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门开启,一身名士装束的苏秦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众士子无不被他的气场震慑,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热烈。
苏秦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鹊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二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无不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做出一个分与合的手势,“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名分实合,二是名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坏乐崩,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公子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公子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的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谬矣,谬矣!”苏秦夸张地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看向那位士子:“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一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问得好!”苏秦大手一挥,捏成拳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
公子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已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
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次出声:“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给他一个笑,接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呼吸,目光唰唰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门阀裂土,王子封君,国大而力散;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快速集结,形成合力。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略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
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便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是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俯首,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地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道:“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应道:“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
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于运来客栈,哪位仁兄如愿切磋,在下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言讫,拱手揖礼。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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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公子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头,“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公子疾叹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公子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
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词。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
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公子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公子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不敢妄加评断。”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公子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是日,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的辩论纠缠,回到自己房舍。
苏秦刚刚坐下,正欲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打开院门,见是一身士子装的公孙衍和公子疾。
公子疾揖道:“在下秦矢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秦先生!”
公子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揖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礼:“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秦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忖道:“论政坛上,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的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就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乱语,见笑于两位方家了!”
“苏子见外了!”公子疾亦抱一拳,“苏子对天下大势的来去运动了然于胸,实令在下敬服。苏子所论帝策,在下也有感怀。在下识浅,不能视远,欲就眼前一些琐事求教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在下愿与秦兄切磋。”
“这一年来,”公子疾缓缓说道,“关外列国变数甚多。先是越人陈兵琅琊,齐人严阵以待。继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袭楚项城,歼景合大军六万;楚人弃宋回救,楚、魏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恰在此时,越人弃齐袭楚,楚、魏和解,与越人战于云梦泽畔。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在下眼拙,看不明白,还望苏兄点拨。”
听闻此话,苏秦心中越发有数了。能将列国情势如此讲述,已非寻常士子,讲述时语气又如此之大,眼界也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苏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听秦兄此言,当是方家了。秦兄既然有问,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测,不是之处,请二位方家宽谅。”略顿,“在下以为,秦兄方才所言,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冲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才可解此乱象。”
公孙衍似有不解:“请苏子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公孙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点头:“苏子果然高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苏子辟解!”
“公孙兄请讲!”
“越人伐齐,确为盲目,但越人转而伐楚,也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明智之举。越人二十万众今已攻至云梦,楚郢指日可下,苏子为何却说它是蠢动呢?”
苏秦微微一笑:“依公孙兄见识,当可看破,何必再问苏秦?”
“在下愚昧,还望苏子指点!”
“既如此说,”苏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种,均落后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因占地利而维持偏安。偏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窥天下,不自量力,出山争霸,这又前来与大楚争锋,欲步昔年吴王之尘,岂不可笑?”
公子疾惊道:“照苏子说来,此番越人必败了!”
“越人败与不败,秦兄拭目以待。”
“苏子所言甚是。”公孙衍大是赞同,再次拱手,“不过,听苏子所言,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苏子为何视伐齐为盲动,而视伐楚为蠢动呢?”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却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哦?”公孙衍一怔,“苏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越人一旦溃败,必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岂有不亡之理?”
苏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孙衍、公子疾互望一眼,不无佩服。
有顷,公子疾又问:“听闻越人矢志伐齐,却在关键时刻突然转向。请问苏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计?”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计,在下尚不敢说。但据在下所知,越人行事,从不拐弯抹角。依越王的为人,更不会半途而废。越人突然转向,必是为人所惑,且此人必是当世高人。”
“苏子怎知此人必是当世高人?”公孙衍急问。
“能使二十万大军心悦诚服地走向绝境之人,不为高人,何人谓之高?”
公孙衍急问:“请问苏子,这个高人为何要害越人,是他与越人有仇吗?”
“非也,”苏秦摇头,微笑,“此人作此谋,不为别个,只为楚人。”
“为楚人?”公子疾大惑,“请苏子详解!”
苏秦拱手笑道:“依二位仁兄目力,这个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孙衍站起身来,深揖一礼,“苏子高论,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来相扰!”
苏秦还过一揖:“在下胡乱言语,见笑了!”
