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庞涓吸疽得军心?田忌中计遭羞辱(1 / 2)

济水向东流至黄池西南约三十里的唐邑时,拐向北偏东,到黄池西北约十里处再次东拐,正东流向煮枣,河床也于此处变阔,宽约数里。水浅流缓,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过齐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过头顶。

这样的河水适于涉渡,齐将田忌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吩咐齐卒在堤下两侧的滩地上构筑营寨,搭建帐篷,并在堤顶挖出一长溜灶台。一到开饭时间,缕缕炊烟袅袅升起,连绵十数里,颇为壮观,显然要从气势上压倒魏卒。

齐军连战皆捷,眼看就将兵临大梁,齐威王颇为兴奋,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劳军。辟疆一行押送辎重赶至济水,田忌闻讯,接应十里,迎入中军大帐。二人叙话不及半个时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视察军营,观赏济水。

赤日炎炎,甲盔闪闪,三军将士挺枪持戟,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光下面,一眼望去,军容极是严整。辟疆一身戎装,与大将军田忌并肩缓行,一营接一营地巡视过去。

二人沿河巡视完毕,缓步登上搭建在堤顶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净是齐军营寨,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稍远处的河道上,沙滩片片,水草簇簇,间或有白鹭在水边飞落。对岸河滩却是空荡,既无一兵一卒,也不见任何营寨和壁垒。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荆棘之外,再就是连绵不断的老槐林。

辟疆观望一阵,指着空荡荡的滩头:“田将军,对岸怎么无人防守呢?”

田忌笑笑,指着远处的河堤:“殿下,请看那儿!”

顺着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树林中隐约现出魏国武卒构筑的防御阵势,堤顶似乎还有一排排的机械连弩,咂舌道:“嗯,龙将军果是老辣,若不是将军提醒,辟疆真还看不出呢!”

“殿下不必自谦。魏军连遭败绩,不敢用强,就将兵力隐于暗处,使我难知虚实。殿下刚至此处,自然不知这些情势。”

“大将军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了。请问大将军,我何时可与魏军交战?”

田忌指着河水:“臣使人探过,中心河漕虽只宽约数丈,河水却能漫过头顶,千军万马若是同时抢渡,水流激荡,必然上涨。兵士中有许多不会游水,纵使会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撑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头说道:“若是长耗下去,莫说别的,单是粮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忧。”田忌把握十足,“臣夜观天象,近日魏境并无雨水。眼下酷热难当,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浅过一日,旬日来水位已降尺许。若是不出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会再降尺许。那时渡河,莫说龙贾重伤在身,纵使他身强体健,臣也手到擒来。”

“嗯,”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骁勇善战,所向披靡,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招引秦、赵、韩三国围攻,父王断然不会与魏交恶。田将军,此阵胜负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臣请殿下转奏王上,就说旬日之内,臣必破魏阵,直驱大梁,三月之内,定押魏罃凯旋,由王上问罪!”

辟疆正欲说话,遥见对面堤上飞下一骑,直冲河边,当即转头,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人。

田忌与众将也都看到了,目光齐射过去。

来骑驰近,众人看清是魏军的传令军尉。

军尉冲到河边,在水边稍作犹豫,策马涉入河水,在万众注目下走到河心。河水漫至马头,马已蹬蹄浮游,不一时,越过河中心,马蹄踏地。

军尉勒住马头,朝岸上大叫:“齐将看好,大魏先锋庞将军特下战书!”说着取出长弓,搭上响箭,“嗖”一声射出。

响箭在一阵呼哨声中落至岸边。早有兵士捡起,交给闻讯赶至的军尉。军尉持箭,飞也似的直奔高台,大声禀道:“报,魏军先锋庞将军战书!”

