琇莹虽然提前向秦军传了消息让他们发兵,但见到蒙武将军和他的副将屠睢率领的秦军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译吁宋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立马派人全力追捕琇莹,好在琇莹平时走动不多,没有多少人认识,再加上百越没有通缉这种东西,躲起来就行。
要跟大秦一样,琇莹就直接不逃等死了。
但就这样他们还是一路上钻树林子东躲西藏逃了十几天,听见了军队中熟悉的大秦口音,这才凭着公子印信进了营帐。
蒙武听到了士兵报琇莹回来了,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图带着屠睢一起去拜见琇莹。
结果一见到琇莹时,他的虎目就开始含泪了,“公子受苦了。”
也不怪他反应这样大,因为琇莹一行人的模样真的很像逃难的,几个人中间除了青邑以外其他人衣服都是破破烂烂,全是污泥。
琇莹脸上全是树枝划拉的小伤口,有的结痂了,有的现在还在流血。
他蓬头垢面,头尾上还有树叶和泥。他的状态还算是稍好。
可蒙武想起琇莹平时在咸阳金尊玉贵的样子,就觉得琇莹受苦了。
那大噪子一嚎,跟个炸雷一样在琇莹耳朵炸开。
琇莹正在吨吨喝水,闻言往他的方向看去,也是泪眼婆娑。
“蒙叔父,可算见到你了。”
家人啊,熟悉的乡音啊,终于回家了。
他看着自己这一身,然后默默一手遮住了自己胸口上的洞,一手从袖中取出的水渠图和西瓯的山林图交托在蒙武手上。
“历时五年,琇莹幸不辱命,此地水渠已成,湘江和漓江已连,百越水系已通。此番一战,我军粮道不绝,必胜矣。”
他又指着另一副标注着哪处有山林的图,笑道,“他们善行夜战,依靠树林隐蔽。其主人译吁宋在战场上是有天赋,可全凭一腔勇力,他性格自大,好勇斗狠,将军若在正面挫败于他,他便会一溃千里,再起不能。”
蒙武看着他带来的图,标了几个越人有可能的埋伏点,点头。
“臣知晓了。”
琇莹轻笑,面上温雅,口中却说出了几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我在那里以译吁宋的名义征战败之地的所有人为奴,生磨死了不少他们当地的贤者,他们早已恨之入骨。”
“你而今派兵十万作出杀灭西瓯的样子,他们必起反叛之心,替你通风报信。你杀灭了西瓯,其他地方必是诚心归服。”
琇莹在百越做的事因为音信不通,秦也探不太清。只知道西瓯国主连年征战,百战百胜,但政局平稳皆因为其国有一位多智近妖的智者一力支撑。
谁都没法把那位说是以色侍人的国主老师同他们公子联系在一起啊他家公子怎么可能是那些百越人口中的奸佞
可事实就是这样离谱,他家公子不仅做了奸佞,还有可能被猪啃了啊
他们公子不会真的陛
下呀,老臣对不起你啊
蒙武扯着琇莹的手抹眼泪,“公子牺牲良多,我的公子呀,老臣定替你手刃了那厮。”
琇莹低垂了眼睫,回想自已的经历,知道他想岔了,有点无奈。
“不是你想的那样,无事的。”
“哪里无事”
青邑开了口和硕跟郑国三人一唱一和开始跟竹桶倒豆子一样向蒙武述说译吁宋对琇莹生的不轨之心。
蒙武和屠雎的眼珠子瞪的溜圆,大喊,“贼人放肆”
琇莹被隔在他们之外,觉得青邑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于是便起身去找地方洗澡了。
感谢秦军目前只喝热水的行军习惯,琇莹很快便找到了一锅水给自己搓干净了。
他淡定的把水泼了交还给蒙武的亲卫,这才去了拴马的地方。
他来之前骑的是百衣,百衣是只战马,他怕人看出来,所以便把百衣托付给了蒙将军,现在他回来了,肯定想见见自己的小马驹。
他也不知道百衣是不是随行了,但就是想来找一找。
百衣性格温顺,但到底是战马,喜欢奔跑。
所以他平时不出门时也是会将它放在军营里托管。
