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阵非小儿之戏,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连溃数阵,将军麾下建制混乱,缺员过半,若要布阵,唯有拼凑。无论何阵,只要拼凑,就是乌合之众。再说,庞涓初到军营,寸功未建却发号施令,必不服众。将不服众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阵势?”
辟疆见田忌说得在理,更为放心,与田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帐,商讨如何破敌。
甲午日说到就到。
凌晨,万里无云,济水滩上,东南风习习吹拂,使人神清气爽。因有恶战,多数将士枕戈达旦,天尚未亮就已披甲执锐,整装聚至河边,人人摩拳擦掌,准备涉过济水,建功立业。
田忌使人再探济水,报说水面较昨日又浅一尺,使人探往济水中心,仅至肚脐,莫说是人,便是战车,也可轻松驰过。
田忌的眉头稍稍一皱,旋即松开。如此水势,三军过河不消半个时辰。纵使上游放水,流到此处,也是迟了。三军只要过河,取胜当是十拿九稳的事,因而田忌也未考虑使用诸如迂回包抄、偷袭之类奇巧之术,只想硬碰硬地与大魏武卒血战一场,让对手输个心服。
天虽大亮,但离庞涓约定的破阵时辰尚早。田忌略一思索,为稳妥起见,与田辟疆再次走向堤顶高台。
田忌登上高台,如昨日一样坐进吊篮。
晨曦中,田忌远远望去,见魏军正沿济水滩头布阵。田忌审看有顷,发现此阵与昨日所摆又有变异,形如一只插翅的猛虎,虎头伸在滩头,虎尾放在堤后,似乎还在微微摆动。
田忌观察有顷,缓缓下塔,辟疆迎上急问:“田将军,魏军所摆何阵?”
“禀殿下,”田忌应道,“今日改作虎翼阵了。此阵乃上古阵法,传为轩辕帝大战蚩尤时所布,世人知者不多。这厮三日连摆三阵,倒是有些手段。”
“哦?”辟疆惊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呵呵呵,”田忌笑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花架子。臣既识此阵,自有破解。”转向参军,“传令,三军成龙腾阵,龙口迎虎头,听鼓声涉渡!”
参将答应一声,转身传令。半个时辰过后,用于破阵的四万大军、两百乘战车已呈龙腾阵势列于济水滩头。
卯时至。
田忌抱拳辞别辟疆:“臣先驱破阵,待捉住庞涓,攻占黄池之后,再来迎接殿下!”
辟疆回礼:“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田忌跳上战车,拔出宝剑,朝前一挥,济水北岸鼓声大作,四万大军在数里宽的河面上呈龙腾阵涉入济水。一时间,济水里千军万马,浪花飞溅,气势恢宏。
眼看齐军涉至河漕,魏营军阵非但未朝滩头推进,反而由滩头后退三百步。
田忌正自纳闷,前番下战书的军尉再次驰至岸边,冲田忌鼓舌叫道:“齐人听好,庞大将军有令,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不袭半渡之旅,尔等尽可安心涉渡,待阵成后决战!”
这是对齐人的公然蔑视。
田忌震怒,纵马催车,率先朝对岸冲去。众将看到,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消一刻,先锋部队就已涉过济水,仍依龙腾阵在滩头列好,龙口直对魏阵的虎头。
魏军再次后退百步,为齐人空出更多滩头。待齐三军渡毕,阵势列成,双方同时击鼓。
一通鼓毕,两军主将依据先礼后兵的惯例,各驱战车驰至阵前,距一箭地停下。
庞涓长揖:“在下庞涓见过田大将军!”
田忌抱拳略还一礼,枪尖指向魏军阵势:“庞将军所摆之阵形同儿戏,何敢向本将叫阵?”
庞涓再揖:“庞涓有言在先,大将军只要识出此阵,庞涓即刻束手就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田忌爆出一声长笑:“庞将军好不知趣!此为虎翼阵,本是齐地小儿之戏,有何难哉!”