魏军连遭败绩,竟然敢下战书挑战,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劳军之际,田忌心头咯噔一沉,眼角扫向一侧的参将。

参将稳步下台,从军尉手中取过响箭,回到台上,双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过响箭,拔出箭矢上的响哨,取出一团丝帛,上写“田忌大将军亲启”,拆开细看,果是战书:

传闻大将军百战不殆,名冠列国,在下既惊且叹。在下所惊者,似大将军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国?在下所叹者,大将军百战不殆之说,今日将要终结于济水岸边!为此一惊一叹,在下奉劝大将军,若是三日之内罢兵回齐,纳表请罪,大将军不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济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决出高下,在下将于甲午日辰时以雄师三万列于济水阴岸,设阵恭候!大将军只须识出吾阵,在下即刻请降;大将军若是不识,在下放言在此,无论大将军有何闪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从,还望大将军自裁,在下恭候回书!

大魏三军先锋庞涓恭呈

田忌阅完,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辟疆盯住他道:“田将军?”

田忌将战书呈予辟疆。

辟疆看过,心头一震:“庞涓?此人不去寻仇,怎竟成了魏军先锋呢?”

田忌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看来,”辟疆转向田忌,苦笑一声,“田将军怕是遇到对手了!”

“对手?”田忌冷笑一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田忌的对手尚未生出呢!”略顿一顿,“哼,小小先锋也配下战书,向我主将挑战!殿下看好,三日之后,臣一定踏破敌阵,将姓庞这厮活擒过来,碎尸万段!”

辟疆却似没有听见,两眼依旧落在庞涓的战书上,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奇怪,此人谢绝父王恩赐的高位、重赏,不去寻仇,却来充当一个小小先锋,与我对阵,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对身边参将:“回复庞涓,凭他摆出什么阵势,待甲午日到,叫他伸长脖子守于阵前,恭候本将前去斩首!”

“末将得令!”

黄池城西北角的一块场地上搭起许多帐幔,被辟作战时诊所之一,数百名受伤武卒或躺或坐,十几名随军疾医正在施救,间杂其中的是几十名志愿护理的女人和苍头。两个收尸的苍头守在门口,只要疾医判定死亡,他们就会即刻行动,将亡者抬出院子。

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然而,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一行数人走进院子,打头的是庞涓,跟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无一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负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王上钦点的御敌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王上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缓步走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目光纷纷射向他,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一个老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庞涓看到,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似在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与这位行将远行的兵士诀别。

庞涓走到老女人跟前,面朝兵士,在几个年轻女人后面缓缓跪下,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显然也在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女人眼中出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御敌先锋庞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依旧是一动不动。一名疾医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的鼻孔处探试一下,见他已经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他脸上,朝外摆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抬着门板走过来,从老女人怀中抱起死亡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

庞涓缓缓起身,肃立,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盯住庞涓。

庞涓回转身,再沿通道缓缓行走。

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一个疾医正在为一位大腿受伤后感染的兵士挤脓,拐过去。受伤的是右腿,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旁侧,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挤出来,滴进地上的陶盂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

挤有一刻钟,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显然在想如何才能将残余的脓水弄出来。

庞涓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对准伤口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此时此刻,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目睹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震颤了,所有的眼睛都湿润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足一口,将脓水吐到盂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盂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方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漱几口,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不咋地呀!”

兵士不顾疼痛,翻身跪地,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来,扶他躺好,板起面孔,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吐字清晰:“瞧你这点出息!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

全场震撼。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过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处处避让,一直未曾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救援,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命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给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两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卒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传闻,他是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堪称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比较粗糙,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砌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一日即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都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因为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竟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不足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已将三军全部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渡济,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跟来人急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伤情显然加重了,龙贾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绶。”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龙贾接过印,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未建呢。

愣怔有顷,庞涓叩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符、印的手微微颤抖,艰难说道:“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王上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亦瞑??瞑目!”

庞涓啜泣:“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奏??奏请王??王上,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震惊,跨前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

庞涓以手试鼻,见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得知龙将军仙去,三军将领纷纷赶赴大帐。

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嘱,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再次推辞,张猛与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命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命,方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不胫而走,庞涓的“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的训词更令将士们血脉偾张,纷纷手持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的帐前请战。三军诸将得令后,无不手提成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唰”地跪地,各将麾下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复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乘车,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到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时机成熟,庞涓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犀利的目光再扫众将一遍:“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我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诸位将军,”庞涓朗声说道,“七万敌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的目光再一次扫过诸将,缓缓落在中间一将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事,备妥否?”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禀大将军,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大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石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去吧。”庞涓将令箭递过去。

李将军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一将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声诺,双手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截济水!”

