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顺怒道:“说话客气点,这是求人办事的口气么!”
跟刘钩这笔账刘一德早就记在心里,不过他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事人一般挥挥手笑呵呵道:“自从鬼子炸常德,有钱人怕死,都跑得差不多了,便宜屋子有的是。”
刘钩看看刘海小庙,往周围划了半个圈,“这边的屋子有没有?”
长顺生怕他口气不好得罪人,凑上来赔笑道:“警官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
刘一德颇为受用,拍拍他肩膀笑道:“还是先安顿好吧,来日方长,咱可以慢慢聊。”
长顺用力点头,“警官先生说得是,我们人生地不熟,以后还得仰仗您。”
刘一德挠挠头,朝丝瓜井巷一指,“那边有个小院,屋主被炸跑了,交给我看,你要是不嫌弃……”
长顺大喜过望,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刘一德满脸为难地瞥了刘钩一眼,叹道:“只怕你说的不算。”
长顺笑容僵在脸上,挺了挺胸膛,淡淡道:“警官先生,真对不住,刚刚太着急找屋子,忘了跟您介绍,鄙人是德顺班班主刘长顺,这位是我们戏班子的刘钩小兄弟。”
长顺将小兄弟几个字咬得相当重,刘一德在心里闷笑连连,算是揣测出两人针尖对麦芒的关系,正色道:“这我就放心了,放眼天下,还没见过班主说话不算的。”
刘钩冷笑道:“放眼天下,都是谁能赚钱养活一家谁说了算,警官先生你说是不是。”
刘一德故作为难地挠头,喃喃道:“也有道理。”
长顺额头青筋作跳,拉上刘一德就走,阴森森地笑道:“警官先生,他就是这个阴阳怪气的脾气,您还是带我去瞧瞧屋子吧,大家都还在码头等着呢。”
刘一德徐徐回头,冲刘钩做个鬼脸,“这位漂亮兄弟,你就别来了,省得脏了你的眼睛。”
不说刘钩还真不想去,被他一激,气呼呼地跟上来,长顺暗道不妙,轰狗儿似地扬扬手,没好气道:“你去照看母亲,别跟。”
刘一德吭哧吭哧怪笑,学着长顺的手势朝远方颠颠跑来的大黄狗扬了扬,“你去照看家里,别跟!”
大黄狗自然不会听他的,尾巴摇得更加热烈,而刘钩还在犹豫,怕长顺被刘一德这明显没安好心的家伙给坑了,或者找个死便宜的破烂院子,刚跟了两步,听到刘一德怒吼一声,“叫你别跟,滚回去”,登时气得鼻子都歪了,扭头就跑。
解决了一个麻烦,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好办,丝瓜井巷里哪怕是个荒院子,刘一德也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刘长顺租下来,何况院子荒了几年,刘一德纯粹做的无本生意,要的价钱确实便宜。
刘一德收了定钱,摆出一副甩手掌柜的姿态,连院子的门锁都不管,哼着小曲溜之大吉。长顺进屋仔细看了一圈,发现所有东西都得重新置办,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了这个烂便宜还是咬牙认了下来,拿竹竿扫了扫蜘蛛网,被从天而降的灰土砸个正着,突然悲从中来,将竹竿砸在地上,抱着头默然流泪。
刘钩到底还是不放心,偷偷摸摸跟了来,一眼就看到这个景象,一肚子的冤枉气烟消云散,蹑手蹑脚离开,在心中暗叹,如果不是长沙烧成废墟,他们多年置办的家当都化成灰,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早该到头了,谁也不是铁打的。
对付了德顺班这对兄弟,就该对付抢了自己老巢的德庆班,刘一德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哗啦啦响,整个常德城除了莫奶奶,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干爹戴九峰,看来只能去他那探探口风。
戴九峰贵为县长,其实跟刘一德这种小混子也攀不上什么关系,亏得莫奶奶曾经跟戴九峰的娘有姐妹情谊,做了戴九峰的干娘,于是刘一德死皮赖脸地叫上了干爹,在别人面前有事没事总要显摆一下自己的后台。其实大家虽然知道这底细,他没做也不可能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在城里瞎猖狂。
小西门万寿寺的临时政府里,戴九峰一如既往地忙碌,听到这个兔崽子来找,揉着太阳穴暗暗叫苦,刚准备叫秘书回了,刘一德的笑声已至,只得强打精神应付。
刘一德没穿警服,只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笑嘻嘻道:“干爹,您身体怎样。”
戴九峰头也没抬,挥挥手,“有话快说吧,我忙着呢。”
刘一德立刻变了脸,哀哀道:“干爹,您管管干奶奶吧,她想把我的房子租给一群戏子!”