听到“虎翼阵”三字,庞涓哈哈大笑,朝后略一摆手,魏军阵中立时旌旗飞舞,阵脚快速移动,两只虎翼消失,虎头缩回,整个是不伦不类,不知是何阵势了。
见新阵已成,庞涓再朝田忌拱手:“大将军怕是看错了,此阵不叫虎翼阵。因与方才稍有变化,庞涓许大将军观阵一刻。若是大将军能在一刻之内识破本阵,庞涓依旧如约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言讫,庞涓再次拱手,拨转马头,驱车径回本阵,在阵前推出一只水漏,开始计时。
田忌怒火上攻,却也发作不得,只得驱车回阵,登上一辆特制的高车,居高临下,审视魏阵,果见此阵十分怪异,依他见识,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思冥想,计时已到。
庞涓驱车冲到阵前,朝田忌抱拳:“田大将军,一刻已过,可识吾阵否?”
田忌以善阵闻名天下,此时却在两军阵前,当着双方将士之面,连一个无名之辈所布之阵也识不出来,顿觉颜面尽失,又羞又急,虽是尴尬,却也不失名将风范,驱车上前,略略抱拳:“此阵怪异,在下不识,请问庞将军所布何阵?”
庞涓回揖:“此阵乃吴起将军亲自布置,大将军不识,也是自然。”
“吴起将军亲自布置?”田忌怔了,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庞涓,“庞将军休要骗我。吴起将军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阵?再说,但凡吴起将军所布之阵,在下无所不晓,只不曾见过此阵。”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将军不知之事,岂止这个?吴起将军梦中授我兵书,传我奇阵,大将军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惊,也是好奇心起,略顿一顿,抱拳问道,“既为吴起所布,请问庞将军,此为何阵?”
庞涓又是一声长笑,笑毕方道:“此阵名曰王八屎溺阵,专以活擒田大将军!”
原来,庞涓真也是个精怪,推知田忌善识阵势,灵机一动,想起在鬼谷中张仪串通苏秦戏弄他时所画的怪图,计上心来,依样摆出。至于屎溺这一灵感,完全出自他在寻找兵书时从树洞里摸到的那堆野猪屎。
这一个王八孵卵的阵图原是张仪的恶作剧,根本就是涂鸦之作,叫田忌如何识得出?庞涓当场说破阵名,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孩子似的连爆数声狂笑,拨马转回本阵。
田忌哪里肯受这般羞辱,脸色紫红,仗剑怒道:“庞涓竖子,你??看本将如何擒你!”又转对鼓手,“击鼓!”
鼓声大作。齐军发声喊,势如潮水般掩杀过去。魏军武卒似乎经不住如此冲撞,纷纷退避。数万齐军卷入魏阵,却如入无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枪,催动将士奋勇冲杀。数万大军眼看就要冲上河堤,忽见沿堤槐林中腾起团团白雾,烽烟冲天。时下东南风正盛,风吹雾动,疾速飘来。见到白雾,正在溃退的魏人急从袖中摸出丝纱罩于头顶,脸朝下伏在地上。齐军正自纳闷,白雾已至,顷刻间将整个滩涂笼罩。田忌猛觉两眼刺疼,方知中计,急令退兵,已是迟了。一时之间,兵士揉眼,战马悲鸣,数万大军就似盲人瞎马,在济水滩头乱冲瞎撞。
白雾飘过,空气再现清澄。魏人鼓声大作,正在溃退的武卒转身杀来。齐兵已无招架之力,不战自乱。数百战车、逾千战马、数万步卒堆挤在宽仅三里许的河滩上,又都没了视力,你拥我堵,你撞我冲,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就在此时,一阵恶臭飘来。齐人尚未明白是何缘由,但见漫天屎溺由天而降,浇得他们一身一脸。这些屎溺均被魏卒搅成糨糊状,又臭又滑腻,一旦黏在手上,连枪也拿捏不稳。许多军士更因视物不清而撞入魏营,或遭斩杀,或缴械投降。
魏军将士杀声震天,越战越勇。田忌悔恨不已,惊惧交加,顾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战车夺路而走,未走几步,惊叫一声,跌入一个大坑。
坑中臭气冲天,屎溺没膝。田忌长叹一声,举剑自戕,却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钩打落。紧接着,魏军众卒齐伸钩手钩牢甲衣,将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说,拿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到一身屎溺、两眼迷离、五花大绑的田忌,众军士兴高采烈,齐声大叫:“范将军活擒田忌喽!范将军活擒田忌喽!”
