琇莹的病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个月才勉强可以远游了,他跟着阿政回咸阳那天正好是十月初,秋天到了,天高云淡,万里无云。
他待在马车撩开帘子往外看,他一直看,然后不住的笑。
他的家与他离开的时候好像没太大区别,十月份了,菽己熟了,男女青壮在田里割菽,身后穿着毛衣的小童跟着老人在后面捡菽粒。
她声音稚嫩,摇头晃脑的跟在老人后面。
“婆婆,先生我刚学了新诗,念给你听,好不好”
老人弯下腰捡起一粒菽,闻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眯了眼。
好好,婆婆最喜欢咱们大丫念诗了。”
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她挺起了胸脯,高声的念起诗,声音传了好远。
“不久就能种大豆,大豆一片茁壮生。种了禾粟嫩苗青,麻麦长得多旺盛,瓜儿累累果实成。”
前头割菽的男女也细细听着,起身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珠,所有人的心里洋溢着踏实的幸福感。
“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在马车里的琇莹也听见了,他还带着病容,轻轻念着诗。
他看了卷宗,今年风调雨顺,他们的粮种交了税,还剩下不少留给他们自用。
他又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又疲倦,趴在车窗边。半白半青的发散落在肩头,凤眼被阳光照得剔透,笑容明朗,像是一汪清澈的碧水。
百姓要的不多,世间太平,吃饱穿暖就足够了。
这片土地不光是他的家,也是万万千千秦人的家。
他将头上遮风的抹额摘了,拿起了梳子,将头发梳得齐整,他想下去看一看这季的菽颗粒是否饱满,能作种的有几成。
他转首向阿政轻声道,“阿兄,我能下去看看吗”
阿政早已搁笔,他也听见了诗声,嗅到了菽熟了的香气。
他也想下去看看百姓是否安乐。
于是他让车停下,给琇莹披上了裘衣。
“走。”
琇莹忍不住轻笑,扯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他们俩看了豆种,便避开人群,慢悠悠地一起散步,他俩上了个小坡向下观望。
琇莹依旧温柔的笑,他见了这些高兴,想多看看。
阿政也四处观望,眼眸亮若繁星。
“琇莹,你看,你我没有错,以战止战,才是让天下安居乐业的前提。那些诸候打了五百年多,将天下打得民不聊生,四分五裂。可朕只用了十年便将四分五裂的土地收拢,朕又只用了十年抚平了所有的裂痕,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会说着同样的语言,会书写同样的文字,他们是一家人,再也不会有战乱流离了。”
琇莹跟在他身后,刚想回他,却忍不住喉中痒痒,他实在不忍心扫阿政的兴致,生生忍住了。
“嗯。”
阿政正准备回他呢,琇莹就
听见了树后细小的哭声,似乎是幼童。
那小孩五六岁的样子,显然是也听见了他俩的对话,扭头看了他俩一眼,就往林子里跑。
琇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很是担心,那小孩鼻青脸肿,带着一身的伤。这坡虽小,可是这孩子也小,万一失足滚下去可怎么好
于是他冲那小孩喊,“回来。”
我们不是坏人。
可惜他还未说完,便自顾自咳了个撕心裂肺,憋久了一下子泄了气可不就往死里咳吗
琇莹在那里咳,阿政也不顾那个孩子了,只挥手让侍人去把人抓回来,然后直接往琇莹嘴里塞药丸。
“琇莹,吃了就不咳了。”
琇莹被他生塞了那么大个药丸,差点没被噎死,多亏他阿兄还知道给他喂口水,不然他真的可能是阿兄杀的第一个有功的臣子,真是个地狱笑话。
“阿兄,再来口水。”
他伸手向阿政,阿政反应很快,将水递了过去,他喝了两大口才勉强把那药丸给吞下去了。
阿政见他现在还算好,便打算给琇莹先拎回去找医看看,不然一会他幼弟又见风咳死怎么办
“先回去。”