冯将军显然不解,盯住庞涓:“再截济水?”

“是的,再截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可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造出声势,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略略一想,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看向站在最后的范梢:“范将军!”

范梢跨前一步:“末??末??末将在!”

“你的物事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涨红脸道:“回??回??回大将军的话,末??末将已??已备屎??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大??大??大将军下??下??下??”

范梢结巴半晌,后面的“令”字终归未能说出。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更是面孔通红,将头越埋越低。

庞涓晓得他是不想接令,轻轻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莫要走了味道,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声音恳求:“大??大将军,末??末??末将恳??恳请大将军收??收??收回成命,末将想??想??想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了,齐声哄笑。

庞涓亦笑出声,对范梢道:“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怔了一下,瞪大两眼盯住庞涓:“什??什??什么大??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拿过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从大将军的几案前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斥候陆续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思忖良久,对辟疆谋议道:“殿下,依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完全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斥候进来,进一步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起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躬身登城巡视防务。”

斥候退出之后,辟疆抬头看向田忌,目光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臣也想过了。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龙贾伤重,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三军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田忌略略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好有个托词。”

“此说成理,”辟疆微微点头,“既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急,又一斥候回来:“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震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斥候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现象。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济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看向田忌,见他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住河水,诧异道:“田将军?”

田忌指着济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浑浊,不解道:“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浑浊,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震惊,“若此,我当何以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臣也有对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使人溯水而上,探察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斥候回禀:“报,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口气:“都是何人?”

“皆是苍头。”斥候应道,“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快要旱干了,是里长要求他们筑坝,引水灌田。”

“甚好,盯住他们!”

斥候应诺,退出帐外。

“田将军,”辟疆凝眉道,“魏人在这节骨眼上筑坝,无论是否苍头,我们都应提防。”

“呵呵呵,”田忌嘘出一口气,笑道,“殿下可以放心了。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断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更不会让苍头沾手。再说,即使筑坝淹我,也不能选在那处地方。此地水段臣多已探过,那儿水宽且深,仅凭附近百姓之力,莫说是三五日,纵使旬日也难筑好。我三军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坝成,大军只怕早到大梁了!”

听他讲得在理,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有魏人拦住水势,倒好涉渡。”

正说话间,济水对岸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参将禀道:“报,魏军在济水对岸的河堤后面调兵遣将,似在排演阵势!”

田忌最爱观阵,急至堤顶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过,比前几日高出三丈不说,台顶更竖一根两丈高的木杆,杆顶装有滑轮。田忌攀至台顶,坐进吊篮,下面数名兵士拉动绳索,滑轮将吊篮嗖嗖几下吊至杆顶,田忌如同坐在半空中一样。

田忌视力极佳,这又居高望远,对岸情势尽收眼底。河堤后面,但见旌旗招展,无数兵马奔来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约半个时辰,方才理出头绪,断定魏人摆的是雁翔阵。雁翔阵形如呈“人”字飞翔的大雁,以箭矢、连弩、标枪为主要兵器,最适合平原、坡地防御。田忌又看一阵,见对岸阵形并无变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刚破晓,对岸又闻人喊马嘶。

田忌再入吊篮,见对方已改阵势,此番摆出的是新月阵。顾名思义,新月阵形如一轮新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对称,中间厚实的月轮利于防守,两边尖尖的月牙利于侧翼进攻。此阵较雁翔阵又进一步,当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个时辰,见对方阵势不再变化,摆手下塔。

回至大帐,辟疆迎出帐外,问道:“庞涓所演何阵?”

田忌应道:“看阵势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阵,今日改为新月阵。”

辟疆略懂一些阵势,见田忌报出此等阵名,放下心来,口中却道:“庞涓既敢下书斗阵,想必有些手段,将军还当小心提防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