听到喊声,齐军越发惊乱,眼睛未受伤害的拼力护着眯眼的朝济水退却。远远望到形势不利,对岸齐军下水接应。一时间,济水两岸,齐军就如两大群戏水的鸭子一般“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
见齐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设法将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驱入水中。因水面不深,齐兵在水中一路狂奔。逃有一程,见魏人并不追赶,兵士们松懈下来,急不可待地泡进水里,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创伤。一时之间,宽阔的济水上人影晃动,水流里满是屎尿和血污。
众将士在水中一边洗涮,一边大骂魏人手段下作,胜之不武。他们或吵或嚷,或骂或咒,谁也没有留意从上游一泻而下的哗哗水声。等到有人看到滚滚扑来的洪峰时,一切都已迟了。在上游三十里处遭到截流三日的济水一朝决坝,势如奔牛,顷刻间就已涨满半漕。可怜数万齐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乱踢乱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济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河面上,但见浮尸具具,惨不忍睹。
洪水刚一退下,魏国武卒就急不可待地冲下河滩,涉过济水,全力追击溃敌。众人正追得起劲,突然听到鸣金声。魏军退回,诸将纷纷驰至庞涓处,不解地问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将军为何鸣金?”
“呵呵呵呵,”庞涓笑道,“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怎么能赶尽杀绝呢?”
众将却是笑不起来,皆是疑惑地看向庞涓。
庞涓敛起笑容,对张猛道:“张将军,你领兵五千打扫战场,清点俘虏!”转对参军,“传令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发朝歌!”
众将瞬间明白鸣金原委,无不振奋,齐声叫道:“末将得令!”
三军将士掉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后,魏宫大朝,司徒朱威手捧两份战报,朗声奏道:“启奏我王,大将军庞涓于黄池大捷,斩首一万一千五百,溺毙两万五千三百,生俘一万三千二百人,活擒齐将田忌,走齐太子田辟疆,余众仓皇溃逃;朝歌大捷,斩首一万三千六百,俘敌六千一百五十,走赵相奉阳君,余众仓皇溃逃。韩国犯境之敌,闻风惊退。秦军从陕、焦二邑撤围,弃守曲沃,龟缩于函谷关内,闭关不出!”
朝堂一片欣喜。
“好!”魏惠王重重一拳砸于几案,“寡人这口闷气,总算吐出来了。朱爱卿!”
“臣在!”
“为大将军修筑彰功台,举国庆贺三日,大赦天下!”
“臣领旨!”
旬日之后,庞涓凯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庞涓共登王辇,大梁民众夹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将庞涓簇拥至新近落成的庆功台前。
庆功台鼓乐喧天。魏惠王端坐台中,庞涓偕三军众将行至台前,叩拜:“末将叩见我王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威风凛凛的庞涓,魏惠王不无满意地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朗声:“谢陛下!”
“大将军听旨!”
“末将在!”
“大将军力挽狂澜,力退强敌,功盖日月,赏黄金五百两,锦缎一百匹,赐府宅一座,仆役五十名!”
“谢王上隆恩!”
魏惠王扫一眼众将,审视庞涓拟出的立功受赏名单:“其余将士,寡人准允大将军所请,转批相府,依军功大小,各行封赏!”
众将军叩首:“谢我王隆恩!”
魏惠王再次颁旨:“上卿陈轸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当诛。鉴于此贼已畏罪潜逃,为正法纪,准允司徒所奏,诛灭陈轸全家,凌迟其家宰戚光、护院丁三,没收陈轸所有家财,上交国库,府邸转赐大将军庞涓!”
庞涓叩道:“谢王上隆恩!”