琇莹却摇了摇头,他蹲下身子冲那个在侍人手中不断挣扎的小童轻声细语,他还病着,怕过了病气,只能离得稍远些。
他顶着风咳嗽,断断续续说了个长句。
“好孩子,我们不是坏人,我让他们放了你,但你莫要往里走了。你还小,又是一身的伤,这个小坡对你来说太高。万一跌倒了,你阿父阿母会担心的。”
他的话中全是担忧,那小孩也感觉到了便不再挣扎,眨巴着黑黝黝的眼睛看他,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又渗出了泪。
“没有阿父了,阿父病了。”
琇莹垂下了眼眸,忍住泪意。
这小孩白生生,不是以前见惯的干瘦,他腮帮子还有些肉,圆软软的。
他便想来一定是家中父母估模尚在,却未想是阿父新丧。
他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吓人可是伤人者不得章法,大抵是被同龄人欺辱了。
他面对这个小孩子好像面对年幼的阿兄,他实在痛心。
“抱歉吓到了你,可以让他们帮忙看看你的伤吗”
阿政也是生了恻隐之心,他站直了身子,沉声与那个孩子道,“既已失父,被人欺辱,为何不往小学宫”
那孩子却一改刚才的乖巧,大力的挣扎起来,“不去不去,你们是坏人”
他很聪明,他移身子挣不开侍人的手,就用脚借力向前踢,激起一地的沙,掀起的微尘引得琇莹不住的咳。
那小孩听见琇莹又开始像他阿母一样咳嗽,顿时不动了,他小心翼翼的劝琇莹。
“不咳,喝药。”
琇莹喘了几下,摇了摇头向他示意自己没事,他依旧温柔对那小孩笑。
“可以与我说为什么不愿意过去吗”
小孩泄了力气,他扁了扁嘴,眼泪止不住的流。
这个人真的很像阿父。可教他写字的阿父不在了。
琇莹忍不住让侍人放开他,侍人不敢动,收到了阿政的眼神,才放松了桎梏。
小孩坐在地上,大声哭诉。
“阿母还在,老是咳,嫂嫂总是吵她,想送走我。我没人要了。”
琇莹上前抱住了他,温柔地抚着他的脊背。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孩子,他的心都碎了。
“怎么会没人要,你阿母肯定在找你。我带你回去找她,好吗”
小孩摇了摇头,他的哭声没有停止。
“她不要我了,小学宫有吃的,她说她快死了,去那里比跟着嫂嫂好,她要我过去。”
琇莹含着泪,他不知道如何相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阿政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心头发苦,若有母至此,哪个幼子愿离开阿母啊
良久,他才轻笑。
“你带朕去见你阿母,朕有钱,愿赠予你阿母,让你留在她身边。”
小孩的眼亮了,但他不信阿政,他只盯着琇莹,手紧紧扯着他的袖子。
琇莹点了点头,小孩才吸了吸鼻涕,带着他就往坡下走。
“我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报答你们的。”
小孩气势很足,掷地有声。
阿政见他呆头呆脑,跟人打架都是挨打的样子,实在是不抱希望。
“那朕不如自己出人头地。”
琇莹在前面咳了几声,闻言立马扭头看他阿兄,眼中全是不赞同。
“知恩图报是好事,阿兄少说两句,可好”
阿政轻哼一声,“溺子如杀子。”
琇莹叹气,他阿兄向来强势,本能不喜欢这种遇事不还手的孩子。
“各有各的性子,阿兄不要强求。”
阿政看着在前面扯着琇莹的小孩,忽然笑了。
“你我这次做了先生。”
两人相视轻笑无言。
多年之后,他们俩成了当年的荀先生。
他们这边闲聊边下坡,就远远看见了一妇人直冲过来,她比琇莹的脸还白,眉目间都布满折皱,一看就是辛劳过度造成的久病。
她只跑了一小段,就跌坐在地咳得痛苦,可是哪怕咳得站不住,她的手仍紧紧抱着前面的小孩。
“信儿,你的脸怎么了”
她心疼的摸小孩的脸,又垂下泪来,轻声询问道。
小孩紧紧地搂着她,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唤了一声阿母,然后就回头望向琇莹,眼中带着期待。
可不可以,求你
琇莹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他就扭头冲他阿母笑了。