戴九峰拍案而起,“戏子怎么啦,现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他们愿意来常德城是咱的福气,我们好生招待还来不及。还有,你那破房子谁看得上是你走运,还让我管干娘,我先管管你这个兔崽子!”
刘一德向来不受欢迎,积累了丰富的“对敌”经验,一边听骂一边赔笑一边退,在他抓起一本书砸来的时候抱头鼠窜,得到秘书等人的哄笑作为告别。
明知讨不到半点好,为何还是每次要来送死,刘一德暗骂自己犯贱,拖曳着脚步回来睡觉,进门一看,倒退回来看了看,这里明明就是文条巷,巷口明明就是丝瓜井,井边的刘海哥仍然没跑……这到底是谁的家,怎么完全变了样!
小芙蓉正在仔仔细细擦窗,甩着大辫子回头,大笑三声,用常德丝弦的调子唱道:“缺德鬼,没见鬼,都说金窝银窝不如狗窝,你的狗窝真是了得,老鼠精蜈蚣精都能起飞……”
胡桃提着一桶子污黑的脏水从他房间走出来,跟着小芙蓉的调子唱,“还有那蜘蛛精作了堆!”
笑就笑吧,她们还唱出来,刘一德委委屈屈地想,要不是唱得还算好听,他肯定要跟她们理论理论。
他很快就发觉自己弄错了重点,他似乎,也许,应该感谢她们,将这个小院变成儿时的模样,戏里有田螺姑娘和狐狸精姑娘,他稀里糊涂活到这么大,并且拜了个了不得的干爹,以他这种好运气,不知能不能遇上。
他脱了汗水湿透的衣裳,一头栽倒在温暖的床上,在刚换的床单上滚了两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沉入梦乡。梦里,他变成了砍樵的刘海哥,背着斧头漫山遍野寻找一只美貌的狐狸。
小芙蓉蹑手蹑脚钻进来,一把抓过他换下的衣裳掂量掂量,笑得像只狐狸。
李庆等人正在南门码头吃米粉等消息,听赶来报信的小芙蓉连笑带比划说完,一个个哭笑不得。房价贱,位置好,还有莫奶奶这位好心老人家照应,虽说这些是天下掉下来的美事,李庆还是蹲在箱子旁想了又想,不敢贸然决定,房主刘一德对小芙蓉的心思简直毫无遮掩,跑码头的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最怕这种无赖。小芙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去劝,带着李庆的俊俏小徒弟鲁湘四处热热闹闹跟人打招呼,最后鲁湘的哥哥鲁达忍无可忍,挑上箱子就走,这事才算落了定。
俗话说得好,七紧八松九逍遥,德庆班就是这样的逍遥班,除了小芙蓉、胡桃和李庆,五爷六爷七爷八爷是四个同门师兄弟,全都精通各种乐器,吹拉弹唱什么都能玩,几位爷唱小生和小丑都能行,功力深厚,一嗓子就能震住全场,深得老戏迷们的喜爱。戏班管杂事的是一个大力士鲁达,老家在衡山之下,长得像个山东大汉,勤劳肯干,细心周到,手还特别巧,除了能吃基本没什么毛病,按理说这种人进了军营一定能飞黄腾达,可惜他父母早逝,当时弟弟鲁湘年纪尚幼,不忍心丢下,只得在衡山下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鲁湘放学后也会帮忙吆喝。正巧庆班子去了南岳赶庙会,李庆看上鲁湘的俊俏和好嗓子,起了收徒之心,鲁湘喜出望外,当场就拜了师傅,鲁达二话没说,收拾铺盖跟着戏班子走了。
起初鲁达还算有所节制,大家都没怎么在意,没过几天,他饿得不行,敞开肚皮吃了一顿,李庆看到他那种吃法,吓了一跳,怎么也不肯留他,不过鲁达是个蛮中带韧的性子,怎么赶都不肯走,李庆看在鲁湘的面子也不好硬赶,鲁达也就不尴不尬留下来,如今风水轮流转,如今鲁湘小有所成,鲁达也成了庆班子不可缺的人物,李庆恨不得跟他签个卖身契才好。
也难怪德顺班畏惧,相较之下,德顺班那个七人的班底要比庆班子寒碜得多,除了刘钩名声在外,班底的整体水平也和庆班子根本不能比,要是真打对台,德顺班只有死路一条。
进了文条巷的刘家大门,跟刘一德落了定,其他事情都好办。正房自然还是由刘一德住,偏房留给四位爷,李庆带着徒弟鲁湘住在旁边的小厢房,后面小花园里的小屋由鲁达拾掇出来,让小芙蓉和胡桃住。鲁达知道自己呼噜声大,将厨房旁的杂物间收拾出来,摆了一张竹床住下来。
有了钱,刘一德酒瘾赌瘾都冒出来,加上刚刚吃饱睡足,浑身奇痒无比,恨不得化成风飞出去找乐子。李庆刚按了手印,从怀里掏出钱袋子,刘一德手还没伸出来,眼里就伸出两个钩子,简直要把钱袋子全部钩走。
说时迟那时快,莫奶奶一阵风刮到刘一德面前,瞪着他一双红眼睛,手朝李庆一伸,李庆带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将钱交到她手里,“奶奶,多谢您老人家做主,您要听什么戏尽管说,我让他们给您唱。”
莫奶奶拿出一块绣花手帕,将钱珍而重之包好,又接过小芙蓉递上来的湿衣裳,被她一脸笑容晃得眼睛都花了,好在眼花心不乱,还是准确地从口袋里掏出刘一德刚弄到的房钱,转头笑看刘一德血红的眼睛,摇头叹息:“看什么看,都给你存上,娶媳妇!”