凯旋当晚,庞涓来到刑狱,走进那间曾经关押过他和孙宾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锁,色如死灰。
庞涓扫一眼戚光,冷冷一笑:“嘿,这不是戚爷吗?”
戚光平素仗着陈轸的势耀武扬威,此时沦到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断。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庞涓,明知求也无用,戚光仍旧两膝一软,跪地自打耳光:“庞大将军,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庞涓冷冷地望着他,等他打得累了,方才说道:“你是该死,再打!”
戚光急了,膝爬几步,跪于庞涓脚下:“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大将军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小人愿为大将军结草衔环,以报再生之恩!”
“唉,”庞涓长叹一声,“真是想不到啊,时过境迁,连戚爷也肯跪地求饶,啧啧啧!”转对白虎,“白兄弟,戚爷既然下跪了,庞某就不能不赏面子。凌迟那日,脖颈以上的三百刀就不要剐了,留他一个囫囵脑袋,免得祭我阿大时,吓坏他老人家!”
戚光颓然倒地。
庞涓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戚爷都已下跪了,你为何不跪?”
丁三晓得求也无用,干脆充了汉子,硬住脖子叫道:“姓庞的,今日落于你手,丁爷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庞涓点点头,冷冷说道:“说出这句话,还算有种!”转对白虎,“白兄弟,这是一条汉子,骨头硬,皮厚,将戚爷脖颈之上的三百刀转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记住,剐完之后再剜心,剜心时,他的心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是夜,戚光惧怕凌迟,跪求丁三将他掐死。丁三掐死戚光后,将其囚衣解下,绾个结,于黎明之前自挂栅门,须臾自尽。陈轸一妻三妾并两个无辜孩子,皆遭诛杀。
田辟疆领着残兵败将溃入齐境,狼狈逃回临淄。
正在进膳的齐威王惊闻噩耗,将一口米饭噎在嗓眼里,憋得满脸紫红。辟疆急上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见威王仍然缓不过气来,急得跪地大哭。
内宰闻讯赶到,又捏人中又捶背,忙活良久,威王总算缓过一口气,顺口吐道:“庞??庞??”
辟疆欲扶威王,被他一把推开,急回正殿。不待召请,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等几个朝中重臣已闻讯赶到,候旨觐见。
威王宣召,邹忌等臣跪叩觐见。威王望着他们,目光诡秘,大半日,竟无一言出口。邹忌等臣不好起身,只得五体投地,臀部朝天,与威王对耗。
门外光影移动尺许,威王终于长叹一声,神情颓然:“寡人??十年心血,毁于一旦了!”
闻听此言,邹忌诸人更不敢出声了,只将屁股翘得更高。
威王复叹一声,摆手:“诸位爱卿,你们??起来吧。”
几人谢过恩,惶惶起身,缓步走至各自几案前面坐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威王。
威王环视众臣,再叹一声,缓缓说道:“今日之败,过在寡人,不在你们。”
“王上,”邹忌拱手奏道,“据臣所知,黄池之败,过不在王上,过在田将军一人。田将军自恃天下名将,小胜数战后骄傲轻敌,方招此辱。”
威王又叹一声:“事已至此,过错在谁都是一样。诸位爱卿??”
众臣齐道:“臣在!”
“你们议议,为今之计,如何方好?”
众臣面面相觑。
“王上,”邹忌奏道,“臣以为,既有开头,就该有个结束。我军虽败,国势却无大伤,仓廪仍然充盈,再征大军十万亦非难事。反观魏国,连年征战,早已油尽灯枯,仅凭庞涓一人之力,终是螳臂当车。依臣之计,我王可再发大军,另择良将,与魏一决雌雄!”
“王上不可!”上大夫田婴急奏,“纵观整个过程,庞涓设计精细,用兵奇诡,并在大胜之后,放我溃兵不追,转而长途袭赵,致使奉阳君猝不及防,险些遭擒。庞涓用兵能至此境,断非平庸之辈!”
