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丝瓜井和刘海大仙暂时栖身的土地庙,刘一德的家就在深深幽幽的文条巷子里,一路走来,天空逼仄黯淡,灰扑扑的高墙上青苔遍布,有一种莫名的诡异气氛,令人心生惶恐。小芙蓉虽说是个老江湖,活成了人里的精怪,偏偏成的是个老鼠精,胆子小得不像话,平常夜路都不敢走。不过,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胡桃在,小芙蓉也没表现得太孬,抓着胡桃的手臂踩着惊惶的小碎步往里头冲。
胡桃长得娇小玲珑,眉目清秀,却天生有一股巾帼英雄的气势,坦坦荡荡跟在刘一德身边,刘一德一门心思摇来晃去看小芙蓉,被她挡得密密实实,真想拆了她那几两骨头喂狗,不过,亏得胡桃挡得好,不然他还瞧不出胡桃的身材如此之好,□□,屁股还挺大,是能生个大胖小子的模样,小芙蓉身材是没话说,就是屁股小了点,生个大胖小子只怕玄,生个漂亮闺女也不错,想起生大胖小子和漂亮闺女必须经过的某些程序,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目光在两位大姑娘身上飘来荡去打着秋千。
胡桃看他目光愈发讨厌,脑袋一热,拳头一紧,只想暴揍一顿了事,小芙蓉有所察觉,五指一紧,狠狠扣在她手臂,直到她拳头松了才敢松手。
眼看到了家门口,刘一德停住脚步,朝小芙蓉面前挪了挪,板着脸道:“你要怎么赔礼道歉!”
小芙蓉也不含糊,微微欠身,娇笑道:“警官大哥,这得您说了算。”
刘一德好似终于抓到老鼠的猫儿,兴奋得不知道怎么玩才好,拍拍后脑勺,清清嗓子叫道:“第一,给我洗衣服;第二,请我吃一顿;第三……还没想好,想好再跟你们说。”
眼看他就要往小芙蓉跟前凑,胡桃一把拽开小芙蓉,没好气道:“带路!”
胡桃一脚踹开大门,眼睛一亮,朝拴在院子里的大黄狗嗷呜一声扑过去,小芙蓉和刘一德两个人都没拉住。
大黄狗以凶悍著称,跟刘一德一样,杀遍常德城无敌手,不然也不会拴在院子里,不过胡桃的出世是母亲偷尝禁果的结果,算是家族的耻辱,自幼没被当人看,和猫猫狗狗一块长大,跟猫狗比人还亲,大黄狗正憋得发疯,被胡桃诡异的热情吓得哼唧两声,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胡桃的讨好,还慷慨地用臭烘烘的口水给她洗脸。
小芙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胡桃给吓了一条,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呆立一旁,和坐在门槛上发傻的刘一德一起目不转睛看着胡桃和大黄狗。
仿佛找到同类,胡桃迅速反客为主,将大黄狗当成朋友伺候,又是给它倒水又是顺毛,还将门口的狗窝收拾得干干净净,忙得不亦乐乎。小芙蓉知道她那点来历,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细微的弧度,温柔得如同一眼古井中的静水,胡桃忙里偷闲瞟了她一眼,知道这才是她芙蓉面遮蔽下的真正笑容,心情顿时大好,冲她做个大大的鬼脸。
刘一德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胡桃和大黄狗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他不过是个流浪汉,晒着太阳捉着虱子,等待主人赏口饭吃。他用力甩甩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赶出脑海,刚要发怒,小芙蓉放大的笑脸就从天而降,吓得一个哆嗦,从门槛上跌坐在地。
小芙蓉讪笑连连,“警官大哥,真对不起,我们家胡桃除了愣了点什么都好,你别生气,我来给你洗衣裳吧。”
刘一德这才觉得浑身难受,冲进房间三两下扒拉下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披上一件大得出奇的长衫,舒服地扭扭摆摆两下,扭头一看,房门口蹲着一人一狗,两个头高度相当,而且出奇一致地瞪大眼睛,好似从来没看过男人换衣裳的稀奇事。
刘一德眼前一黑,抱着湿哒哒的衣服砸向房门口,胡桃抱住大黄狗为它挡了一下,大黄狗也摆出忠心护主的架势,冲他汪汪叫了两声。
不是大黄狗不认识刘一德,确实是他在家的时间太少,而且从来没管过它死活,都是一直帮刘一德照看屋子的邻居莫奶奶收拾。