果然百衣就作为战马呆在里面,正在嚼干草,眼睛还是扑闪扑闪的。
他伸头往里看,见了百衣就笑,冲他的小马挥手,“百衣,我回来了。”
百衣偏头冲他喷了个响鼻,继续吃草,很明显不想理他。
琇莹却上去抱住了马头,蹭了蹭它的脸。
“抱歉呀,小朋友,我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了,所以才不带你去的。你别生气呀”
百衣没听懂,但也知道他在道歉,于是回蹭了他一下,算了,原谅你了。
琇莹笑开了,亲自拨了干草喂给他。
“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家啊”
百衣慢吞吞的吃完了他给的干草,轻轻的又蹭了他一下。
这一次你可不能抛下我了。
它已经是一匹老马了,人的五年很短,却算得上它的五分之一的生命了,所以真的很想念主人啊。
琇莹摸了摸他的头,踮脚抵了一下它的额头,“好,我知道了。”
琇莹和自己的百衣玩了一会才回去,结果里面的几人还没说完。他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吗
他十分无奈的又坐了回去。
然后听青邑描述他们眼中的自己是如何的身不由己,与译吁宋周旋的。
“你都不知道那混帐就一直盯着公子,想牵公子手,公子最后说自己是个痨病鬼才让他放弃了,公子恨得牙都痒痒。”
琇莹第一次知道译吁宋对他有那么大的恶意,真的长了见识。
他清了一下噪子,制止了接下来越说越离谱的话。
“其实并非你们所想,也算是我们俩双方互相利用。”
他面对向他看过来的五双眼睛,笑得温柔。
“好了,越说越离谱,他连我手都没牵过,也算不上什么轻薄。”
蒙武看得他眉目温和,与往常没什么区别,这才放下心来。
他拍了拍琇莹的手,“我等不说了,公子而今是想留在这还是去往长沙郡”
琇莹疑惑之极,他自然是回咸阳的。去长沙郡做甚。
“我不留此地,若是那些人知道我这伥鬼在你们这儿,是一万个不愿归服。我欲归咸阳。”
他见蒙武有点吃惊的看他,于是又轻声问他,“可是长沙郡中有人是我必须要见的,长沙郡守,亦或是别的高官”
公子原来不知道陛下来督战吗
蒙武哈哈大笑,他摇头,难得打了个哑谜。
“是高官中的高官,来这里督战的。公子不见也得见”
琇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此人行事作风如此霸道,会不会影响将军决断需要我为您写封信交予兄长将人撤下去吗”
蒙武笑得更大声,“老臣可不敢。”
琇莹福至心灵,“将军留在此地,我休息一下即刻出发。”
长沙郡守府中。
阿政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分发粮草,布置修渠事时,蒙武的鹰鸟便落到了一旁的蒙毅臂上。
蒙毅打开鹰爪上的小木筒,取出了一张巴掌大的信纸,上面是琇莹的字迹。
“已往长沙,安好勿念。”
他立马绽开了笑,将信交到了阿政的手上。
“陛下,公子的消息。”
阿政扫了一眼,勾起了唇角。
“可以彻底开战了。”
蒙毅点头应是,下去布置了。
这场大战,一触即发。
译吁宋杀死那些女子后,就开始像条疯犬一样在西瓯翻来覆去地搜寻琇莹的踪迹。
在服用了郑国神医长期的五石散之后,他已经有一点疯癫了。
“找,他一个病鬼能跑多远,找不到就把你们全杀了”
他眼眸凸起,青筋毕露,上身赤裸,露出了大块的刺青,跟只厉鬼一样。
不,他比厉鬼还可怕。
他提着刀砍了一个来汇报未寻到琇莹踪迹的侍人,血溅了他满身。
他眼中已经出现了幻像,把一个后面站着的侍人当成了琇莹,提刀追着他砍,笑得狰狞。
“先生,你跑什么”
大秦派兵攻打西瓯的消息就是这时递进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来商讨对策的贵族们。
他们合力制住了译吁宋,扇了他两巴掌,好不容易才让他清醒过来。