齐威王长吸一口气,重重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今日观之,庞涓才是世间大宝,田忌不是此人对手。为今之计,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王上,”田婴接道,“魏军新胜,士气正炽,我军士气一时尚难恢复。依臣之意,我当以退为进,示弱求和,恳请魏王放回田将军及被俘将士。魏王一向托大,王上若肯示弱,他或会答应。”
齐威王转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儿意下如何?”
田辟疆应道:“儿臣以为,上大夫言之有理,请父王圣裁!”
齐威王不再说话,闭目有顷,两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
内臣过去搀上,扶他走向宫殿一侧的偏门。众臣看到,起身叩送威王。
辟疆看到,齐威王一下子老了,每走一步都很沉重。
就在没入偏门时,齐威王回过头来,看向田婴:“准卿所奏。具体如何,你办去吧。”
田婴叩首:“臣领旨。”
三日之后,齐威王诏命上大夫田婴使魏求和。
田婴携带数箱金银珠玉及边境十邑的版图、户籍等,星夜兼程,赶赴大梁,在使馆住下,稍事休息即驱车拜访大将军府。
庞涓已于数日前搬入新府,也即陈轸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营造下,府内可谓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堂榭厅室、塘池园林、花鸟虫鱼等应有尽有,庞涓要做的不过是将大门之外的上卿府匾额换作“大将军府”而已。
田婴赶到时,大将军府中正在祭奠亡父。田婴二话没说,从门人处讨来一套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台上排列着三只青铜托盘,左边盘中盛着戚光的脑袋,右边盘中放着丁三心脏,唯独中间一盘空无一物。
田婴走进宗祠,但见人影晃动,哀乐声声,祭礼已近尾声。
田婴素衣麻服,在台前叩拜。
田婴祭毕,庞涓过来见礼,邀他至几前坐下。田婴望着祭坛,指中间空盘道:“请问大将军,中间一盘为何空置?”
庞涓应道:“那盘是在下留给奸贼陈轸的。前番忙于战事,让那厮走了!”
田婴佯作不知,顺口问道:“听闻陈上卿与大将军有隙,看来不是谣传!”
“岂止是有隙?”庞涓咬牙恨道,“是杀父之仇!仲尼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那厮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要揪他回来,血祭先父!”略略一顿,看向田婴,“上大夫此来寒舍,不会只为打听在下仇家吧?”
田婴拱手道:“此地非说话之处,在下能否借大将军一寸光阴?”
庞涓引田婴走出宗祠,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抱拳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说话?”
田婴还礼:“在下此来,只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说完朝外击掌。
两名下人抬着一只礼箱走进,摆好,退出。
田婴指着箱子:“些微薄礼,难成敬意,权为令尊置办祭品之用,望大将军笑纳。”
庞涓打开,见金玉珠玑摆满一箱,遂合上箱盖,微微笑道:“庞涓谢上大夫大礼。”又扭头冲身边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过茶,田婴品一口,放下茶杯,望庞涓轻叹一声:“唉!”
庞涓问道:“上大夫为何叹气?”
田婴又叹一声:“方才祭拜令尊时,在下看到中间那只空盘,心中颇多叹喟。”
“上大夫有何叹喟,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大将军沉冤多年,今朝得雪,何其快哉!陈轸虽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却举族遭屠,何其悲哉!”
庞涓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缓缓说道:“上大夫有话请讲。”
“此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大将军为报父仇,手刃陈轸、戚光一族。今齐有将士数万惨遭屠戕,万千家庭破亡,如果齐人都如大将军般申冤复仇,魏国岂不血流成河了?”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上大夫谬矣!陈轸乃大魏国贼,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间恶瘤,庞涓除之,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魏国人心无不大快,岂能与疆场死伤相提并论?”
田婴应道:“战死疆场自然另当别论。只是,齐逾万将士已经放下武器,正被将军徒手关押,如果他们有家难回,死于非命??”
“这??”庞涓佯作吃惊,“上大夫是说,他们的家人也会找我庞涓寻仇?”
“正是。”
庞涓凑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该当如何?”