二人走出运来客栈,公子疾急不可待地说:“公孙兄,这下可以断言了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疾公子,君上考问之事,在下苦思数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苏子竟在片刻之间,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可见其才远胜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业必成!”
公子疾不无兴奋道:“明日上朝,你、我力荐此人如何?”
公孙衍却是摆手:“不用荐了!”
“哦?”公子疾惊问,“公孙兄为何不荐?”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已经有人向君上举荐了!”
果不其然。
御书房中,烛光明亮。惠文公、竹远相对而坐,几前各摆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带微笑:“观竹先生气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远点头,“君上所候之人,已经到了!”
“哦!”惠文公惊喜交集,“说来听听!”
“此人姓苏名秦,洛阳人氏。今日开坛论政,竹远观其气势,察其才学,推知此人当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业!”
惠文公眼睛圆睁:“其才可比公孙爱卿?”
“无可比之处。”
惠文公身子趋前:“其才可比庞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过望:“其才可比孙膑?”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谒太庙!”
竹远惊怔:“君上不见苏子,却谒太庙,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无列祖荫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远甚是感动,叹道:“君上思贤之心,竹远今日知矣!”
“苏子既是大才,其论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让寡人先闻为快呢?”
“回禀君上,苏子已具慧眼,可透视天下乱象,把握天下大势。苏子预言,未来天下虽然乱象纷呈,终将走向一统。”
惠文公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从几上端起茶水,在唇边轻啜一口,抬头问道:“他还说些什么?”
“苏子预测,未来天下,必成齐、楚、秦三势鼎立。三势之中,齐、楚各有局限,可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一声掉落,大睁两眼,怔在那儿。
竹远打个惊愣,轻声问道:“君上?”
惠文公回过神来,缓缓从地上捡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对竹远微微笑道:“苏子高论,当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听呆了!在场士子可有反应?”
竹远稍稍迟疑一下:“甚是热烈。”
“可有判词?”
“判言是,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何为上、中、下三策?”
“此为苏子的兴秦方略,上策为帝策,可使秦国一统天下,建立王业;中策为霸策,可使秦国威服诸侯,建立霸业;下策为邦策,可使秦国偏安于关中,建立邦业。”
惠文公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谢先生了!”
竹远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龙体,修远告退!”
惠文公抱拳:“竹先生慢走!”
听到竹远走远,惠文公叫道:“来人!”
内臣闪出:“臣在!”
“召公子华觐见!”
翌日,东来街上,两个士子边走边谈,黑雕台的一个小雕扮作士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论政坛了吗?”
另一士子道:“没有。”
“啧啧啧,仁兄算是错过一场高论了。不瞒仁兄,苏子预言天下必归于秦,判言断定苏子必受重用。啧啧啧,这个苏子当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厮。我原要去听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两人走进一家客栈,小雕也跟进去,在厅堂里寻个角落坐下。
堂中约有十几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昨日苏秦论政之事,一士子正在发表宏论:“嗨,我说诸位,听到昨日的判言了吗?判言说,秦公必将重用苏子。在下想问诸位,秦公怎样重用苏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还用说,定是让他替代大良造公孙衍。”
“不不不,”有人摇头,“大良造职爵太小了,盛不下苏子。”
“你说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驳,“大良造的职爵还小?公孙鞅那么大功劳,也不过是个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说公孙鞅呀,早过时喽。再说,公孙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领地六百里、十三个城邑吗?”
有人点头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将会如何晋封苏子?”
“依在下之见,秦公若兴帝业,必仿关外爵制,特为苏子设立相位。诸位想想看,没有相国,如何建立帝业?”
众士子纷纷点头:“嗯,有理。有理??”