“国主,大秦来势汹汹,我们要怎么办”
译吁宋的脑子清醒后,他不笨,瞬间就将一系列的事串在一起了。
“打聚兵,把那群奴隶都拉出来,来吧,临到此处,越怕死越得死。”
他狂笑出声,拽着一个贵族的衣领将他扯得跌坐在地,不住求饶,才放开
手。
“别想耍心眼,你们与寡人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寡人死了,那群不服气的奴隶必上来把你们生吞活剥了。”
那群贵族连连应是,就要出去聚兵,生怕自己走慢了,就被疯子杀了。
译吁宋蹒跚地站起来,又是一阵狂笑,丑陋得近乎一只凶兽。
他自负聪明,却没想被一个病鬼欺骗的如此之惨。
先生,好好跑,别让宋儿找到你。
往长沙郡的路上,琇莹坐在百衣身上打了个喷嚏,硕给他披了个披风。
“公子受凉了吗青邑公主不在,但留了药,公子要不先喝一碗”
琇莹想起青邑留的苦药汁,脸都拧巴了,他不住摇头,“肯定不是风寒,定是我养的疯犬在骂我弃养。百衣可以作证。”
百衣被他轻拍了一下头,然后给力的叫了一声。
琇莹听到马叫,笑得开心,“你看百衣都作证了,药收回去吧。”
硕无语。
“公子还是多穿点吧。”
琇莹哈哈大笑,策马扬鞭,阳光打在他身上,他好像发着光。
“我还是很灵的。说不定信我能得长生呢”
硕不由自主的笑,驭马跟上他。
公子,你就胡扯吧,上一个信你的,已经被郑先生给快治死了。
琇莹一路畅行,快马加鞭赶到了长沙。
到了长沙郡守府后,利落地翻身下马,连马都不拴,就迫不及待的掏出了自己的印信,让门口的侍卫领他去找阿政,大步流星往里走。
他七回八转,见到了站在廊下等他的阿政。
阿政望向走廊尽头的他,露出了轻轻的笑,像他从未远离过一样招手唤他过来身边。
“琇莹,过来。”
思念如同决堤般向琇莹汹涌澎湃的击打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小跑上前,抱住他的阿兄。
“阿兄,我回来了。”
他强撑着的所有坚强韧劲与从容清淡全部烟消云散,他原来有万千话想说,可全都哽在喉齿中,他就只想哭。
他哭得跟在百越的隐忍完全不同,他哭得撕心裂肺,颇有种可以哭到天崩地裂的架势。
阿政都被他嚎得一愣,但他的声音只是变得更加温柔,摸了摸琇莹的脊背,轻笑着安慰埋在自己怀里痛哭的他。
“瘦了,阿兄知道了。不要哭,阿兄给你拿刀砍回去。”
琇莹呜啊一声,哭得更惨了。
他的伶牙俐齿,狡猾多谋全都没了,他只一遍又一遍说,“我很想你。”
阿政叹息,哭太多对身体不好。
他温柔将他幼弟的脸给拨出来,拿了帕子给他糊了一下脸上的眼泪。
“琇莹,别哭了,朕的衣服湿了。”
琇莹有时候也会觉得他阿兄笨拙,就比如说,他说一句不哭了,伤眼睛。琇莹立马就能不哭,可偏要说衣服湿了。
这是不是嫌弃他阿
兄变了
琇莹那颗纤细敏感的心啪的一下碎了,眼泪又落下来,他鼻子都哭红了,看着阿政肩上那一块湿濡,很是难过的抽了一下鼻子,沙哑着噪声叉腰指责他阿兄。
“我难道没有一件衣服重要阿兄,你变了,以前都不会这样对我的,你现在都不说想我。”
“衣服本公子会赔你的,你既舍不得,本公子就多赔你个十件八件本公子亲自给你缝都能缝出来”
他又开始水漫金山。
阿政无奈的直接将他的头埋到自己另一半肩上,好像在说,哭吧哭吧,谁能哭过你呀
出去一趟他还学会耍横倒打一耙了。
琇莹的委屈全都消了,他习惯阿兄越大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做。
于是他抱阿政更紧些,“阿兄也很想我,我一直知道。”
阿政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朕只是觉得你不在,很安静。”
他身边很久没这么安静了,没有琇莹的唠叨,忽然不习惯。
琇莹顿时高兴了,笑眯了眼睛,露出了小酒窝,掷地有声的喊道,他冲天与地喊,昭示他的快意。