“田将军等将兵犯境,虽获死罪于魏,却也是奉旨行事,还望大将军念及他们的父母妻小,准予宽赦。这些将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将军恩德,传扬大将军仁义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庞涓思考有顷,重重点头,“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证田将军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发无损。不过,其死罪能否宽赦,实非在下所能决断。上大夫可向我王恳请,只要王上宽免,在下定为田将军置酒饯行。”
田婴揖礼:“大将军仁厚之心,必有好报!”
庞涓还礼:“谢上大夫吉言。”
翌日,魏王大朝,宣召齐使。
田婴叩见,魏惠王扫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
“回禀魏王陛下,”田婴再叩,“寡君听信谗言,冒犯大王神威,不胜追悔,特别托臣朝见大王,诚心致歉,永修盟好。”
“哈哈哈哈,”魏惠王仰天长笑数声,“你家寡君诚心道歉,寡人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么来表示他的诚心呢?”
“回禀大王,”田婴朗声应道,“寡君愿将边境十邑献予大王,求大王宽赦田忌将军及被俘将士,使他们能够合家团圆,免受骨肉离散之苦。”说着从袖中摸出边邑十城版图,“此为十城版图,请大王验看。”
“不成不成,”魏惠王连连摆手,“记得徐州相王时,齐王豪言视其边邑治臣为大宝。治臣已然为宝,城邑岂不是宝上之宝了吗?寡人何德何能,怎能夺人宝上之宝呢?”
“这??”田婴怔了,“敢问??大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时,寡人诚心拥戴田因齐为王,田因齐却不知足,向寡人讨价还价,逼迫寡人舍弃宋国。”
田婴略想一下,拱手应道:“回禀魏王陛下,临行之时,我王吩咐臣道,宋国之事,齐国再不插手,听凭魏王处置。”
“卫国之事呢?”
田婴心头一怔,思忖有顷,咬牙说道:“只要魏王不计前嫌,田婴这就使人禀明王上,卫国之事,也听凭魏王陛下。”
“哦?”魏惠王眉头一竖,“这点儿小事还要奏明田因齐?”
田婴心里一横:“卫国之事,齐国听凭大王处置。”
“好!”魏惠王转对朱威,“朱爱卿,拟旨,晓谕卫公,就说他这弹丸之地,不配为公,自贬一爵,易公为侯!还有,让他在三十日之内,将平阳方圆五十里之内的版图献来。我诸多将士在城下殉国,该当有个说法!”
朱威跨前一步:“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看向田婴,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田因齐既然有此诚意,寡人亦当以诚相待,赦免齐国战俘。”转对庞涓,“庞爱卿,田将军可在你处?”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王上,齐国战俘田忌已在宫外候见。”
“宣他觐见!”
庞涓朗声:“臣领旨!”转对外面,“王上有旨,宣齐国战俘田忌觐见!”
几名军卒扭着田忌走到殿上。
众臣看过去,无不乐了。
田忌被人强穿一身妇人之装,脂粉涂面不说,口中更被塞了一团女用丝绢。
魏惠王先是诧异,后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两名力士扭住胳膊,动弹不得,只将两眼怒视庞涓。
庞涓缓缓走到田忌前面,将他口中的丝绢取下,讥笑道:“田大将军,请着此服回去面奏齐王,让他好好看看,这就是他所夸耀的齐国大宝!”
听闻此言,魏惠王解气,连声叫道:“对对对,寡人也请田将军转告田因齐,就说魏罃有言,齐国之宝,魏国一样不缺。送客!”
众军士松开田忌。
田忌羞愤交加,一头撞向廷柱。
田婴眼疾身快,箭步冲上前,将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将军??”
田忌跺脚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哼,”庞涓冷笑道,“田将军,庞涓原还敬你是条汉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门寻仇,不想将军竟是这般无趣,寻死觅活,行娘儿们之事,枉费庞涓一片苦心了!”
田忌气结,手指庞涓,跺脚大叫:“庞涓竖子,你??你个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竖拇指道,“这才像个将军!纵观列国,田将军虽然战败,却也还算庞某对手。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庞涓在此候你十年!”
“庞涓竖子,你??你伸长脖子,等着!”田忌一个跺脚,转身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