刘一德没处讲理,眼里的光芒一瞬间消失殆尽,整个人犹如风干的兔子,一口气短了半截。小芙蓉接过刘一德的衣服泡进木盆里,终于看足好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把她身边兜来兜去的大黄狗吓得一路狂奔出门。
有人镇住这个无赖,李庆放了大半个心,对刘一德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刘一德看到他的笑脸,还当他准备雪上加霜嘲笑两句,莫奶奶还在场,又不好跟他计较,在心中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冲进房间换了一身警察皮,怒气冲冲而去。
刘一德摸了半天的兜,这身衣服上的兜还是挺多,除了空气就是空气,刚刚到手的钱也被拦路打劫,真是倒霉透顶。虽然这些钱最后会变成热腾腾的饭菜和缝补得厚厚实实的衣服,刘一德还是相当难受,在街头背着手茫茫然地溜达,突然有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壮烈情怀,还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凄凉。
天大地大,钱最大,为了保住这份难得的好差事,刘一德只得去驻所打了个转,他倒也乖觉,知道所里众人瞧他不上,热热闹闹地一通招呼冲进去,很快就夹着尾巴溜出来。
王所长留下他一是看戴九峰的面子,二是刘一德确实是常德的活户口册和活地图,哪家的猫狗他都在心里有个数,而且哪怕飞进一只蚊子他也能立刻找出来,除此之外,刘一德一身的恶名,简直够开除几十次,众人看他消失在门口,纷纷转头看向王所长,王所长见怪不怪,摆摆手道:“要打仗了,正是用人之际。”
众人无话可说,继续各自忙碌,剩下王所长孤孤零零站在窗口,对着刘一德的背影咬牙切齿。
出门不久,刘一德就撞上刘钩毕恭毕敬搀扶着老夫人在街头闲逛,顿时眉开眼笑,一溜烟冲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微微一愣,惊喜交加,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道:“你这伢子也真是,还没吃就把我丢下来,招呼也不打一声!”
刘钩还记着仇,冲着他眼刀子嗖嗖地飞,可惜他长得实在太漂亮,倒有点抛媚眼的嫌疑。刘一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愈发起了戏弄之心,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撞开刘钩,扶着老夫人柔声道:“刚刚是公务在身,真对不起您老人家。”
老夫人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就该多做点事情,你有事先忙,我儿子陪我就行。”
她这才想起还没有做过介绍,朝后面偏偏头,仍然拽着刘一德的手笑道:“喏,这就是我儿子,叫刘钩。来,儿子,这个哥哥叫一山,就是请我吃油粑粑的那好伢子,快叫人。”
刘一德回头一看,刘钩不知是不是被他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而两边铺子里的姑娘媳妇一个个探头探脑,都看直了眼,刘一德在心里闷笑连连,冲他挤眉弄眼笑,“钩弟弟,你长得真是……颠倒众生……”
老夫人哈哈大笑,“我这个儿子最喜欢人家夸,一山,你多夸夸他,我让他唱戏给你听。儿子,你还不快谢谢一山哥哥!”
刘钩悲愤地转头,冲后面小小声呸了一口,刘一德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好似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笑话,仰天大笑,吓得偷窥的姑娘媳妇们一转眼就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