刘一德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一脚踹向这只没长眼的笨狗,胡桃早就憋着一股火气,利用身高优势钻了他的裤裆,扑上去抱住他的另外一条腿,就势将他掀翻在地。
对女人,刘一德除了调戏还从没动过手,如今终于破例,揪着胡桃的衣领子一把拽起来,一拳砸向她的脸,半途又觉着这张脸是她吃饭的玩意,稍稍卸了力气,准备给她个教训就算完。
胡桃眼明手快,用手肘隔开他的拳头,一拳砸在他的肚子。刘一德眼泪狂飙,终于使了十分力气,一个重拳砸过去,大黄狗在旁边转着圈子助阵,胡桃闪避不及,顺着拳风栽倒在地,干脆抱着他的腿将他拖倒在地,两人扭打成一团,完全没了章法。
小芙蓉刚提了一桶水进门,没想到就发展成这般惊悚的局面,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水桶扑上来,又根本无从下手,又急又气,捧着脸往地上一坐,嚎啕痛哭,当然,这哭声她还费了一点唱戏的功底,气韵十足,抑扬顿挫,传遍整个文条巷不成问题。
小芙蓉梨花带雨的一通哭救了这个场,莫奶奶听到动静,只当刘一德邪性犯了,又欺负人家姑娘,抄着一把扫帚横扫进来,大黄狗和莫奶奶最熟,以一声悲凄的呜呜声开了这个告状的头,小芙蓉哭,打得起劲的胡桃嗷嗷乱叫,莫奶奶坐实了刘一德的罪行,照准他的屁股一通噼里啪啦,刘一德自知不妙,放开胡桃滚到一旁,仰着挠花的一张脸欲哭无泪:“干奶奶,她们……”
这可不是能鸣冤诉苦的事儿,传出去几张脸都不够丢,刘一德回过神来,自认倒霉,拖曳着脚步再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小芙蓉哭声全堵在嗓子眼里,嗤嗤发出几个悲喜莫辨的怪声,莫奶奶定睛一看,惊呼出声,“这不是小芙蓉吗,我见过你的相!”
胡桃终于来了机灵劲,非常利索地跪下来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庆班子的胡桃和小芙蓉姐姐见过奶奶,谢奶奶救命之恩。”
屋子里传出一声脆响,看来是刘一德把什么砸了,小芙蓉嘴角扯了扯,老着脸皮跪下来,莫奶奶抱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捶胸顿足地哭,“缺德鬼啊,我老人家平时怎么教你的,你做做好事吧,别让我在阳间没脸见人,去了阴间被你爹妈戳脊梁骨啊……”
胡桃和小芙蓉交换一个眼色,仿佛都看到对方的良心在微微颤抖,同时撇开脸,小芙蓉终于发现这个小院子的美好之处,硬下心肠,决定把这场戏做足,拖着美妙的旋律颤颤悠悠地哭诉,“奶奶,都是我们姐妹不对,不该来常德城讨这口饭吃,您老人家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莫奶奶拉着两人起身,频频抹泪,“你们这是要折我的寿啊,快起来,有话好好跟奶奶说,奶奶一把年纪,什么都不怕,一定会给你们做主。”
胡桃颇为诧异地盯了小芙蓉一眼,决定把这场戏交给她做,自己坐在台阶上抽抽搭搭,和大黄狗凄凉地抱在一起,作为这场苦情戏里不可忽视的背景。
刘一德拾掇好出来的时候,这场苦情戏已经结束演出,胡桃这次没蹲守在门口看他换衣服,规规矩矩和大黄狗贴着门框边缘站定,像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低眉顺眼接过他手里的脏衣服,飞奔而去,后面跟着一只上蹿下跳的大黄狗。
莫奶奶眼含热泪看着胡桃矫健的身影,伸手抓住刘一德的手,柔声道:“你看,这姑娘心地多好,多勤快,亏得她们不嫌弃你,准备当你的邻居,你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小芙蓉带着哭腔柔声道:“奶奶,是你们人好,不嫌弃我们是戏子。”
莫奶奶眼睛一瞪,“谁敢嫌弃!我年轻的时候也唱过戏呢!”
刘一德直撇嘴,深深怀疑干奶奶的破锣嗓子能唱出什么玩意。莫奶奶好似眼睛长到耳边,一把拧了下去,刘一德咝咝抽气,赔笑道:“是,是,您唱得真好。”
莫奶奶这才鸣金收兵,笑道:“我已经跟她们谈好了,以后家里的活儿她们都包了,狗啊猫啊连同你都由她们喂,房租按月给,给我给你干爹都行,你也该攒钱娶媳妇,趁着我还有口气,这事得赶紧跟你办好!”
刘一德愣住了,“这是我家,凭什么让她们住!”
莫奶奶呸了一口,“狗屁家,说狗窝都嫌脏!”