御书房中,公子华抱着一大堆竹简进来,放在惠文公几上,小声禀道:“启禀君兄,臣弟使人访探一日,这些均是见闻。”
“放下吧!”惠文公扫了竹简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华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退出,惠文公开始逐一翻阅。
翻有一阵,惠文公抬起头来,二目微闭,眉头越拧越紧,耳畔浮出孝公的遗言:“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泪水流出,喃喃自语:“君父,如此天机,却被这个苏秦一语道破,嚷嚷得天下皆知,叫驷儿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站起身子,在厅内来回踱步。走有几个来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长叹一声:“唉,苏秦哪苏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识破天下大势,为何识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此等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讫,惠文公陡然发力,将跟前的几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简“哗啦”一声,尽滑下去。
半个月过去了,秦公没有召见苏秦,也未现出丝毫举动。
公子疾驱车赶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对公孙衍道:“公孙兄,君上思贤若渴,今大贤已至,竹先生也必奏过君上。然而,旬日已过,君上仍无任何动静,是何道理?”
“苏子在干什么?”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似是并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诵读。”
“竹先生呢?”
“仍在论政坛里,闭门不出。前日韩国来一士子,出三金请求开坛,竹先生竟未应允。士子出钱开坛,坛主却不允准,这在论政坛,尚属首次。”
公孙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孙兄,”公子疾压低声音,“在下以为,苏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苏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说,君上应该??”
公子疾打住话头,盯住公孙衍。
“疾公子,”公孙衍抬头说道,“高手对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难解悟的。苏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应。君上手握棋子,迟迟不下,想必另有所虑。”
“不瞒公孙兄,”公子疾托出底细,“苏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宫,说是做了一梦,梦中有鸿鹄东来,使人解梦,说有大贤至秦,特使在下访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错失大贤,方才拉上公孙兄前往东来街,果就遇到苏子。”
公孙衍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公子疾眼睛一亮,直视公孙衍:“公孙兄快讲!”
“君上明不出子,实已出子,这叫无招之招。”
“何为无招之招?”
“就是坐以观变,知作不知,静观苏子反应。”
“嗯,”公子疾连连点头,“公孙兄所言甚是。苏子赴秦,是苏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苏子。苏子既未叩宫求见,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顿一下,“只是这样空耗下去,不利于秦。”
公孙衍微微一笑:“不会空耗,苏子必有应招。”
公子疾摇头:“大贤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钓于渭水,文王是闻贤上钩。苏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贬身价,如何再肯上门去求?”
“嗯,这倒也是。”公孙衍笑道,“在下虽是不才,也未曾求过他人,何况是苏子?不过,如此僵局,终须打破才是。”沉思有顷,“有了!”
公子华脚步匆匆地走进御书房里,兴奋道:“君兄,陈轸又来密函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函。
内臣接过,双手呈上。
惠文公启开,丝帛上现出陈轸独特的字体:“??越人断粮,无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军,但为时已晚,所有退路皆被切断。越王惊惧,突围数次,均遭拦阻,今已折兵数万??昭阳欲一举歼灭越人,张仪力主围而不击,楚王听张仪??臣已有制仪之计,俟时机成熟,即行实施。另,魏王听闻陉山之战出自孙膑之谋,有招其为婿之意。臣观庞涓,断不肯屈居孙膑之下。若是不出臣料,未来数月,庞、孙将有一争??”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一个陈轸,真是寡人的大宝啊!”
外面又有脚步声,内臣禀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放下密函,笑道:“呵呵呵,来得好呢,宣他们觐见!”
公孙衍、公子疾觐见,见过君臣之礼,坐定,惠文公笑道:“真是巧了,寡人正要召请二位呢。你们先说,为何事而来?”
二人互望一眼,公孙衍拱手:“启禀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国近日所弈妙棋,近几日来,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破解,说给寡人听听。”
公孙衍模仿苏秦语气:“一年来关外列国连走大棋,乱象纷呈,均可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冲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方可解此乱象。”
惠文公眼睛睁大:“爱卿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惠文公愈加惊愕:“越人趋齐,为何是盲动?越人转楚,为何又是蠢动?”
公孙衍侃侃而谈:“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据地利而继续偏安。因而,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顷:“既然二者均为不智之举,何有盲动与蠢动之分?”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但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此又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如果楚人断其粮道,越人必定溃败。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溃败,必将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再欲图存,如何能够?”
“越人为何有此蠢动呢?”
“因为有人至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越王,使其改道谋楚,自取败亡。”
“此人为何助楚灭越?”