“我阿兄说想我。”
他直接从阿政怀里跳开,抱拳倚着柱子,神气的抬头,一幅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样子。
“阿兄想我,阿兄爱我。”
阿政好以整暇的站在原地,向前几步,在他面前展开了自己宽袖上的龙纹,挑眉低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龙袍上的泪痕很是明显,帝王却只是笑,牵着他的手。
“你说缝十件,回去缝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琇莹笑得讪讪,扯着他衣角撒娇,“我就是个祸害,算不得君子。”
阿政点了点他的额头,轻声反驳他。
“你是恃宠而骄。”
琇莹忍不住笑得春风荡漾,跟没长骨头一样在他后面晃来晃去,“阿兄承认宠我了。”
他说得大声,想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阿政耳朵尖红了,拎着后领把他拖走了。
“吵。”
琇莹开心的在后面蹬脚帮他减轻力气,这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兄长,终于有一点回家的感觉了。
第二天他更有回家的真实感。
他阿兄起来时就把他也给顺带捞起来了,琇莹顶着一头乱毛,幽怨的看他阿兄和把一大摞卷轴放在他面前的蒙毅。
他离开太久,给他的家里套了滤镜,忘了自己家什么都不多,就是奏书多。
他本以为自己刚回来,朝廷没位置给他,可能一段时间不用早起上朝处理如山的政事。
他都准备好了辞呈,想着这段时间再长些,还可以替他阿兄去巡游四方,顺带去看看大秦的变化。
结果现在,又是如山的奏书堆在面前。大有一种我与奏书竞长短,奏书笑我是傻子的搞笑感。
“阿兄,我刚回来,而且现在无官无职,辞呈都已经交了
,就等你答复了。”
阿政无视他的幽怨,顶着面无表情的脸拿起他交的辞呈,张开后御笔批了个不准,扔到了他脚边。
“李斯五十多了,都没有你这么怠惰。”
琇莹捡起辞呈,默默的叹气。
“通古现在还能熬一个大夜,我行吗”
阿政一瞥眼,蒙毅顶着他幽怨的目光又给他往上加了一摞。
“公子这些是近五年的重要大事的奏书,陛下都让臣给你眷抄了一份呢”
琇莹揉了揉眉心,看着阿政和蒙毅身边那差不多一百两张卷轴和码头十几排的奏书,差点没晕过去。
“缺了五年的课一口气补完,不如我构想的一步一步来,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带着这些走遍四方,多听多看。”
阿政又瞥了他一眼,蒙毅又从他身边往琇莹脚边加了一摞。
琇莹哭丧着脸看着阿政,阿政不理他,眼下卧蚕还带着浅浅的乌青,提笔就开始批阅奏书。
“朕等不了那么久,你需尽快把五年内缺的重要公务都给补上,若有不解的可以问朕。王绾要退了,朕欲升冯去疾为右相。挑来挑去,定下了你补御史大夫,群臣也无异议。”
琇莹叭叽一下倒在了桌上,他指着自己,“我去补三公我现在哪里可以”
阿政支着下巴,揉了揉眉心,眼下卧蚕还带着浅浅的乌青,“你现在不行,等百越攻下后就够了。”
他都算好了。王绾的能力不错,但理念与他实在不和,退下也好。李斯虽然能力卓越,很和他胃口,可朝堂最忌一家独大,他须拨一个能力不错,理念稍和的新丞相来制衡。冯去疾最合适,御史大夫这地就空出来了。
国家职位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这个坑里缺个萝卜,琇莹这个资历够了正水灵的小萝卜就得进去。
他停下笔,似有万千话说,最后只是将目光落在琇莹的身上,沉声道,“爱卿莫要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