“阿母,钱,报答。”
阿母,他给我钱,我报答他。
他的阿母见了对面姿容华美,穿着绫罗,身后仆从成百的琇莹和阿政
恍若梦醒,不敢直视,只揽着不明所以的小孩不住磕头。
“小子年幼,无意冲撞贵人,望贵人宽怒一二。”
琇莹知道平民不可直视贵族,所以并未有强求,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低首将放着几颗金丸的布袋搁在了妇人面前。
“你把你的孩子教的很好,我与我的兄长希望可以帮到你。”
他回头时露出了轻笑,阿政摸了摸他的头发,牵着他回去。
不需要说太多,琇莹知道。
挺好的,万事圆满。
阳光镀在他俩身上,仿佛他俩也自带着光。
可他俩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了妇人唤他们。
“贵人留步。”
琇莹回了头,阿政不想回头,他幼弟给的已经是平民之家五六十年的嚼用了,她这是还嫌不够,想要问琇莹再要一些吗
但他最后也还是回了头。
无他,他担心琇莹被人以弱势相挟。
可那妇人并未乞求着再要些金丸,她拖着病体膝行上前,仅是几步就又咳起来。
她咳得重,像是风中的落叶,但她很固执,硬是强撑着跪到琇莹面前,双手颤抖着托着那几枚金丸。
“请贵人收留我子,他读过两本书,也识得字,虽还小,但很勤快。您把他当奴当婢都使得,只求给他一口饭吃,托养他长大。”
她与夫君皆读过书,只是战乱之际,夫君已逝,家道才中落。
若是真有办法,她这种没落贵族之家怎么愿意让自己的幼子为奴
可夫君已逝,她早年又伤了身子,恐是活不久了,膝下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尚小没有着落。
她原想是将其托到小学宫,让其兄长顾怜一二,可她那儿媳容不下他,他强求在此地便是个被磋磨死。
这个贵人心善,既愿舍金丸救她们一命,想来不会苛待她的孩子。他若愿收留,带他的孩子离开,哪怕为奴,她的孩子总会活下去。
活下去总比在自家兄长的屋头寄人篱下被嫂子驱使若牛马,生生消磨死好
她将金丸小心的放下地上,又重重的朝地上一磕。
枯瘦的身躯像虬深的树枝,她用尽全力要托起她的幼子。
“求贵人可怜。”
琇莹如何忍心,他忙搀起妇人,捡起自己的金丸又放到她皱巴巴起皮的手上,他轻声道。
“我不缺奴仆,而他想留在你身边。”
那妇人摇头,“我已经快要死了,不能拖累他。”
她又想向下一磕,然后琇莹制止了,他轻咳几声,向一直在旁边哭的孩子招手,让到他们俩身边,蹲下身平视着他询问。
“你要跟着我吗”
小孩使劲的摇头,却在看见他的母亲泪眼和额上的青黑后,跪在了地上,但一直未发一言。
琇莹轻轻摸了摸他的面庞,带着柔怜,将他眼角的泪都抹去了,他微凉的手指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小孩的颊上。
而后无声叹息,望向自己的阿兄。
阿政长叹,将自己的手放在了琇莹的肩上。
琇莹知道他同意了,于是他温柔一笑。
“不是贵人,可以唤我先生,我膝上至今还无学生,你拜我为师可好”
那妇人闻言露出了笑,不算好看,可却是琇莹平生见过最美丽的面容,她就要磕头,但被琇莹拦下了,他将金丸放到了妇人的掌心。
“我与他有缘,倒是谢夫人成全了。”
那妇人不愿收金丸,就一直拽着小孩给他磕头。
“快喊,快喊,信儿,快喊先生,以后你就跟着贵人,别回来了,听话。”
她咳得很重,气息不均。
小孩却倔强的不磕头,他将金丸放回了琇莹手中,漆黑的眸渗出了大滴的眼泪。
“钱不要了,我不要”
你们走,走开
可是他还未说完,便被妇人捂住了嘴,他不敢挣扎。
“阿母”
妇人的头也垂了下去,眸中全是热泪,用平白最大的力气,想强迫着他低下头拜师。
“他还小,脾气犟,贵人多多包涵。”
琇莹却摇头,“他很好,我很欢喜他,夫人放心。”
他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脊背,扶着他起来,又给他拍了拍膝上的灰,又顺带着擦去小孩的脸上的灰,然后捏了一下他的小脸,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