估算。”
“一回事。”艾伦说
“才不是!”
凯伦惊讶的盯着一脸愤慨的我,“杰夫……”
艾伦说:“是啊,杰夫,听卡罗的。别……”
“是‘凯伦’!”
“……你明白吗?露西不知怎地就获得了全神贯注的能力。那使得她能……能在她想注意的事情上一飞冲天。你明白这对于医学研究的意义吗?还有,对于……对于所有领域的意义?我们能够解决全球变暖,癌症,有毒废料,还有……一切的问题!”
就我所知,艾伦对全球变暖一向缺乏兴趣,刻薄的回答已经到了我的嘴边;然而,艾伦脸上的表情,要不就是凯伦放在我手臂上的手让我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她轻声说:“那会很棒的,艾伦。”
“没错!”他神情狂十热,一如七年级时的那次发作,“一定会的!”
“这都是怎么回事呀?”回家的路上,凯伦在车子里说道。
“哦,艾伦不过是……”
“没说艾伦,我说的是你。”
“我?”我反问,但我也知道自己并非无可指摘。
“我从没见过你那样,你根本就是在嘲笑他,为了脑化学领域可能产生的一次重大突破。”
“那不过是理论罢了,凯伦!只要进行几次受控实验,九成理论立即土崩瓦解。”
“可你的态度呢,杰夫……你希望这个理论土崩瓦解。”
我在驾驶座上扭过身十子去看她的脸,凯伦盯着前方,双十唇紧闭。处于本能,我真想咆哮两声……当然不是朝凯伦。
“我搞不明白。”我平静的说,“艾伦总是能带出我最坏的一面,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也许是我在嫉妒吧。”
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路面上,我们好久没说一句话。黄色分隔栏,请勿超车,时速三十五公里,前方道路有坑洞。
接着,凯伦的手轻轻的搭到了我的肩上,世界重新恢复正常。
后来我又和艾伦见过几次。有两三次,我打电话给他,跟他说上十五分钟的话。或者应该说,是艾伦说话,我听,边听边压住心中窝的火。他从来不问我或是凯伦的事,谈的全都是关于露西的各种研究:她的脊髓液和脑髓液,她的神经元模十式,她的血液和组织培养品。一提到她,他说的仿佛只是他立志解决的生物学难题的集合,我没法想象他俩每天是怎样互动的。我没有和凯伦说到这几次谈话,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一年就是这样。第二年七月,事情有了变化,艾伦的报告……只是报告,根本不算对话-……转变成了无休止的抱怨。
“FDA就是不通过我的IND申请。就是不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