这个小院是刘一德父亲风里雨里跑船挣下的产业,可惜的是,父亲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就在一次水灾里葬身沅江,母亲为了养活刘一德四处给人做零活,积劳成疾,在刘一德十二岁上下也郁郁而终,刘一德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穷困潦倒之下也曾打过这个小院的主意,要不是莫奶奶极力反对,这个小院早就已经拱手让人。
小院也只是个架子好看,里面一片凄凉,天井里野草疯狂地长,地砖上墙壁上青苔遍布,床和柜子都是光木板,桐油都没来得及上,到处裂着口子,常德城湿气重,家家都装着地板,刘一德的父亲自然也装了,可惜年久失去维护,还被刘一德捣腾得到处是窟窿,也只有刘一德看得下去,住得安稳。莫奶奶以前还管一管,现在年纪大了,只能帮他喂喂狗洗点衣服。
除了这只自来的大黄狗,刘一德家里多年来没添过半点东西,起来就去街头到处蹭吃蹭喝,干活累了就回来倒头睡觉,醉了就歪在哪家竹床或者卧榻上赖一宿,简直过着梦游一般的日子,除了浪荡的寡妇小媳妇们看他长得好,经常逗逗他,到了24岁也没一个正经姑娘敢嫁给他,媒婆也对他敬而远之。
莫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两个娇滴滴的大姑娘送上门,看不上他没关系,戏子就是浮萍的命,最期待过上安稳的小日子,哪怕留下一个也是好的。
有莫奶奶做主,赁屋的合约很快签了下来,刘一德从头到尾只提供了一根手指头按戳,除了朝胡桃瞪眼,余下的精神都用在看小芙蓉,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难受,心里好似装了一筐子小猫,边叫边挠。
尘埃落定,莫奶奶乐颠颠走了,还特意给勤快的姑娘们留下两把扫帚,一来打扫,二来打人。胡桃和小芙蓉扶着门框眼巴巴送走莫奶奶,一人抄着一把扫帚回头,正对上刘一德痴痴傻傻的目光,同时贼笑一声,扫帚一扬,刘一德果断抱头蹲下来,又迅速叉腰起身,两人早已忙乎上了,拿着扫帚猛龙过江一般扫蜘蛛网。
刘一德倒还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气呼呼地冲进房间,发现家里也没半个铜子可以拿去喝酒赌钱,灰溜溜地钻出来,胡撸了一把大黄狗的脑袋,出门找人讨主意。
丝瓜井旁正围着一堆人,刘钩在一堆姑娘媳妇中间,格外显眼,长顺坐在一旁和一个老汉嘀嘀咕咕,手舞足蹈,急得一头的汗,反观刘钩还是那副讨打的样子,笑得格外虚情假意,当然,也格外漂亮。
刘一德气不打一处来,凑上去嘿嘿笑道:“各位大婶,这唱戏的初来乍到,可别吓着人家。”
姑娘媳妇们敢怒不敢言,一哄而散,刘钩斜了刘一德一眼,扭头冲长顺没好气道:“到底谈妥没。”
老汉犹如找到一个大救星,蹿上前抓住刘钩的手臂直摇晃,急吼吼道:“这位兄弟,我们当时谈的可不是这个价钱,你别为难我啦,我也是留下来帮东家看屋子,价钱上做不得主。”
刘钩满脸厌烦地瞟了他脏兮兮的手一眼,冲长顺扬了扬下巴,“班主,他做不得主,你难道也做不得主。”
长顺冷冷道:“幸亏没让你刘二做主,租了这个屋,我们马上都得喝西北风。”
刘钩摔开老汉的手,怒道:“当初我们说得好好的,你可别坐地起价!”
老汉赔笑道:“小兄弟,不是我坐地起价,你给的还是三年前的价钱,三年前鬼子还没来呢,你说是不。”
这可是送上门的生意,刘一德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你们争来争去也没意思,班主,你给个实在价钱,老黄牛,你也跟我交个底,你们黄老东家多少钱肯租。”
老汉满脸怀疑地打量他,扭头就走,刘钩死盯着他的背影,丢不下面子叫他回来,长顺倒是正中下怀,挑着眉毛心情愉悦地看刘钩纠结的俊脸。
刘一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将不存在的帽子扶了扶,一本正经坐下来。
长顺赔笑道:“警官兄弟,多谢你仗义执言。”
刘一德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别客气,你们要租屋子为什么不找我打听打听,我好歹也是常德城的百事通,哪家的老鼠生了几只我都心里有数。”
刘钩嗤笑一声,“吹牛能吹出便宜屋子,信你才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